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亭台楼阁,花红柳绿。
园子正中的一汪碧池边,高耸土山上松柏苍翠。
苍翠的枝叶间,挑出一个屋角,那便是皇宫中的禁地永辉阁。神皇驾崩后,女皇便下令将这永辉阁列为禁地,除了她之外,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即便先后继位为帝的两个儿子也不行。有人认为,这是女皇对先帝的思念;也有人认为这里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事实上,这里确实藏着一件重要的东西——神皇的起居注。史官曾不止一次要求女皇将起居注交出来,但女皇一直以各种借口拖着。
柳晏跟着女皇进入这个充满争议的永辉阁,心里充满了期待和紧张。对于自己的身世,他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但没想到突然又冒出了个姐姐来,也许在这里能找到答案。
女皇指着一排书架中的一个,道:“关于你母亲的记录少之又少,朕都替你找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些是当年宫人的供词。”说着,她走过去,拿起一卷看上去很新的卷子,道:“这是当年的一个侍卫的口供,就在你母亲对外宣布那个孩子夭折的第二天,一个太监用恭桶将一个孩子秘密送出了宫。”
柳晏接过一看,那个当年的侍卫居然是牛庚。
“没错,就是牛庚,不信的话,你可以亲自到牢中询问。”女皇说着,又拿出一个卷宗,到:“这是感业寺的一个老尼的口供,她证实那个孩子就是慧心。”
柳晏接过,却没有打开来看。这些口供并没有多大的价值,要想证实这些事,还得去问自己的外公。而且,他在回宫之前,已经派人去泰山了。
女皇也看出了柳晏的心思,但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又走到另一个书架上,拿出一个发黄的卷宗,道:“这是当年先帝去泰山封禅时的起居注。里面记录着,先帝曾和一些当地的乡老会面。那些所谓的乡老,应该就是你所说的历代圣王吧?”
柳晏回过神来,忙道:“不是!据岱宗的人说,先帝并未见过长老会的人。那些人应该只是岱宗的门人。”
女皇点点头,又拿起另一卷看了看,递给柳晏道:“你自己看看吧,或许有助于你了解过去的事。”
柳晏摇了摇头,对于过往之事,他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细节无关紧要。他去而复返,只是想跟女皇开诚布公的谈一谈,尤其是涉及到两人之间的恩怨。于是说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不急!”女皇道:“等你看完这些再说吧!朕在山下的水榭等你。”
说罢,女皇便转身离开了。
柳晏无奈地笑了笑,四下打量着这个散发着霉味的屋子。然后漫无目的地浏览着那些流水账一般的起居注。总的来说,神皇是个守规矩的皇帝,而且其一生有很长时间是在卧病。所以这些记录中,并没有多少可以称之为秘密的内容。即使有,也跟他想要了解的东西无关。
于是,他便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无聊的永辉阁,来到山下的水榭。
“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女皇问道。
柳晏摇头道:“臣不知陛下有何用意,还请明示。”
女皇指着自己面前的一个卷宗,道:“你再看看这个!”
柳晏注意到,那也是个旧文档,应该是女皇特意抽出来的。他拿起来一看,是一道圣旨,再一看内容,脸上为之一变。根据这道圣旨,当年下令将王氏灭族的人是神皇而不是女皇。他终于明白女皇的用意了,她这是用各种证据表明,她并非是自己的仇人。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当年的神皇一直处在病中,很多旨意虽然以他的名义发出,但实际上是女皇的意思。
女皇道:“你有没有注意到这倒圣旨是发给谁的?”
柳晏又扫了一眼,圣旨是发给当时的千牛卫中郎将李庄的,但他并不知道这个李庄是何许人。
女皇道:“这个李庄曾是老秦国公的部将。先帝驾崩之后,他便辞官回乡了。据张岭交代,这个李庄是旧府军的人。”
“旧府军?”柳晏突然瞪大了眼睛,仿佛想到了什么。
女皇道:“岱宗的事你比较了解,皇宫的事朕最清楚。就这件事而言,我们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但现在终于水落石出了。”
柳晏诧异地看着女皇,然后点了点头,道:“也该到了水落石出的时候了。”
女皇起身,走到水榭边,看着清澈见底的水池里悠闲游荡的鱼群,道:“朕猜想,当年的情形是这样的,先帝去泰山封禅的时候,岱宗的人找到他,要求他选择你做继承人。先帝不仅没有同意,还感受到了威胁,于是动手进行报复,将王氏和柳氏屠灭。”
柳晏眼睛紧闭,将那张纸攥在手里,微微颤抖着。
女皇回头看着他,道:“世人都以为这是朕做的,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柳晏睁开眼睛,仍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女皇道:“朕在得知你是王家后人的时候,也曾想过要告诉你,朕并不是你的仇人。但那样的话,你会恨先帝。朕宁愿你恨我,也不能这么做。毕竟,恨我人多了,也不多你一个。”
柳晏仍旧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女皇又转过脸去,道:“朕记得你说你不恨我,但我知道这是假话。虽然你在朕面前称臣,也替朕出了不少力,但朕能感觉到,你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朕。虽然你身在朝堂,但你的心却游离在朝堂之外。”
柳晏道:“陛下说得没错。”
女皇笑道:“好在你并不糊涂,没有因为灭族之恨而加入那些乱臣贼子的队伍中。否则,即使朕对你心怀愧疚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柳晏道:“大概是臣胸无大志吧!臣最初想的只是先找自己唯一的亲人。”
“胸无大志?”女皇道:“这只是世间俗人的看法。感业寺老尼临终前,留给朕三样东西,件件都跟一个‘情’字有关。其中有两件东西还是朕自己的,可是朕却把他们遗忘了。朕思量多日,终于悟出了其中的含义。那老尼是想告诉朕,勿忘初心。”
柳晏并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不好插话。
女皇像是在自言自语,道:“朕能有今天,全是因为当初对先帝的一片痴情。”
听她这么说,柳晏倒也明白,若非神皇力排众议将其从感业寺中接回宫,说不定她现在只是感业寺中一老尼。
“不说这些了!”女皇又回过身来,道:“还是说说即将到来的麻烦吧!神佛乱斗,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都会受到不可预估的影响。你有没有想过,该如何应对?”
柳晏道:“在回京途中,臣便有了个初步的想法。”
女皇大喜,道:“说说看!”
柳晏道:“陛下和朝廷首先要有明确的态度。”
“朕的态度还不明确吗?”女皇道:“不管是岱宗还是其他各方,绝不能在朕的治下肆意妄为。”
“陛下英明!”柳晏赞道:“陛下有此决心,是万民之福。不过,只有态度还不够,因为那些神佛们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朝廷还要设立一个专门的机构来负责这件事。这必须是一个强有力的衙门,能够对各方进行有效的约束。”
女皇笑道:“这个衙门不是已经有了吗?就是你的护花使府!”
柳晏忙道:“臣才疏学浅……”
“你是想表达谦逊,还是又想逃避责任?”女皇抢着说道。
柳晏道:“都不是!臣觉得崔琰的才智要远胜于臣……”
“也许吧!”女皇道:“但朕对他另有任用。朝中的局势你也知道……”
她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朕也不瞒你,崔玄微老糊涂了,该是回家养老了。他走了之后,能接替他的人只有崔琰。”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柳晏忙道:“臣代崔阁老谢过陛下。”
女皇道:“不必了,你去跟他谈谈吧,最好让他自己主动点。”
“臣遵旨!”柳晏赶忙应下。
女皇起身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去吧!”
柳晏似乎还有话要说,但犹豫了一下,硬是憋了回去。
女皇冷笑道:“你是想让朕放慧心出去?”
柳晏低头默认。
女皇道:“虽然朕心里不舒服,但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就把她带走吧!”
柳晏赶忙谢恩。
……
柳晏离开后,偌大的园子里便只剩下女皇一个人。准确地说,园子里还有很多人,但她们就像是这园子里的花草树木一样,没有一丝人气。
女皇抬头看着永辉阁的屋角,说道:“陛下,如果当初我随你一同去了,那该是多么完美的结局……若是寻常人家,我这样一个守着家业的老婆子会得到儿孙的孝敬,会得到世人的赞誉。可是身在皇家,我便成了一些人心中的恶人。无论我付出多少,作出多么大的功绩,在那些人眼中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突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花丛中传来,其声虽美,却显得不合时宜。
“何人如此无状?”女皇沉着脸问道。
随侍在附近的宫人听见,很快将一个宫女捉了来。
“刚才是你在笑?”女皇喝问。
宫女吓得说不出话来。
“拉出去杖毙!”女皇厌恶地挥了挥手。
“陛下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宫女连连求饶。
女皇被她吵得更烦了,起身离开。
随侍的女官赶忙跟了上去,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正在这时,柳晏和慧心突然迎头走了过来。
“你们怎么还没走?”女皇问道。
柳晏见她不高兴,抢着说道:“臣等是特意来跟陛下告辞的。”
“是吗?”女皇看向慧心。
慧心只得顺着柳晏意思说道:“陛下仁慈,臣是来谢恩的。”
女皇的心情稍稍舒缓了一些,道:“算你们还有点良心。”
女官趁机说道:“陛下,刚才那个宫女是淮南王的孙女!”
女皇点点头,她既然收留了这个孤女,便是要向天下人展示她的慈悲,若是轻易杀了,以前所做的努力都功亏一篑了。于是说道:“把她带过来!”
“是!”女官匆忙跑开。
柳晏也趁机告退。
“去吧!”女皇笑容可掬。今日早朝,柳晏及时出现化解了一场危机;刚刚他又及时出现,使得她避免了一个错误。
片刻后,女官将那个宫女带了过来。
“你叫什么来着?”女皇问道。
宫女小心翼翼地答道:“奴婢李鹛!”
女皇打量了她一阵,道:“以后你就跟在朕身边吧!”
李鹛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忙谢恩。虽然她平时显得有点傻,但也知道凡是跟在女皇身边的人,似乎都有个很好的结果。上官蝶就是她们的榜样。
……
匆匆出宫后,柳晏长长出了口气,仿佛被闷在水里很久一样。
“至于吗?”慧心笑道:“我觉得女皇不像你说的那么可怕。”
柳晏道:“她说的话,你不会全都信了吧?”
“怎么讲?”慧心忙问。
柳晏道:“跟我去见一个人,让你长长见识。”
……
柳晏带着慧心赶到崔府,被请进崔玄微的书房。
崔玄微似乎知道他要来,已经备好了酒菜等着他了。
慧心诧异地看着柳晏,因为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崔玄微没有料到的是,慧心也跟着来了。关于慧心的身份问题,朱凤已经详细地向他禀报了。她也因此得到了崔玄微的肯定,正式成为崔家的一员。
不过,这件事还需得到柳晏的确认。
柳晏也深知这一点,拉着慧心跟他一起向崔玄微执师生礼。
饶是如此,崔玄微还是不放心,于是命朱凤过来,请慧心到另一处招待。
柳晏虽然有意想让慧心见识一下朝廷中的尔虞我诈,但正事要紧,他也不好坚持。
崔玄微拿出一分奏疏放到柳晏面前,道:“这是你需要的东西。”
柳晏猜到了这可能是‘乞骸骨’的奏本,打开一看,果然如此。
“老师,您明明知道仅凭着天有异象不可能逼她退位,为什么还这么做?”
“也许是我等不及了,也许是我太自信了,也许是我真的老糊涂了!”崔玄微幽幽说道:“虽然失败了,但结局还算不错。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我走之后,女皇会提拔一批年轻人。其中,有崔琰,有赖无极,当然还有你。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结束了,以后就看你们的了。”
柳晏点点头,道:“一切皆如老师所言,女皇也是这个意思。”
“她若不这么办,就不可能掌握天下权力这么多年了。”崔玄微的神色中充满了欣赏的意味,“她将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女皇。”
柳晏道:“前无古人倒是不假,但老师何以判定后无来者呢?”
崔玄微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就是一种直觉吧!”
停顿了片刻,他盯着柳晏,突然说道:“你要当心!”
“我知道!”柳晏忙道:“我会跟她保持距离的。”
“你成熟多了!”崔玄微欣慰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