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乐的社会形态尚处于奴隶社会时期,牧业固然发达,农业和手工业却近乎没有,恰值前任奚王暴卒,草原正式进入数十年未有之『乱』相,各部族或为争王,或为自保纷纷开始全力整军备战,但就在这个要命的当口儿,他们却突然发现弯刀、弓箭等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军器居然买不着了!
饶乐本与大唐距离近,多年发展下来靠秋掠也好,主动远来投靠也好,各部原也多多少少网罗了一些匠人,但在如今这种连生铁疙瘩都已禁运的情况下,就不说这些隶属各部的匠人们手艺如何,他们又拿什么去打造腰刀、弓矢?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真真儿说的就是眼下这情况。
要说类似的禁运这也不是头一次,往年一到灾荒年馑,尤其是草原上遭了大雪灾之后,唐地那边都会实行铁器禁运——防的就是秋掠。但以往遇着这样局面的时候,各部当家的虽然不免要皱眉闹心,但也不会把它看成多严重的一件事情。毕竟按照他们按照过往的经验知道朝廷的禁令远非万能,总有许多商贾为了利益会想方设法的把武器私运过来,贵就贵点儿吧,待秋掠的时候好好抢上一把什么都回来了,不过就是左手换右手的事情,归根结底羊『毛』还得出在羊身上。
有各部平日储备下的军器,再有这些逐利商贾的走私货做以补充,朝廷虽下了禁令也不当什么的,秋掠的时候那一部也没听说少了弯刀弓矢可用的。
但今年的情况很不一样,自前任奚王暴卒到李诚忠继任之间的近半年时间里,五部奚为争王位先就在内部狠狠闹腾了一场,最终的结果虽然是北方的俙索及沙利部脱颖而出,但对都被卷进去的五部来说有一宗却是一样的——经过那几个月的争王之后,大家本就不多的军器储备已经被耗的七七八八了。从侧面来说,这也是那场内斗在半年之内就得以息兵的重要原因,腰刀已钝、箭壶渐空,这仗还怎么打的下去?
游牧民族作战时固然是来去如火,其疾如风的狂烈,但脆弱的社会基础却决定了他们很难承受得起长时间的消耗战,上次那场内斗消耗的不仅是军器,更有赖以为生的牛羊,部族内斗又比不得以往的秋掠,纯是个只损耗没进项的折本生意,斗完闹完,除了俙索部与沙利部实实在在抢了些东西聊为小补之外,其他三族的实力均是为之一挫。事物间的联系就是如此一环扣着一环,等失意的三部在斗完后开始补充消耗的军器时却因牛羊等财货锐减不得不采取细水长流的方式。
如此以来,这场事先不见任何征兆的禁运对沙利、俙索两部固然是当头一棒,对于南部三族更是要了老命——问遍部族中的耆老,谁也没听说过唐地那边儿会在这个时节禁运的,月份完全不对!
要放在往年遇到这样的情况之后大家第一个反应就是抢,但这个好使的法子在眼下却用不成了,往年的抢掠是五部都出人,即便每家出的人不多,合作一处后也是兵雄势大根本不惧唐朝边军,而只要他们做的不是太过份,少杀人再收敛一点控制控制抢掠的范围,同样不愿大战的唐廷对此也就是睁只眼闭只眼,事后多发几道切责诏书罢了——北地游牧民族日子不好过了就得就近抢抢以作补充,这是千多年传下的老规矩了,朝廷还能不知道,不体谅?
可是眼下不成啊,五部之间已经斗成这样,最强的两部更是你死我活的还怎么联军?即便他们愿意联军,这时节南方三部谁又敢放沙利及傒索借道自己的草场?开门揖盗的事情傻子才干。
联军不成,三部里多莫部的多莫高又死咬着都督府不肯放,却让另外两部如何是好?全力支援多莫高自不可能。但他两部联军南掠却也同样行不通,这二部一个背靠俙索一个背靠沙利,怎么走?更别说这次幽州大都督府的态度异常强硬,天成军半部都已前出到界河扎营,还是贾疯子本人亲自统兵。甚或就连图也卓都已举族动员了,而往年一遇到秋掠,这老狐狸可是夹着尾巴给让道的。
两部不仅是走不了,天成军及龙门奚这阵势之下即便是能走也不好抢了,派的人少了不顶用,派的人多了吧又怕被背后的强敌乘虚而入,兴许抢来的东西还没有消耗的多,更何况这在饶乐并不强大的两部对于独自承受朝廷怒火实也是心中惴惴。
形势一变再变,相互关联及制约之下,即便紧张如此,至少是在现在谁也不敢轻易放马南下。
抢这条路走不通,唐人又在不该禁运的时候禁运也都罢了,更为雪上加霜的邪门儿事情是:往年一遇到禁运就兴奋的那些个商贾们这次居然彻底没影了,眼瞅着禁运都已经这么长时候了,除了零零星星几个人偷偷『摸』『摸』前来交涉之外,以前专做这一行的熟人大商贾们竟是一个都没见着。
而就是这些小猫三两只的偷『摸』商贾也浑不顶个事儿,百十把弯刀,三两千个箭簇都敢称大生意,这么点子东西支撑一场小规模秋掠都不够的,放在眼下的饶乐又能顶个屁用啊?
尽管那些个部族主事的奚人咬牙大骂商贾们疯了心,给自己打气似的发狠:老子还就不信这些眼里只认钱的九姓杂种们不上门!但无比诡异却又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的确是九姓商胡们似在一夜之间转了『性』子,还真就不赚这钱了!
眼瞅着草原的局势一天紧似一天,眼瞅着李诚忠那个牛不亲羊都不『舔』的老货突然自让了王位,眼瞅着沙利部与俙索部已经开始进兵大都督府,眼瞅着战火在瞬时之间就将烧遍整个草原,对九姓商胡已经绝望的南方三部无奈之下只能咬牙往北边想办法,即便明知道松漠的契丹人是在用存货趁火打劫也只能忍了,此外还有黑水靺鞨人弄来的新罗货,质量差价格高都不说它,也不知沙利部在中间鼓捣了些什么,这两天竟是连契丹货都搞不到了。
形势如此,要说南方三部中日子最难过的就是多莫部,多莫高屯守都督府外意图奇货可居,站在这么个火山口的位置,加之他的两手打算里又有战的想法,如此以来对军器的渴求愈发强烈,腰刀弓矢难弄也就罢了,偏生在这个时候其整个部族的对外贸易又突然之间遭到了全面封杀。
几乎是一夜之间多莫部从上到下陡然发现不管是唐人商队还是交易的龙门奚都没了踪影,前些日子他们还在为买不到铁器发愁,现在则是什么都买不到了,绸缎、瓷器自不必说,甚或就连普通百姓家用的瓦器陶器,尤其是盐巴都没有了。
想买东西买不进来,卖东西更是卖不出去,现下的时令正在初冬,不管是从牲口已经养的膘肥体壮,还是从减轻严冬草料压力以及一家一户备冬来看都是出手牲口最关键的时候,往年这个时节里关内的牲口商及龙门奚人可谓是络绎不绝,如今却是一个都不来了。
牛羊卖不出去还拿什么买高价的腰刀、弓矢;眼瞅着备冬需要的盐巴,瓦器等等都没个着落,而圈里本该出手的牛羊还在一天天消耗着大量的草料——这些秋天准备下的草料可不是给这些牲口准备的,多莫部从上到下真是都急了。
这些是关乎到每家每户每一顶帐篷的大事,尤其是当多莫部牧民们见到相邻的图先、措平两部犹自在正常交易时,心底的着急就如同暮春的野草般疯长起来。
要是这些个商贾们在别的地方买够了牲口怎么办?要是他们再不到多莫部来怎么办?家里的瓦器、陶器、盐巴等物都要补充,更重要的是这些牲口如果卖不出去,秋天存下的牧草根本不够吃,出不了手最终就只能饿死在自己圈里,对于任何一家牧民来说,这几乎都是不可承受的重大损失。
着急之后免不了就要探问这些商贾们为什么单单就不到多莫部了,随后就有消息流传出来,如今那些个几乎是垄断着北地行商的九姓胡大商贾们都搬到龙门县了,听说龙门县里把他们安顿的且是好,办这事儿的人就是现今的饶乐司马,以前的龙门县令唐成,正是他发的话禁绝了对多莫部的贸易往来。
至于唐成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起因简单的很——族长多莫高得罪了他,且是现在还派有两千兵把人给围着,说来大家都是受了族长的连累。
独特的社会形态下饶乐各部族之内上下尊卑区分的极为严格,既然根子是在族长身上,普通的牧民百姓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但随着每一天过去,随着计划外的牧草被大捆大捆的消耗,丝丝不满在焦『操』心绪的发酵下蓬蓬勃勃的生发起来。
饶乐都督府,『露』台。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站在这无遮无挡的都督府最高处,扑面而来的风里已有了几分凛冽的刚劲儿,但凭栏而立的多莫高却对此浑然不觉,眼神只是居高临下死死盯着远处的两个黑点。
这两个黑点便是两处营盘,学着唐军的例,饶乐五部每番出动也各自擎旗,这两个黑点便一为苍狼,一为肋生双翅的飞狼,苍狼代表着饶乐五部中的俙索,飞狼则是沙利部的标志。
沙利部是在四天前到的,更远处的俙索部也仅仅只比他们慢了一天,而今双方便间隔着四五十里成犄角之势扎营在都督府外。
与多莫高此前的预计一样,尽管都督府外的那个土围子实在是不堪一击,但相互忌惮着对方的沙利与俙索两部谁也没先向都督府出兵;但与他的期望不同的是,这两部也没有如他所愿先掐起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几天里或许连同多莫高在内的三个部落长都在想着这句同样的话,是以本该是一触即发的火爆形势居然硬生生的又拖出了堪做余韵的平静。
图先及措平两部的确是派了人来——每部两千人,看到这“寥寥”四千人的时候,满嘴牙都咬碎了的多莫高只能无奈的放弃参与争王的美梦,现在他就想着该怎样把手中这座都督府,尤其是都督府里那面铜鼓卖出个好价钱。
火中取栗,他知道不管是沙利还是俙索都抗拒不了诱『惑』,都督府或者还可罢了,府里的那面铜鼓可是传承了数百年、饶乐奚族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圣物,它不仅代表着奚王的威权,更是奚人公认的受狼神所钟的象征。
跟唐朝廷的诏书比起来,这面硕大厚重的铜鼓才是真正的奚王象征,甚或它已经超越了象征的意义而成为召唤聚拢民心的无双利器。没有一个有志于奚王大位的人能忽略它!
李诚忠被“劫掠”而走曾让多莫高暴跳如雷,而他闻知这一消息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冲到都督府里查看铜鼓,还好这面铜鼓没被带走,否则多莫高必定会亲自领兵追赶唐成一行。
过去的三天里沙利及傒索两部均已派遣了使者过来,而且还不止一轮,只不过他们都太吝啬了些,无论哪一方的出价都还远没达到多莫高期望的水平。
卖一头牛一腔羊都还要有三分利,想做奚王,不付出点代价怎么行?看着远处那两个小黑点儿,心底陡然生出一丝快意的多莫高冷冷的笑了。
恰在这时,一个年过五旬面容温顺的老奚人快步走了过来。
多莫高依旧静静的看着前方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道:“什么事?说”
“三位族长到了”,这老奚人显然知道那三位族长是为何而来,也知道这正是最让多莫高烦心的事情,为免触了霉头,他的声音益发的恭顺,“三位族长如今就在下面,不知要不要见?”
又为的是牛羊军器之事!多莫高现在真不想见这三个一心只盯着本族小利益的蠢货,但他同样知道当下的自己实没有拒绝的本钱。
“带他们上来!”,烦躁摆手的同时多莫高油然想到的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源,随之狞笑着恨骂了一声,“唐成,等老子腾出手来非得活剐了你!”
多莫高欲剐之而后快的唐成根本没时间猜人心思,他现在很忙,非常非常忙。
在唐成后世读史留下的印象里,总觉得古代的游牧部落就跟中原地区的农人百姓一样自给自足的程度很高,应该对外部世界的依赖不是那么强。及至他出任龙门县令之后感受到的也同样如此,只是没料到一进入战争状态之后,这没什么出产的饶乐就跟睡醒了的猛兽一样胃口大的填都填不饱。
在这么个背景下,商贾贸易就发挥出了远超其预计之外的威力,也是在有了这亲身经历之后,唐成才总算真正理解了后世里美国的大军火商们何以会有如此庞大的权势及全球影响力。
作为河北道观察使边境贸易的代理人,手握北地第一大商贾群体九姓胡的庞大行商网络,兼具有锁阳关的通关封关之权,对于现在的饶乐而言,他的影响力已无需多言,而作为一个在唐朝官场历练了好几年的穿越者,唐成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就再也没时间去听李诚忠讲古了。
现在的他就如同一只忙碌不堪的蜘蛛,借由手中的商队为线,一点点开始编织起构想中的网络。
以前跑晋阳见闵潜,派来福联络九姓胡时唐成为的只是自己和龙门,当时做这些事时何曾有半点想到过饶乐?但人生就是如此,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当下正在做的某件事情将会对三年、五年、乃至十年以后的生活产生什么样的重大影响,但这种影响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当下决定未来,这就是属于人生的蝴蝶效应。
“从你族中选出来收集消息的那些人可都派下去了?”
“昨天他们已经随着商队动身了”,答话的是图也嗣,此时的他再没有半点一年前的富贵公子模样,端坐在唐成帐幕中的书案后俨然一副书吏模样。
闻言,唐成点了点头后拿起今天将要起行的商队名录及货单细看起来。
图也嗣静静的等着,直到唐成将名录及货单看完之后才开口道:“司马大人,多莫部那里是不是该松松手儿了,紧了这么些日子他们那边的气氛已经不对了,毕竟是紧贴着咱们的,万一狗急跳墙……”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是该松松了”,唐成放下手中的竹纹纸沉『吟』了一会儿后道:“多莫部共有四族,多莫高亲领的那一族就不说了,在其它三族里找一个素日跟他关系最为疏远的把商队放过去,跟领队们都交代好,做这一族生意的时候不得额外加价”
挑拨分化!图也嗣会心一笑,只做不知的继续问道:“部与部之间的区隔倒还容易些,这一部之内族与族却就难了,若是那三族有浑水『摸』鱼的怎么料理?”
“多莫部各族的人数及牲口的约莫数字不都已经收集上来了?既然有数字就要会用,你据此数字大可定出相应的货物供应及牲口收买量,只要这个量不变,即便这一趟有浑水『摸』鱼的,到下一趟时不用我们费心,被选中的那族人自然会将『摸』鱼的给清出去”,言至此处,唐成脸上油然『露』出了一个冷笑,“利之所在亲如父子尚可反目,遑论同一部落之人”
“是”,将唐成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中后,图也嗣续又问道:“那腰刀等军器的供应大人以为当什么时候放开?又该用什么章程来放?这几天进出饶乐的商队头领们都会问到这个,看样子也是等的心急了……”
正说到这里时,郑三从外面走了进来,禀说外间有客来访。
客人!唐成闻言向图也嗣摆摆手后走出了帐幕,迎面就见河北道观察使府二管家闵苏安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华服奚人站在前方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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