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天上阴晴不定,月轮在散漫的云层间忽隐忽现。旷野荒原远方,先是出现一线模糊的灰白色影子,随即迅速扩大成团。
“打火!”李元轨站起身来发号施令,“点起火把来!多点些!”
“啊?”杨信之惊问,“点火把干嘛?不是要隐蔽伏击吗?”
“伏你个大头鬼!”李元轨骂一句,对卫士的猪脑子绝望了。
如果他们能够打个伏击战、杀光来敌完事,那真简单得多。逃过来的人数虽然比他们这队人马多出四五倍,可一大半是妇孺病弱,而且抢马夜逃不但没什么兵器,恐怕连鞍镫都不齐备。二十几条精壮汉子占据地利、武器充足,要出其不意屠灭这一队妇弱,那还不跟切瓜砍菜似的。
麻烦在于,他们不想杀人,只想抓人。抓活的。
身前身后十几支火把燃起,明亮的光焰在夜空中挥舞出一个个小圈子,封锁住由成纪地界往高塬游牧地的山口。正在往这边高速奔来的马群出现了明显的惊恐骚动,跑在前面带路的几骑紧急勒马,嘶声划破夜空旷野。
李元轨低声教杨信之几句话,命他深深呼吸吐纳。等到俘虏马群大部分跑到山口近前处,高壮卫士中气十足声若洪钟地立身大喊:
“大胆贼子,速速下马归降!大唐雄师早布下天罗地网,你们往哪里也逃不掉!下马!坐地!抱——”
最后一个“头”字还没喊出口,半空嗖嗖声响,几枝羽箭遁声飞来。好在李元轨也早有准备,一边待命的小奴阿沉几人举着步兵长盾,抢上去挡在杨信之李元轨等人身前。夺夺几声,约有两三枝长箭插入木楯。
“放箭!”李元轨也喊了一声。他身后的弓手们自不客气,开弦还击。他们这边居高临下占据地利,而且休息了一阵,射程准头都比坡下的逃虏们好得太多。一排箭射出去,坡下顿时人喊马嘶哭叫大乱。
李元轨戳了下杨信之示意,高壮卫士有点不情愿地从长盾后立起身,运了运气继续喊:“大胆贼子——”
他喊了三五遍,坡下却没什么反应。一些吐谷浑人在隔空射箭还击,更多人勒马回头,似乎是要往来路退回去,另找出路。
蹲在两个少年身后的康苏密终于是忍不住了,扯扯李元轨衣甲:
“十四郎,省省气力莫喊了,那些吐谷浑人不晓得汉话,听不明白噻……”
“……怎么不早说!”李元轨一口老血涌到喉头,“你教他,教他喊蕃话!”
康苏密挪动身子,凑过去一句句教杨信之以吐谷浑话喊那几句。但是时机已过,现下山口处乱成一团沸反盈天,杨信之的声音再响,哪里还有人静心听他喊的是什么。
吐谷浑俘虏队里约有一二十个男子鞍辔齐全,且随身带弓刀兵器,李元轨猜想那可能是桑赛带去的接应人手。初期的慌乱过去后,他们迅速结成战队,一边射箭一边各寻掩蔽、抗御山口埋伏的唐军。白茫茫的月光下,只见其余大批男女骑马四散奔逃,局面溃散得无法收拾。
这可不妙。
李元轨敲着头盔思索。他的最主要目标是吐谷浑王后和她那几个子女,还有她兄长天柱王。如果这几人能抓住送到长安,别的俘虏逃散就逃散,麻烦不大。可他怎么去抓那几个王公贵戚?
他连人都不识得,自己手边一共二十几骑,指挥着冲进对方上百人的队伍里去找问,风险也不小。
之前李元轨并不太担心人数对比悬殊,他知道夜色能掩护自己的真正战力,吐谷浑俘虏都是惊弓之鸟,会以为山谷里还埋伏着更多唐军,不敢轻易冲过来硬拼。战场发展倒是符合他的预期,就是……他也完不成自己的给自己定下的任务罢了。
就这么一犹豫,眼见山口外的逃骑奔走得越发散乱,再不下决心更难找人。李元轨一咬牙,站起身来大声叫喊:“上马!冲下去!先灭了那些射箭的!都去找吐谷浑王后!还有天柱王!找到重重有赏!”
身后传出响亮的一声“嗤”,是康苏密的声气,也不知老胡商是啥意思。李元轨哪还有余暇理他,和杨信之阿沉等人都跨上自己坐骑,冲入山口外的战场,开始一个个围歼清剿对手的弓兵。
他们有十几人是穿戴了甲胄的,不太怕冷箭暗算,冲锋在前。等到他们把有力量反抗的吐谷浑人杀得差不多了,再去追击那些逃散者,李元轨心下已不抱多大指望。这片辽阔地域沟壑纵横,可藏身处极多,又在黑夜里,谁知道吐谷浑王后母子逃躲到哪里去了……
李元轨正自烦恼,忽听一声悠长号角响彻山谷。
那角声似乎是从东方传来的。一众唐骑纷纷转头东望,才发觉东方天际峰峦起伏的地平线上,已是鱼肚白颜色。天空之下,星星点点的火光正自漫山遍野席卷而来。
号角声很熟悉,是唐军指挥习用的信号,李元轨之前陪同父兄阅兵、演武、大狩时都听惯了。大喜之下,他本欲自己率众迎上去,转念一想,还是只派了阿沉带一名轻骑过去通报消息,自己继续在原野中追捕俘虏。
晨曦很快驱尽夜色,来驰援的骑兵熄灭火把,人马的形状也在朝霞里清晰起来。李元轨纵马奔上一道小山梁,四下一望,估约这一师援兵有五六百人,此刻已被分成四五队,沿着原野地势四下里包抄搜索,行动布局看着有条不紊极具章法。
“他们带兵的是谁?”他问刚刚奔回自己身边的小奴阿沉,对方大喘着气回答:“张……张士贵……调了附近……几镇土兵……”
这回答倒不意外。吐谷浑俘虏逃营,最着急拼命的当然是负责押运他们回京的张士贵。不过李元轨心底倒是对张大将军的统兵才具评价一次性上调十八级——他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调集这么多兵马带出来,又能把平时自守各地、应该没做过协同训练的土镇兵指挥调度得如此顺当,真不愧是从隋末大乱中就跟着当今天子一路打上来的百战宿将。
比他自己照猫画虎玩闹似的“阻截”,强太多了。
“康——”他心里忽然有了个想法,回头想询问康苏密,却见那老胡商并不在自己身后。再左右一扫,那七八个商胡男子也不见了。
“十四郎想找康萨保么?”杨信之凑上来,大嘴一咧,似哭似笑,“好早以前就不跟着你我了……看,他们在那边呢!”
顺着他棒槌似的手指望去,李元轨看到了康苏密那一众胡人,在战场上正收拢无主马匹,身后已经用粗绳子牵缚住了一串,怎么看也有二十来匹马了。阿沉也在身边叨叨:“别人都冲着俘虏去,问王后什么的下落,就他们专冲着空身马去……”
李元轨气结地盯了胡商们片刻,没心情管他们,自己带人继续下坡去搜捕逃犯。但他要以为康苏密带族人参与这次围堵俘虏行动,只是为了白捞一些马匹,他还是把那老狐狸想得太过善良了。
搜捕持续了两天,成功找到吐谷浑王后等人,但她的六岁儿子在逃亡中坠马被踩死,她兄长天柱王也中箭身亡。原本上百名俘虏,经此一役只剩了四五十人,“倒是不怕他们路上再逃了”——一脸晦气的张士贵自我解嘲。
至于那些贡马,好说歹说,康苏密交出了十匹受伤跛脚的,坚称他们商队只在战场上寻到了这些……李元轨侧面打听,原来官府监牧之前本与胡商有一笔汰弱换良的交易,康苏密想承揽,却被本地势力更大的安姓胡商抢了生意。两下里闹得不快,康苏密这次趁火打劫,也有在官府与安萨保之间挑拨的意图。
再详尽的细节,李元轨也懒得打听了。马匹并不是这回康苏密的获利大头,回到秦州馆驿没两天,老胡商就悄悄把李元轨带到城外营地,嘴里说着“这事怎么也不好瞒过你十四郎”,掀帘走进一顶小帐篷,又示意李元轨也进来。
帐篷里的地毡上坐着一个瘦小少年,见人进来,一抬头,与李元轨四目相对,两人都愣在当地。
吐谷浑天柱王的儿子桑赛,果然在秦州。
附注:“几人举着步兵长盾,抢上去挡在杨信之李元轨等人身前”:我以前应该吐槽过古装影视剧里无论什么兵种,都手持小圆盾牌瞎比划(骑兵用那种盾还行)。在中古时代,步兵,特别是穿着严密甲胄的重甲步兵,使用的盾牌大多是长方形的竖条,很高,下面可以拄地,上面有的有尖顶,具一定攻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