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也卓刚从贾子兴的皮帐里走出来,隐隐就听到了远处的喊杀声,扭头望过去时就看到一片乱斗的景象,因这皮帐为保证安全设置的比较靠后,所以他也看不到界河对面厮杀的细节,但图也卓一点往前走走的心思都没有,他甚至有些害怕看到那你死我活,一地鲜血的景象。
远远的眺望着对岸,图也卓心里油然想起了图也嗣曾经给他说过的汉人的那个故事,手足相残,七步成诗,原本图也卓对儿子痴迷唐人的事情还很有些不以为意,他讲过的这个故事当日也是一听即忘,但此刻,这个本该是刻意去想都不一定能记起来的故事却莫名的浮现出来,还有那首仅仅只听过一遍,本该是一辈子也记不住的诗文也变得如此清晰,尤其是那后两句,简直清楚的扎心: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眼前的场面使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皮帐中的那面铜鼓,以及踩着铜鼓的那只脚,那个人。
唐成!
想到这个名字这个人,图也卓的心思就分外纷乱起来,说起来多莫乃至饶乐乱局的根子是在李延吉猝死引发的五部争权上,但草原局势在短短时间里恶化如此之快,唐成无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推手,谋划了许久,也等了这么长时间,今天他终于张开了堪称是血盆般的巨口,只一嘴就把整个多莫部给吞了下去,以图也卓对唐成的了解,这是个只要给他机会,哪怕是一点点缝隙般的机会,他都敢想尽办法把整个天都给吞下去的人。
一个多莫部是不能让唐成满足的,图也卓也知道他下一嘴的目标会是如今已孱弱不堪的图多及平措两部,但让图也卓不明白的是唐成最终的目标究竟会是在哪里?
整个饶乐草原?
脑海里猛然蹦出的这个想法让图也卓心神陡然一颤,同时就有另一个声音蹦了出来:不可能!他即便有这个想法,也绝没有这个实力,即便他因势化机、借机成势的手段耍的再高明,高明到能将手中掌握的力量发挥到极致从而一举将虚弱不堪的多莫三部都控制在手里,俙索与沙利仍将会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即便是唐成控制着俙索部的军器供给,在这种涉及到草原控制权的争斗上也不足以让俙索低头,如果他在这方面用力太多的话,甚至极有可能会引起俙索部的反噬,在以前唐商与奚人交易的过程中,因为贪婪而被奚人斩杀的例子可是太多了。
图也卓同样也不担心俙索部与沙利的二虎相争会给唐成带来操弄的机会,草原自有草原的法则,当两头争夺食物的狼发现根本无法奈何对方时,它们会妥协着分享,而不是愚蠢的斗个你死我活,然后让旁边躲着的狐狸来捡便宜。
饶乐草原这么大,够俙索和沙利分的了。一旦他们停战,没有了存亡及对军器强烈需要的多莫三部还会甘心受一个唐人的控制?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如此直白,以至于根本不需要花费哪怕是最小的心思去想。
要解决俙索与沙利归根结底还是需要实打实的武力和军队,而这正是唐成最缺乏的,图也卓知道唐朝廷前不久才重申了太宗兼爱如一的旧诏,明确表态不会主动插手饶乐纷争,在这种情势下就连贾子兴的天成军都不敢度过界河踏足草原一步,唐成又能到哪里去找军队?难倒去依靠已经控制在手中的多莫三部?且不说这三部愿不愿意遵照一个唐人的命令去对自己人下手,就是他们真这么做了,这些残兵败将又怎会是俙索与沙利的对手?
后无唐朝廷的支持,控制的三部在这件事情上注定发挥不了作用,即便唐成再聪明,手段再高明也变不出军队的。
极有可能唐成最终的结果会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也许直到他被自以为牢牢控制在手中的三部反噬时才会真正认识到,狼神的子孙是不会让人任意搓弄的!
想到这里,图也卓一直郁闷着的心情好受了不少,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担忧却又不受控制的从心底涌现。
龙门奚该怎么办?他的部族与唐成联系的太紧,这种紧密联系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龙门奚聚集起的财货越来越多,部族也越来越兴盛,尤其是这段时间以来,以前对他们这支归顺奚人打骨子里瞧不起的饶乐奚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甚至就连此时强盛一时的俙索部大族长弟弟都亲自往他的帐篷里拜会,甚至还带来了俙索平的礼物,无论从哪一点来看,自与唐成结盟以来都是利大于弊,龙门奚正昂首阔步在近七十年来最繁盛的道路上,但是,以后呢?
想以一人之力,仅凭着商贾手段就把整个饶乐草原吞下去,图也卓越想也就越发确定唐成这是在玩火,而玩火是会**的!等其败亡之后,与他联系紧密的龙门奚又会是个什么结果?
此前一直缠绕着图也卓的悲凉被这个疑问带来的恐惧彻底冲散了,草原上有多少部族就是在看似最兴盛的顶点上突然坠入无底深渊的,至此图也卓已经没有心思去悲凉他草原上的同族,唯一想的就是该怎样才能避免自己的部族别在将来成为别人悲凉的对象。
图也卓的心境陡然振奋起来,以他这种年纪老人少有的刚健步伐快步向龙门奚的营地走去。
办好唐成刚才说的两件事情后,图也卓没心思再回去,径直到了自己的皮帐。
此时他的皮帐内却是闹哄哄的一片,族中几个大头人正围着图也嗣狂轰乱炸,他们是如此专注以至于都没人注意到他。
图也卓索性又退出了皮帐,向几个当值的心腹护卫做了个手势后退到帐门口旁边,静静听着里面传出的吵闹声。
图也嗣是在想各个大头人要人,要那种聪明伶俐,性子又能软能硬的人,他要这些人的目的是为完成唐成在多莫部里安插所谓“军法从吏”的任务。
唐成显然不想用边军,也不想用唐人,早就明言这些人会全部从龙门奚中挑选,能在饶乐奚中扩展本部族的影响力,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图也嗣自然是尽心尽力,就连这些大头人都看出了其中的好处,所以他们围绕着图也嗣争执的不是不愿派人,而是都想尽量多要几个名额。
图也卓听明白事情原委,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后再次走进了皮帐。
在多年积攒起的威望下,原本闹哄哄的大头人们一见到图也卓顿时就安静下来。
“闹哄哄的成什么样子”,图也卓不动声色的走到皮帐中的主位坐定,一摆手道:“出去”。
众头人如同温顺的羊羔般乖乖的走了出去。
“父亲,我正在挑人……”,图也卓脸上凝重的神情丝毫没影响到图也嗣兴奋的心情,他将事情原委完完整整说了一遍,“父亲,这是本族……”。
图也卓打断了图也嗣的话,“这件事的好处不用你再说,我就问你一句,你可想到过此事不好的地方?”。
图也嗣这才注意到父亲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对,收拾起兴奋的心情,“不好的地方?”,疑惑的想了许久,仔细将这件事情本身及图也卓情绪异常的可能原因都考虑了一遍后,图也嗣还是一片茫然。这事还能有什么坏处?父亲又怎会突然如此?开始见面时分明还是好好的。
“儿子蠢笨,请父亲大人明言”。
图也嗣刚才思考时图也卓只是耐心的等着,现在却听到这么个答案,心底油然浮现出一阵失望,随后便是更深的忧惧。这可是他心底默定的继承人,竟然没看到半点危机,甚至在自己提示后还没想到半点儿……
唐人有句话是怎么说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图也嗣还是太稚嫩!
“你就没想过,若是本部族现在跟唐成之间的关系还勉强能说是商贾贸易的话,等你这些‘军法从吏’一派出去后,不管是事实还是在别人眼里,咱们可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了”。
“父亲的意思是说唐成那边会出问题?”,图也嗣终究没让图也卓太失望,敏锐的察觉出其话音里淡的不见影儿的弦外之音,不过他却对图也卓的心思难以接受,“草原大势如此,加上唐成从再小的机会中也能抠出三两油的手段……”。
wωw_tt kan_C ○
眼见父亲不愿听这些,图也嗣果断的没再接着说,转换道:“即便父亲有别的担忧,眼下这件事情也没有停手的余地了。以唐成的精明,此事既然我已经应承,不说是不办,就是稍有敷衍也必然引他疑心,介时……咱们现在根本没有与他闹翻的本钱”。
图也卓对图也嗣的失望又淡了几分,能想到这一点上,这个儿子将来就有资格接任族长,他现在只是太年轻了些,年轻人又有几个能轻易看破眼前由巨大利益组成的迷障呢?
“嗯”,图也卓点了点头后没再多说什么,“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尽量做的让唐成满意”。
“当日主张与唐成紧密结盟就是父亲做出的决断,为此儿子还是到长安游历之后才明白父亲的苦心,以现在的结果来看这个决定更是带来了说不尽的好处,数十年来龙门奚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兴旺过,更别说还能向饶乐扩张咱们的实力和影响力。对部族来说,眼下可谓是情势一片大好,父亲究竟在担心什么?”。
“这些我现在跟你说了未必就好,心神不定你还怎么在唐成手下做事,更别说可能因此引起他的疑心了。你刚才那句话没说错,随着唐成拿到手里的东西越多,部族就越没有与他破脸的本钱,现在的情势就是如此,所以你那里万万不能让他起了疑心。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现在忙你自己的事情去”。
图也嗣没有再问,顿了一会儿后才又说了一句,“事涉唐成及整个部族,父亲身为族长,一举一动都至关重要,儿子只希望这担忧没错,否则……会很危险”,说完向图也卓行了一礼后,他便出帐而去。
这么多年在龙门奚人中从没有一个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但图也卓此刻不仅没有生气,嘴角反而露出了丝丝淡淡的笑容。
“小狼崽子”,微不可闻的骂了一句后,图也卓吩咐皮帐外的护卫将图多找来。
不一会儿图多就到了。
“我需要两个人去俙索和多利部传个口信儿,这些护卫都不能用,你去族中找两个生面孔的伶俐人来”,图也卓的声音压的很低很沉,“这事若是泄出一丝风声,我就亲自砍了你一家人的脑袋”。
“是”,图多强忍着着心中的震惊,头也没抬的转身去。
一直到图多出帐走远到看不见的时候,图也卓才彻底放弃了几度想要把他叫回来的冲动,随即便是一声低不可闻的喃喃自语:“这是狼神的土地,这片草原我是不会看错的!”。
多莫部的收尾事宜乃是顺理成章之事,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实在没什么多说的必要。
张相文在当天就返回了龙门县衙,一并带走的还有唐成写好的两封书信。
阶段性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后,唐成将大多数琐碎的收尾工作交给了图也嗣,不得不说的是这家伙越来越能干了。
正是因为有了他,唐成才能有时间好好陪陪七织,旷男怨女一相逢,便燃起战火无数,这其中的风流行径实不足为外人道,只不过七织眼角天生的那一段婉媚如今简直是浓的能化成水滴出来。
每天接见一些穿着行商服饰的人——尽管图也嗣总觉得这些人有些不对,但这是唐成少数没交办给他的事情之一,他也不好探问。随后再看看安禄山的歌舞,晚上再与艳媚天成的七织行闺房之内,唐成在这些天里的日子真是好过的很。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图多及平措两部使者带来的聒噪了,自打上演了上次那出儿之后,这两人算是彻底把脸面抹下来揣进了怀里,天天跟猎狗一样追踪着唐成的去向,但凡得着一点靠近的机会,哪怕他们认为的这种机会已经远达几十步之外,都可以不管不顾的大声嘶喊,至于他们嘶喊的内容也无需赘言。
终于,唐成再也“耐不得”聒噪的走出了温柔乡,十二天之后,在派人送七织回转龙门,多莫部的善后事宜也已基本完毕的情况下,大唐正六品饶乐司马大人不情不愿的踏上了前往图多部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