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忠臣并没有迎上前来,只是站在殿门口,连脚步都没有移动。小宦官们把步辇放下,扶着王皇后下车,武媚娘也跟着下来,一起朝史忠臣走了过去。
史忠臣笑了,脸上露出长辈看晚辈的那种表情,他道:“皇后娘娘,您来啦,老奴还以为您不来了呢”口中自称老奴,却没有半点做老奴的觉悟,连躬身行礼都没有。
武媚娘心想:“有问题,绝对有问题,不知今晚史忠臣要干什么”
王皇后心里头挺不痛快,就算史忠臣再怎么位高权重,也不能对自己样儿啊,毕竟自己才是后宫之主,而不是他这个老家伙。
心里骂了句老不死的,王皇后冲着史忠臣笑了笑,点着头道:“有劳史大总管久候了”没办法,这老宦官头子,是真的得罪不起啊
史忠臣的地位说白了,就是内相,内相只有一个,不象朝中宰相有好几个。而整个大唐王朝,现在敢和长孙无忌当面瞪眼珠子的人,只有史忠臣一个,连皇帝李治都不敢冲自己舅舅瞪眼珠子,别的人不管背后怎么使劲,也没有人敢和长孙无忌当面翻脸的,且不顾后果,不怕报复的,可史忠臣就敢,也不怕报复。他是整个天下,唯一可以不买长孙无忌帐的人,可以说是硕果仅存。
当年没有史忠臣做内应,玄武门事变就不一定会成功,一系列的结果下来,王皇后现在就不一定是皇后,说白了,她还欠着史忠臣的人情呢,一辈子都还不清的那种大人情。
史忠臣见王皇后“挺懂礼数”的,笑道:“也没等多久,老奴也是刚来。”
王皇后心想:“要不是看你快要咽气了,就凭你这么自大嚣张的态度,我非得和皇上说不可,狠狠告你一状……只不过,唉,皇上不见得把我告的状当回事儿吧,更不见得会惩罚这只老阉狗”
史忠臣看了看后面跟来的小宦官,他摆手道:“这里不用你们伺候,都出院子吧,在院门口等着,把大门也关上,咱家不叫进,都不许进来”
武媚娘心想:“不对啊,真的是有问题,为啥不让殿里留人?”
王皇后却想:“私下见面交东西,理应如此,只是不知他到底得了萧狐狸的什么东西,竟然如此的郑重。”
她回过身,对小宦官们道:“听史大总管吩咐,都出去等着。”
小宦官们离了殿门口,都出了大院子,把大门关上,乖乖的等在外面。
史忠臣这才道:“皇后娘娘,怎地带了外人来?这位小师太是?”
王皇后忙道:“她名叫杨春花,是本宫在感业寺的侍佛替身,只因前些日子进宫替本宫做法事,不想和皇上……嗯,她是个乖巧伶俐之人,本宫很是喜欢,便趁着这次启蒙殿里换人,为她在皇上面前求了个名份,以后就进宫当嫔妃了。”
史忠臣哦了声,看着武媚娘,道:“皇后娘娘,不是老奴说你,你这么做可不合规矩啊嫔妃入宫,手续是很繁琐的,至少得往上查三代才行啊,你这小尼姑出身如何?报于咱家听听”
他对王皇后一脸长辈的模样,而对武媚娘又是一脸的不相识,还张嘴教训着,尤其是他现在堵在殿门口,不让她俩进去,这样子是要多讨人厌,就有多讨人厌
可偏偏的,他再讨人厌,别人也拿他没法儿
武媚娘浑身冷汗,身子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她怕什么,她最怕就是查她的出身,而史忠臣“第一次”见面,就提起这事儿了,她怎么可能不害怕?
王皇后心中不痛快,嘴上便道:“史大总管,这事儿也不急吧?再说了,本宫要她进宫当嫔妃,她的出身来历,本宫能不查么”
史忠臣嘿嘿干笑两声,心想:“糊涂娘们儿,你要是真查清楚了,后悔都来不及”他点了点头,道:“确实不急,那就先放一放吧,至于她的出身是必须要备案的,这事以后让爱国处理便成。来,咱们进殿说话。”
王皇后得意地看了一眼武媚娘,心想:“怎么样,史忠臣再嚣张,我说话他也是得听的。”带着武媚娘,一起进了大殿。
史忠臣从后面跟着进来,返身便把殿门关上了。他道:“天热,蚊子太多,咬人厉害啊”他拿起烛叉,挨个灯地点起来,连大殿正上方的琉璃盏,也点了起来,过不多时,殿内一片光明。
史忠臣看着大殿,道:“这里整理得还行吧,都是换的最好的器具,比萧淑妃在时,还要华丽,是仅此于皇后娘娘你宫里的地方啊”
王皇后看着华丽的宫殿,心里更不痛快了,可这事好歹也是她吩咐的,总不能又说三道四的。
武媚娘心里更哆嗦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史忠臣满嘴的规矩,可眼前他做的事情,就完全不守规矩啊,这启蒙殿布置得如此奢华,明显就是逾越,算是绝对的不合礼法,他干嘛要这样做?定有原因。
武媚娘看向王皇后,见她脸上有不平之色,却没有半点的疑惑她心中着实恼火,这个皇后也太废物了,怎地连这些都看不出来,怎么问也不问一声呢
史忠臣看向王皇后,笑道:“老奴得了皇后娘娘的手谕,立即就派人来整理,很是费了一番心力,这也算是老奴刻意讨好皇后娘娘了,娘娘可还满意?”
拍马屁都拍到这份上了,王皇后能说不满意么,她只好点头道:“史大总管办事妥帖,本宫自然是满意的。”她有点不耐烦,想让史忠臣赶紧说正事儿,她不想在这里多待了,宫殿布置得越好,她看着越不顺眼
史忠臣却不慌不忙,也没有要武媚娘回避的意思,他手一伸,请王皇后到大案边坐下,他自己也坐了下来。
大案上放了不少的名贵摆设,还有一只小小的茶炉,上面煮着茶,旁边放着一套茶具,尤其是那茶壶,造型奇特,是一只古怪的动物,可能是某种瑞兽吧,看不出是什么东西来。
史忠臣坐下后,拿起茶壶,先给自己倒了杯茶,看了眼王皇后,又看了眼武媚娘,似乎是在比较什么,但端着茶壶的手,却停下了,又把茶壶放回了小火炉上。
他竟然没有给皇后倒茶,这简直就是大不敬。武媚娘更加觉得不对头,直觉告诉她,今晚必有大事发生,可她不敢出声,而王皇后心里又不痛快起来,却也没有吱声,只是不停地在心里诅咒,大骂史忠臣太嚣张,咒他早死,最好现在就死
史忠臣左顾而言它,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知他要表达什么。他道:“老奴是黄土埋身之人,人一上了岁数,就总想着以前的事儿。看着这启蒙殿,老奴想起凌烟阁了”
凌烟阁?他怎么提起这事儿来了?王皇后只感丈二尼姑,摸不着头脑,只好问道:“凌烟阁怎么了?那不是先帝纪念功臣之所么,里面挂着二十四位功臣的图像,先帝在时,总是去那里回忆当年的戎马生涯。”
史忠臣笑道:“是啊,凌烟阁确是挂有功臣的画像,当初那里,还是老奴亲手布置的呢,那些画像也都是老奴一张一张的挂上去的。说起来,自从那以后,老奴就再没亲手布置过屋子呢。一晃,这都多少年了”
他手指敲着桌子,就如李世民生前那些,啪啪有声,似乎是在回忆着什么。
王皇后回头看了眼武媚娘,武媚娘也看了眼她,两人都感莫名其妙。
王皇后转过脸来,道:“史大总管亲自布置启蒙殿,想来也是看护皇幼子之故,皇幼子长大后,会记着史大总管的好处的。嗯,本宫也会记着的。”她在提醒史忠臣,赶紧说正事儿吧,别再浪费时间了。
史忠臣笑了笑,停下敲桌子的动作,道:“如果咱家不是个宦官,想必那凌烟阁上,就该有二十五张画像了吧,只是不知老奴会排名第几”
王皇后没吱声,心想:“你个死宦官,老老实实地当你的忠臣吧,想当功臣,下辈子吧,记得别挨那一刀,你还能有点儿希望”
史忠臣看了看她俩,心想:“可惜毒药只有一丸,只能毒死一人,我不知这武媚娘能跟着来,事先没做好准备,有些失算了不过没关系,谁的力气大,就毒死谁,剩下那个力气小的,我亲自动手,还怕弄不死个女人么”
又打量了下大殿,史忠臣忽然道:“咦,那座烛台放的不是地方,太靠近帷帐了,这样可容易失火啊那些宫人太不象话了,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好,真真的该死”他站起身来,向那座烛台走去。
他说的那座烛台,是一座落地烛台,上面点着九枝蜡烛,枝枝的外面都有纱罩。
大唐朝万事都讲究华丽,而这座烛台又是最华丽的皇室用品之一,所以打制得极为结实,是用最好的紫檀木打制的,而且底座上为了加重,不使烛台倒地,所以底座是用纯铜打制,擦得瓦亮,光可鉴人。
这种大型的落地烛台,摆放都是有讲究的,不象小烛台那样,放在哪里都行。大落地烛台不能放在帷帐的旁边,也不能放在书桌的旁边,周围不能有易燃之物。而这座落地烛台的摆放,是没有半点问题的,宫人们再不懂规矩,常识总还是有的,这么危险的器物,哪可能摆放不对?
可史忠臣说摆放得不对,那就是不对,对也是不对的,因为他嘴大,有资格把白的说成是黑的
史忠臣走到大烛台前,用手搬了搬,呀了声,叹气道:“上岁数了,老了,搬不动了。”说着话,他看向武媚娘和王皇后,道:“皇后娘娘,还有……你叫什么来着,过来帮帮忙”
武媚娘哪敢不听从,立即答应一声,走了过来。可王皇后却没有动地方,心中恼怒,已然达到了顶点这史忠臣也太不象话了,竟然敢让堂堂皇后搬东西,他还懂不懂上下之别,有没有点规矩了,他找死……他太不象话了,他要是再这样,我就走人了我
心里再生气,她也不敢把史忠臣咋地了,这皇后当的,真叫窝囊
史忠臣见武媚娘走过来,他又道:“咦,这烛台底下有什么?好象有个东西”
王皇后一愣,难不成他把东西放到了烛台底下?啊,明白了,他故意放在那里,等让我看过东西之后,顺手就给烧掉。吃了撑的,用得着如此么
可一想到萧淑妃留下的东西,那当然是证据了,王皇后也顾不得史忠臣是吃多了撑的,还是脑袋被门板给夹了,她立即站起身来,道:“史大总管,不劳你动手,让本宫来。”
走到烛台前,王皇后就想帮忙搬,可一伸手搬动烛台,她就哎呀一声,道:“这烛台怎么这样重”
落地烛台,还是铜底座的,足足有七八十斤,绝对不是轻东西,她怎么可能搬得动?就算是与武媚娘合力搬,她也搬不动啊她虽然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别说一只鸡,两只三只的鸡她都提得动,可要是让她搬这大烛台,那还是算了吧,免谈
史忠臣也没动手,看了眼王皇后,笑笑没吱声,又看向武媚娘。
武媚娘只好一个人搬,她在感业寺里,被了绝修理,拿扁担挑水都能,搬一个大烛台,虽然吃力,但又不是搬到多远,挪梛位置,还是不难的。她一个人,就把大烛台移开了几步远。
史忠臣道:“好了,好了,就这样吧,放这里可以了”他看着武媚娘,道:“你,还挺有劲的,比咱家的力气要大得多啊,看不出你一个小小女子,竟然能有这般力气,咱家差点就看走了眼。”说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转瞬即逝,又满脸慈祥起来。
武媚娘忙道:“我,我……春花常干粗活,所以这力气,还是有一点的。”她想:“为啥要搬烛台,我有没有力气,是不是比他的力气大,有关系吗?他……咦,他好象是故意要试试我的力气啊,他想干嘛呢?”
王皇后却没想这么多,她低头看着地上,心想:“烛台底下也没东西啊”
史忠臣道:“来来,咱们去喝茶,春花你帮咱家搬了烛台,咱家很高兴,请你喝杯茶,喝完了茶,你就出去吧,咱家有事要和皇后娘娘说。”
说着话,他走到了大案之后,端起茶杯,手指按着茶壶柄上的兽头,又倒出了一杯茶。
桌上那杯先倒出的茶,颜色清澈,可后倒出的这杯茶,却颜色稍有浑浊,按道理来讲,同一个茶壶里倒出的茶,怎么能有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