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皇帝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但他刚说了“心里想什么痛痛快快说出来才好”,也不能立时就阻止人“直抒胸臆”,只得皱眉听着。
“妾父侍中魏某,深效古圣贤之道,躬行勤俭,平生不敢奢靡浪费……”
魏叔玢跪在地毡上娓娓道来,先述家中日常寒素、父母为儿女议婚积攒数万绢储蓄有多不容易,又说到月前渭北庄上突然起火,烧掉仓库粮绢的蹊跷情状。气不打一处来,她也忘了害怕,挺起腰直视天子,果见皇帝抚着唇髭没忍住笑,别转脸去自己偷乐。
这就是当面承认自己指使人烧的她家仓库吧……魏叔玢恨得牙痒痒,心里默念“贞观律要规定刺王杀驾无罪我这就动手了”,一时也没想到就算真动上手,她一个纤弱少女怎么可能打过得人家马上皇帝?
由仓储烧光说到卖女换聘,又说到天子曾向她父亲当面应许“查出临汾县主案真相就赐卿三万绢助聘”。皇帝倒没否认这一点,只诧异地总结:
“你说了这一大篇话,意思就是,由你这小娘子代父去查一娘案,查清了,朕赏你三万绢为酬?”
“三万绢赏金,是陛下曾应许妾父的。陛下金口玉言,谅必不会反悔。”魏叔玢应声,“我家庄库不幸失火,损失惨重,圣主仁德如海,幸复赐偿两万绢,妾家上下同感深恩。”
三万加两万,五万绢正好够还给康苏密,赎回李元轨的自由身。魏叔玢自觉计算精当理直气壮,跪直身子眼睁睁望着皇帝听答复,却见大唐天子摇头好笑了一阵,敛容回复正色:
“怪不得人说魏玄成长女有些心疾,语无伦次举动疯颠。朕初看你这小女子还好嘛,说话长了,果然荒谬悖伦,居然敢来与朕讲说这些唐突言语!还查临汾县主案?你一个没出闺门的宰相千金,不在家侍奉父母读书修礼,查什么案?朕要给你派差使,那是连我也疯颠心恙了,能被天下士人和后世史书笑话死!”
这回答不算意外,魏叔玢却仍听得心急,冲口而出:
“临汾县主一案,妾已明十之八九,只待陛下赐准,最后问一问某人,便可真相大白!”
“哦?是吗?”皇帝挑眉,“最后问谁?”
“问——”
魏叔玢突然哽住,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方才所奏,是来永安宫之前盘算好的话。那时她仍以为海陵王妃杨氏怀的是太子承乾的骨肉,为隐匿自己的丑事,而对发现她异状的李婉昔下了毒手。回想起来,当夜的情形也能一一配合这判断。可如今杨步摇的隐私先一步暴露,与她私通的并不是李承乾,而是面前的天子李世民。
若再细想,杨步摇腹中胎儿之父是谁,并不影响她下杀手的动机,她仍然是临汾县主案最可能的真凶嫌疑。但要对她的真正情夫当面说出这判断,就……似乎是自己一头撞进了罗网?
“问谁啊?”皇帝等得不耐烦,又催问了一句。魏叔玢心乱如麻,情急之下,先找词搪塞:
“妾与亲友为查临汾县主案,几度出生入死,受尽摧折,方才能渐近真相。陛下不先应允委差和赏赐,妾断不能轻易吐露……”
“放肆!”天子动怒了,“你真以为这是市井交易,还能讨价还价的?你家大人没教过你御前奏对的规矩?朕不过看你父亲面子上,不愿跟女流之辈计较,怕使忠臣蒙羞、小人快意!不懂事也要有个限度,你给我明白回话!”
人君一怒,威势毕竟不同凡响。魏叔玢向后瑟缩一下,无计可施,只得勉强回奏:
“临汾县主缢死当夜,海……海陵王妃就在左近,诸事……明白。妾等已访得实在,杨氏妃与此案大有干系,只要奉敕去问一问她……”
她越说,声音越小,因为看到皇帝脸上神色变幻,越来越是不妙——先是被“海陵王妃”四字一惊,随后是拧眉恚怒,有些羞恼的神气,再然后就是沉下脸整肃不动颜色了,容貌如罩严霜,完全看不出喜怒。
这非常不妙。
在紫虚观闲居聊天时,魏叔玢曾听柴璎珞说过她这位皇帝二舅的脾气:
“……从小就是高门贵公子,说好听点,叫英雄性情侠义心肠,说难听了,任性暴躁心里藏不住事,容易乱发邪火。身边人经得久了,也就惯了,倒不怕他发怒,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嘛,毕竟心思还是清楚,也讲理。我们最怕的,倒是他不发火,冷冷静静从头到脚打量你,打量得你头皮发麻手脚无力,就象狍鹿被虎豹盯住似的,心里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脱逃了……”
此时此刻,魏叔玢就被大唐天子一双黑眸冷静地打量着,而自己内心确也泛上冰凉的惊恐无力感。
这是从少年时起就面对千军万马、觑破敌阵虚实、指掌调度、挥斥八极的天策上将军,被他这样打量过的薛仁果、宋金刚、刘武周、窦建德、王世充、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等大敌,无不一一折戟沙场、国破身死,江山一统,兆民赖之。她一个孤弱小女子,何德何能,当得天子如此慎视……
皇帝闭目,仰天吁出一口气,似也觉得自己小题大作了,又竭力忍下气性,只唤:“人来。”
帐门外应喏一声,几个阉宦卫士进帐。皇帝吩咐:
“将这魏氏女送回永兴坊她家里去,交其父魏征严加管束。她若路上有什么疯颠举动言语,你们瞧着处置。”
“不——”
魏叔玢尖叫出声。卫士们应声上来拖拽她,她怎肯乖乖听话,竭力踢打挣扎间,帐门外忽然又蹿入一个黑影,大喊:“住手!”
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推开卫士,半搂住魏叔玢向后退。魏宰相长女已挣扎哭喊得半昏晕,正自天旋地转,忽听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陛下要为难她,先杀了元轨!”
附注:贞观年间,皇帝日常的便装是以“赭黄袍和十三銙玉带”为主,但是这一身跟现在影视剧里各朝皇帝无论什么场合都披挂着的那一身明晃晃黄底各色大龙纹闪瞎眼的“明黄龙袍”差异很大。
从根本性质上来说,在唐朝,皇帝的“黄袍”是日常便装性质,约等于T恤牛仔裤,呃,或者更确切点,约等于夹克外套+高腰裤。这一套衣服的外型轮廓,跟臣民百姓的日常便装没有区别,区别只在材质和配饰细节上。而具有皇帝“工装”“制服”性质的那十几套冕服朝服公服,没一套是“黄袍”,主色调大多是黑红白。
制服穿着非常麻烦、行动非常不便,所以隋唐两朝皇帝都是穿常服便装来出席普通朝会办公的。而这常服以“赭黄色圆领缺胯袍”为主,大致是隋文帝杨坚带起的节奏,吾友扬眉剑舞对此作过详细考证,文章豆瓣地址:O皇帝为什么穿黄袍?
需要强调的有两点:一,隋唐皇帝经常穿、后来渐渐演变成皇帝专用颜色的“赭黄”,或写作“赤黄”、“柘黄”,与后世清帝习用的“明黄”色差很大,更深更接近红色。二、在君臣百姓都可以穿一样颜色黄袍的时代,能明显标志出皇帝身份的,是他腰间系的“十三銙玉带”。这种腰带的样式也跟大臣允许戴的相差不多,主要区别是在“銙(方块下面吊着的小圆环)”的数量。图二照片是扬州隋炀帝墓出土的“十三銙玉带(皮质或织物已腐)”,因为年代相近,可以认为李世民平时常用的腰带跟这个基本一样。
所以现代人经常见到的那张“唐太宗像”,故宫南薰殿旧藏,沈从文先生早考证过身上衣服是明朝风格的。如果其它不变,按现代考证调整一下人像的衣饰,更接近于李世民时代的风格,那么该是图1的这种样子。
另外,说李世民为父亲李渊守孝时“一身白麻裹头斩衰素袍”,这个作者自己略有疑惑。按两唐书服制相关记载,皇帝有一套专门的孝服“白帢,白纱单衣,乌皮履”,孙机先生考证“白帢”应近似阎立本《历代帝王图》里陈文帝头上戴的这个(图3)。
疑惑之处在于,旧唐书说“白帢,临大臣丧则服之”,新唐书说是“临丧之服也”,这种表述,更象是“上对下”,以领导身份慰问别人家丧事的时候穿的。唐高宗初年,长孙无忌等大臣又对皇帝的临丧衣服有过一番争论:“《礼》:皇帝为诸臣及五服亲举哀,素服。今服白帢,礼令乖舛。且白帢出近代,不可用。”乃改以素服。
总的来说,按当时的礼制,如果设定皇帝为臣下吊孝与为自己亲爹太上皇守孝穿一样的衣服,不太能说得过去。所以此处仍然按一般通行的规矩,让李二陛下穿了守孝子的斩衰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