婺州(今浙江金华)最西面的小城龙游县内。
形容苍桑的第八军右郎将程大咬也在绵绵雨雾当中,木然看着损失惨重而伤病满营的临时驻地。足足五个满编营的偏师,就剩下眼下这些了。
整整两千多名年轻精壮的兄弟就这么没了;此外,在收拢了陆陆续续打散后逃归回来的士卒后,大概还有一千多人处于失蹤状态。不知道是被俘还是阵亡,或是直接逃走、躲起来了。
要知道,这都是他在江西扫荡和清缴地方大小战斗当中,给陆续锻炼和选拔、收编和汰选出来的潮循新卒和义军旧属。哪怕是江西全境的大小战斗加起来,也没有这一次损失的多。
说起来在太平军的旗号下征战了这么多年之后,他家破人亡的仇怨早就报了七七八八;但是当他看到对方的旗帜之后,还是忍不住引兵攻过去的慾望。
因为那就是张自勉,昔日朝廷的武卫大将军,南面行营副都统,也是击破和围杀了昔日补天大将军王仙芝所部的罪魁祸首。当初义军攻破他退养的珠山老家之后就不知所蹤,但没想到会在处州再起一番局面。
更别说是从江西逃过去的抚州刺史危全讽,也与之搅扰在了一起;而对于太平军的南线战事,构成了很大的妨碍。因为危全讽此人颇为熟悉太平军在地方上推行的手段和策略。
因此,在丘陵山地间杂着小平原的浙东南部,采取了某种意义上清野坚壁、节节抵抗和消耗的战术。地方上的粮食物资和青壮年一起,都被强行收拢进了一个个土围、坞堡当中。
若是敢有所推延和抗拒着,轻者烧家用刑,重者惨遭屠戮当场;因为他们这些官军便就是高喊着“宁为壕中泥,勿使贼得用。”的口号,将一处处野外的村邑、市镇,变作了鬼蜮一般所在。
当太平军先头到来之时,面对的就只有一堆饱受荼毒而嗷嗷待哺,却无法提供任何助力的老弱妇孺;以及散布在道路两边的横尸。无论是地方上消息和嚮导的来源,还是可以发动的百姓基础,仿若在一夜之间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于是面见此情此景,麾下的太平士卒更加的群情激奋而士气暴扬,恨不得插上双翅而将这些荼毒百姓之辈,给马上打垮、搜拿出来,付诸于审判和惩处。
在这种亢奋的情绪和氛围的支援下,他们马不停蹄的打破了一处有一处的围寨和坞堡;快刀斩乱麻式的简单粗暴处决了一批又一批的豪姓大户。也在这种迅疾如烈火的快意和宣洩当中,逐渐消磨了锐气和警惕性。
然后,他们就在这婺州州城下品尝到了过犹不及,或者说贪心不足的苦果和代价了。所谓地方上相约开城的内应,很快就被整好以暇坐观其成的官军给扑灭和斩杀殆尽。
然后反过来又算计了太平军一把。在程大咬麾下的士卒进城过半之后,就遭到了城内埋伏的官军和城外聚集起来的土团,镇军,同时举旗为号的大肆围攻。
直到事后回想起来,程大咬也再次意识到了自己在军略和临机应变上的许多不足之处;
比如,在腹背受敌之时自己居然热血冲头,想着要再次孤注一掷的行险,突击那暴露出来的张自勉将旗来挽回局面。若不是身边的随营虞候陈肚儿拚命拉住了他的坐骑,只怕自己也要搭进去的。
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步步推进打的更加稳健一下,也不理会官军的刻意挑衅和骚扰,没有被势如破竹、长驱直入的快意和轻鬆所迷惑的话,也许就不会这么轻易入彀或是败得这么惨。
虽然作为从怒风老营里出来的跟班,一贯有大都督信重和提携,让他独领方面之任来镇平江西的局面。他也一度自觉做的不错;但是在遇到真正的官军健锐之后,还是为自己的轻慢和疏忽吃了大亏了。
而可以预见,他的失败将导致后续江西、岭东、福建得以联成一线的南路战略,出现更多的问题和妨碍。这也是他实在难辞其咎的最大罪过了。
“肚儿。。此番事毕,俺要辞去这职事了。。”
想到这里程大咬对着身边一名缠着膀子的虞候官陈肚儿道。
“程叔。。郎将,何以如此,咱们太平军又不是输不起的。。早前义军受过多少挫败,也不是这么过来了”
陈肚儿却是惊声劝道。
“俺晓得,可是若不是如此,俺心中的坎儿却是没法趟过去。。。”
程大咬表情凝重道。
“大都督看在俺是早年跟随的老人份上才委以要任,但俺也看出来了,如今俺的本事和格局却已经不足以担待了这份信重了。就算大都督继续信用俺,俺也没脸再坚持下去了。。”
“那郎将你。。?”
陈肚儿不由愈加疑惑了,难道对方就此心灰意懒想要退养地方么。
“俺打算辞了职事后,自行到讲习所里去好好的进修一番,这些年太平军的地盘越来越大,投效的人越来越多;俺怕是给落下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程大咬说到这里,也像是更加坚定决心的看着远方道。
“待到日后重新学好了,再来继续报答大都督的信重,也好给那些死伤的兄弟报仇雪恨了。。”
这时候,外间再度有人急促的喊道:
“报,那些土团军又杀过来了。。还准备了攻城器械。”
而在数十里外婺州州治婺城当中,头髮灰白而方面阔额不怒自威的张自勉,也在心情复杂的看着满目疮痍的城外战场。
这些太平贼明明腹背受敌损伤过半,居然还能鼓足余勇阵脚不乱的且战且退,让那些负责围追堵截的土团、镇戍兵澄生力军们,纷纷出现疲态和颓势而相继放弃之。
更别说这好容易抓住数百名俘虏,也大多数都是不肯屈膝投降和乞饶的硬骨头,根本问不出多少有用的东西来。所以他为了不至于影响和动摇军心计,只能下令将其全数处决了。
虽然刚刚取得了一场大捷,算是打破了太平贼横扫江西湖南地方,而鲜有敌手的风闻。然而,在他独处下来的闲暇当中,也不免陷入到某种茫然和失落当中去。
因为他一贯以来赖以为效忠和奋战,但又给了他太多伤心和失望的的朝廷已经没有了。地方上也是草莽鱼龙纷起,不再在乎国家的权威和制度。
更别墅如今窃据两京的黄逆伪朝,与横扫大江以南的太平贼,一南一北的分割了天下主要的大势趋向。
如今依旧尊奉朝廷旗号,也只剩下江北形同自立的淮南镇,和苟延残喘江东两浙之地。乃至这两浙更是难以偏安一隅和善存其身了。
毕竟,他击败的只是来自江西境内的太平贼一路偏师而已。而太平贼之首率领的大军,犹在北面攻城略地而风闻不止。
要知道,那可是席捲了安南、两岭、荆湖乃至是江西、江东,并且最终站稳脚跟立足下来的天下巨寇之二啊。
如今佔据了西南、东南之间的七道地方,下辖人口怕没有数百万计,就算是驱使和裹挟其中十之一二,也是铺天盖地的席捲之势或是覆顶之灾了。
虽然他早年为国讨贼戎马一生而武功彪炳,又有家乡被贼军所毁的新仇旧恨;在抗贼保境之事上,也没有人比他更加坚定和决然了。
但是面对这种时局,他还是不免不知道出路何在的隐隐悲观失望情绪。当初,他从珠山老家靠着身边家将部曲的拚死护卫才逃出来,原本想的是北上投奔朝廷有所作为的。
但是在前往台州登船出海的道路上,他一行人等接二连三受到的袭击和抢劫,还是让他意识到,这是世道已经逐渐不一样了。
所以他不得不中道在处州境内停了下来,收并了当地附近一支据寨自立的人马;然后又滚雪球一般的将处州七县,约莫十余股大小人马统合起来。
接着又将出身範阳卢氏别支而滞留当地的官宦卢约,推上了刺史位置。自己身居幕后主持大局。其中来自原温州防御使梁瓒麾下的三千温岭兵,则是他最大的凭仗。
因此,他早已经放弃了北上报效朝廷的心思,转而想要统一浙东南部各州,进而谋取浙东观察使全境为凭据。这样退可保守一方乡土,进则可以力挽狂澜与东南腹要。
这样,他一旦重新规复了两浙的格局,那就便是为了朝廷重新夺回了在东南财赋重地中,重要的一块拼图。也有了在这乱世当中,不受擎制的推行所想的一片天然根基。
毕竟,经过亲眼见证和平定了多年的天下患乱之后,他也痛定思痛的觉得必须有所改变和整肃,才能釐清被奸臣当道多年,所把弄的至上而下的一片汙浊。
因此,整军治甲从闽地杀出来的陈岩所部,就成为了他打着联合对抗的旗号,逐一兼并浙东南部括、温、台、婺那些势力的最好借口和机会了。
事实上,他也是身体力行这么做的。通过来接收那些失主、荒芜的田土,他得以收聚流民而开始施行边疆的军屯之法。一方面断绝了相继为贼的土壤,一方面也是自足衣食、兵员。
另一方面糰结和笼络地方现存的豪姓、大族等有力人士,达成相互呼应的联接互保之势;又延揽和招募城中富商、官宦之家的子弟,以充实自己的幕帐和麾下。
因此,很快就以处州为中心不断扩散和延伸往括、台、温、婺等地,形成一片难得齐心协力,共赴时难的振兴气象来。
又纵敌深入大破陈岩的福建军与台州境内;致使昔日南面副都统、武卫大将军张自勉的旗号,于浙东各地响彻一时而莫不畏服。
而后挟大胜之势,他又开始紧锣密鼓的到处巡视,委派官吏严惩不法、治乱地方;安抚饱受患难的民间;勒令豪姓之家继续献纳钱粮,统一赈济城邑内的孤苦之家。
因为他也已经意识到,想要断绝这贼患屡复屡起的根源,除了正面杀敌和剿灭的武功之外,同样还要在于人心趋向的争夺。
至于在北面崛起的明州刺史钟季文,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他想要并有浙东全境的最大对手。因为对方一旦进入越州之后,就天然获得浙东观察使的名分和上游胜势。
儘管如此,这次他还是在唇亡齿寒的利害关係之下,大局为重的以处州刺史卢约的名义,分兵数部前往支援。希望对方在太平贼的紧逼攻势下,能够坚持的长久一些。
这样,他才能够在对付完江西方面入侵贼军的同时,彻底封闭上入闽的门户,以绝日后北上决胜的后顾之忧。
然后,他就见到一名将弁匆匆而来拱手喊道:
“大将军,横岭镇、松山镇和龙泉(土团)军,自行前往攻打龙游去了。。说是要给您一个大惊喜呢。。”
“岂有此理。。”
张自勉却是粗眉一挑忿声道。
按照他的战略部署,在大败来自江西太平贼的主动攻势之后,就应该将其暂且困住一时,再全力解决盘踞在平阳和分水关的陈岩残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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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才能无有后顾之忧的慢慢吃掉这一股颇为坚韧的贼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