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一只叫“阿豚”的猛兽

“救命啊——老虎——”

天色已经擦黑。魏叔玢陪着柴璎珞在感业寺里一直忙到傍晚,将临汾县主李婉昔的遗体入棺送殡后,二女才回到位于感业寺之西的紫虚观。

静玄道姑立在观门外等着,似是有事要跟柴璎珞说。魏叔玢下车后有点内急,反正这紫虚观她来过多次,地方很熟,打个招呼自己进门,往大殿东侧柴璎珞所居院落过去。

还没到院门,忽听风声“呜”地一响,腥气拂面,一个热烘烘毛茸茸的不知什么玩意扑到她身上,力量大得当即将她撞翻在地。

“啊……啊啊啊救命啊——”

眼前一张血盆大口,上下两排獠牙森森,布满倒刺的腥红长舌头径往她脸上卷伸过来。魏叔玢吓得嗓子都叫劈了,只顾乱蹬手脚,恍惚间听婢子仆妇们惊叫不绝,猛然一个声音力压全场:

“阿豚!阿豚!死畜牲过来!”

扑在身上的野兽向后缩了缩,嘴巴离她眼睛远一些,魏叔玢才看清:

自己是被一只吃人老虎扑倒了。

“救命呀——老虎——”

嗖地一声,马鞭破空甩来。那猛兽嗷呜低叫,很灵活地向后腾跃而起,落地又退几步。

魏叔玢瘫在地上扭头去看,有一个手持长鞭的少年赶了过来,一顿拼死抽打。那一身斑点毛皮的吃人大虫立在当地,扬脸眯眼看看魏叔玢,又瞅了瞅少年手里的鞭子,豹尾一甩,扭头走开。

豹……等等,豹尾?

魏叔玢惊魂初定,稍稍支起上身看。可不是么,那畜牲耳圆脸小,体型不算庞大,毛皮上布满斑点而不是条纹,不断回望的毛脸上还有两道黑粗泪线,该是传说中的豹子,不是老虎……可一只豹子,怎么会跑到紫虚观里来?

道观里供奉的哪位神祇坐骑,现真身了?

“阿豚!你这个无赖汉!”

柴璎珞的声音再度响起。她急匆匆跑到近前,那豹子走到她身边挨蹭,脑袋勾腰尾巴绕腿甚是亲热。紫虚观主轻轻抽了豹头一巴掌,嘴上还斥骂着,脸上已是眉花眼笑:

“看见美女就往人家身上扑,多少年了这毛病死活改不了!你就欠狠抽一顿!”

回过头来,又给魏叔玢道歉:

“实在失礼,阿玢你千万别恼。都怪豹奴没拴好它,这死畜牲向来胆小不会伤人,就是有个喜欢亲热小美人的毛病。十几岁的老狸子,改也改不过来,我替阿豚赔罪了。”

这只豹子居然是柴璎珞养的,居然名叫“阿豚”……魏叔玢瞅一瞅那豹子肉乎乎的四肢和快垂到地的肚腹长毛,好吧,名副其实。

手持长鞭赶过来救下魏叔玢的少年,就是负责驯养这豹子的豹奴,此刻上前拎住阿豚的颈圈,讪讪低头听柴璎珞训斥。这人十七八岁年纪,穿了一身阉宦服色,肤色深赭轮廓刚硬,似是有胡狄血统。

柴璎珞将豹子交给他,嘴上训斥着,自己上前扶魏叔玢起身,帮她拍打衣上沾染的尘土。魏叔玢已完全定下心来,只声音还有点抖:

“没、没什么,璎姐客气了……这是驯养来打围用的猎豹吗?阿玢以前听说过,还是头一回得见。听说这种豹子只出在西域波斯,极为稀罕,没想到璎姐就养了一只。”

“没错,这家伙本来是猎豹,可惜被我养废了,”柴璎珞噗哧一笑,又回过脸去瞅一眼那豹子,“它还是武德年间,蜀中胡商送我阿耶的。当时送了一对刚捕获的猎豹,运到长安,母的生下这小的就死了,公的水土不服也没活几天。那时商路未开,全城找不到会驯豹的胡奴,我就把这畜牲当狸猫一样养在房里。倒是养大了,可又肥又蠢又胆小,带出去打围半点没用,只当个乐子吧。女学社开社时,我都让人把阿豚拴在院里,免得惊吓夫人小娘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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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肥豹似是能听懂人们在谈论它,黑尖豹尾甩了几甩,盯着魏叔玢又往前迈脚。只迈出两步,忽又扭头瞟一眼豹奴手中马鞭,喵呜一声,溜回他身后藏了起来。

魏叔玢也忍不住笑了,心中惧意大减。柴璎珞向那豹奴问道:“方才静娘说,你下午带阿豚出去遛食,阿豚发现了生人潜入的痕迹?”

“是。”豹奴向主人弯一弯腰,“就在观外西北二里外那个有水潭的山坳里,阿豚闻着味过去,在潭边有熄灭的小火堆、兔子皮毛内脏,阿奴还找见了这个。”

他从怀里拿出的是大半个残破的皮囊,递给柴璎珞。魏叔玢也凑过来看,见这皮囊口细肚大,形制是胡人常用的水袋,但囊嘴处以一段似牛角的硬质束住,角质不但细腻纯净,还顺着纹路雕出一圈纠缠在一起的龙马图案,雕工熟练精美。

“这水囊可价值不菲,”柴璎珞皱眉沉吟,“就是下面的皮袋破了,把角嘴拆下来换个袋子还能继续用,象是胡商头领贵人的随身携带物——怎么会随意丢在野外?这可不象是偷猎贼干的。”

禁苑地面广大,又有意放养了不少鹿兔野猪等供皇室贵人打猎取乐用。虽说禁止常人入内,但看守兵力不足,常有一等穷苦百姓偷摸进来盗猎捕渔等,一般禁军卫士们抓到了也就打一顿轰出去,早习以为常。但这角质嘴子的水囊,可不象穷苦百姓所有物。

“阿奴还见那火堆旁边,草丛凌乱,荆棘上有挂破的布条,象是有几人在那里打过架,”小豹奴禀报,“回来只顾跟静师跟人说话,所以没看好阿豚……”

柴璎珞想了想,将角嘴水囊交还豹奴,指示:

“你把阿豚关好,去北衙七营找当值郎将,就说我叫你去的,跟他讲讲你今日所见,这物件也给他。郎将若上心,你就带他的人去察看你发现的火堆。除此之外,别多嘴多事。”

禁苑的防卫是由前几年天子设立的“北衙七营”负责,七营也都驻扎在禁苑里,发现有外人潜入,向屯营军官汇报是正常手续。豹奴答应着去了,静玄道姑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向柴璎珞道:

“外人点火所在,离我们紫虚观那么近,观里又没甚兵丁防护,奴婢心里不安稳呢!要不要跟屯营将军说,请他加派一队卫士过来值岗?”

柴璎珞摇摇头:

“说也没用,禁军现在缺额厉害,连太极宫大安宫都快没法满岗上番了,哪里顾得着我们一个道观?你不如点检我们观内人手,自己安排巡夜是正经。”

“禁军缺额厉害?”魏叔玢忍不住问出来。她知道贞观四年突厥降平后,天下大治,皇帝以太极宫地势卑湿易引发风疾,年年离京外出“避暑”,近两三年更有半年以上都住在长安西北三百里外的岐州九成宫,一大半禁卫扈从都跟去了。那时禁军缺额是正常的,但现在,皇帝明明老老实实蹲在太极宫里啊……

“你不知道么?”柴璎珞看她一眼,“去年底代国公李靖领兵,征伐吐谷浑,南衙十六卫里大批三卫都自愿西征充任军官去了,缺的值岗由北衙七营斟酌填补。对了,听说连十四小舅都请缨想跟药师公西征,被主上喷得狗血淋头骂回来……”

二女边闲聊边进院准备吃晚饭休息。静玄已带人为魏叔玢收拾出一套客院,布置得暖和舒适,连洗浴热汤、替换衣裳和伏侍婢女都准备好了,魏叔玢自是满心感激。

她与柴璎珞一起吃了晚饭,回自己客房好好洗个热水澡,换上一套家常衣裙——中衣都是崭新的,而且是上好的绸料,只是略宽大些,想必原本是为身材高挑的柴璎珞做的。婢女用薰热的大手巾替她擦了头发,松松地挽起个鬈来,准备睡了,自然不用再插戴妆饰。

目视两个粗使婢将大浴盆抬出门时,魏叔玢隐约听到窗外传来钟磬奏鸣声,便问一旁伏侍的婢女:“那是三清殿上在做晚课么?”

“是。”长着一张甜圆脸的婢女笑答,“观主娘子回来了,余众自不敢荒怠了常朝仪。方才听静师吩咐往殿上送法具,没准儿娘子要亲自去督课呢。”

魏叔玢想了想,反正她头发还潮湿着,也不能就睡,不如过去走走散心。于是披件外袍,蹑了鞋履出门,顺着游廊又出了客院,那钟磬声愈发清晰悠扬。

紫虚观和感业寺都是禁苑中的内道场,但紫虚观由柴璎珞这皇亲贵女主持常驻,皇后命妇又常来巡幸听讲,大施主多,这道观本身又是依山傍水前殿后园的格局,主线两边院落繁多,修整得甚是气派,与一片荒芜的感业寺天差地远。

天色已近黑透,西方云层后还有最后一片深橙色霞光,勾勒出正殿三清殿一角重檐梵铃轮廓。一队不知什么飞鸟绕着檐顶在盘旋,陆续往屋宇上着落回巢。魏叔玢站在游廊上,怔怔举目望着,心头忽然一阵凄凉,眼里涌上泪水。

柴璎珞和静玄等主事人都对她很照顾,但她能在这里住多久呢?能住一辈子,再也不回家么?

“阿玢。”

回头去看,正是柴璎珞从她自己起居院的方向顺游廊走来了,有婢子在前提着灯笼照路。女道士也是刚沐浴过的样子,披了件狐裘外袍,却是钗髻整齐精神奕奕,毫无倦容。

“璎姐……也还没安歇呢?”

柴璎珞笑着摇摇头:“我还有事,得去备办炼丹的药材——今日在立政殿,看着皇后体气不太好,她去年生了二十一公主以后一直累着,没消停的时候,得补补身子。”

“我跟阿姐一起去,学着点行吗?”魏叔玢问。她来紫虚观住,本来也有学医的意图:“璎姐要是不嫌阿玢蠢笨,就收下我这个徒儿吧。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别闹别闹,”女道士笑着拉住她下拜的身子,“我这点道行,哪敢收徒当人家师父?也就是跟着明师孙药王学些皮毛,这些年在宫观家宅里走动,给娘子们看看富贵病围产病罢了,外面民间那些天行疫痢外伤痈疽等等,我见都没见过几例,更谈不上施治。夫人娘子间以讹传讹,说什么神医女华佗的,我自己可知道自己有几斤分两。”

“孙药王在隋已有神医名声,这么多年都没听说过他肯收徒弟。璎姐你一个标致小娘子,能蒙孙真人青眼,那他定然是看你聪明伶俐天份高。”魏叔玢努力奉承。

“我也是下的笨功夫。六七岁起,我就跟着先母在药王真人的‘千金观’里出入,一边玩一边学着辨识药材认经络图。十五六算是正式入观拜师,到如今也有十来年了,还只敢下手诊治妇人小儿,最多再加上自家年老体虚的外祖父大人……”

二女在连廊间缓缓踱步,柴璎珞随意聊天:

“其实孙真人谦逊,至今也不肯受我的拜师大礼。不过被我十几年磨缠下来,我嘴上叫他‘师父’他也不推拒罢了——我家老师父是特别好玩的一个人,当年答允教我炼丹行医,就明着说,一是我娘地高位尊、脾气可怕,他不敢得罪;二是他发愿要特意为妇人小儿疾病搜集医方疗法,可他自己是个草民男医,能亲见手疗病妇患儿的时候不算多,倒也颇想教个女医出来,帮他一起搜验症状疗法;三是我家到底是皇亲国戚公主府,有权有钱,对他撰写医书的志业大有助益。对了,说起来他虽然不肯让我行拜师礼,收束脩倒是收得毫不客气,在外云游两三年回长安一趟,总得带几车金银绢帛药材走,上外地修建病坊福田院去……”

魏叔玢听得格格直笑,问道:

“孙真人为什么发愿要特意为妇人小儿疾病搜集医方疗法?”

“这个我也问过他,”柴璎珞表情严肃了些,“家师含糊说过一次,似乎他自己的元配夫人和早年儿女就是因产病而死。他在民间行医数十年,也曾多次被周隋皇室贵人召医问疾,无论是太医尚药的御侍直长,还是市井江湖游医,大多都宁愿在男子常见疾疫上下功夫,而对妇儿病不屑一顿……”

“为什么?”

“傻妹子,”女道士叹息,“这还用问吗?这世间无论是高门大户还是蓬舍草庐,家业都把持在为夫为父者手里。男子自身有疾,为了求生,那是不惜倾家荡业孝敬医人的;轮到妇女生产小儿患病,当家的就要算计了,如若医药钱太贵,干脆就不治,反正女人死了可以再娶,小儿死了可以再生——行医本来也是贱业,世人都瞧不起,医人除了一心求利也没别的可图,赚不到医金的妇儿疾病,自然就没什么人在意。家师哀怜不平,说天道轮回世法平等,最大的不公莫过于此。”

魏叔玢不期然想到了父亲对母亲和自己的态度,心口有些发堵,眼圈又红了。柴璎珞看在眼里,一笑搭上她肩膀:

“要学医,也不争在这一两天。你这两天乱跑一通,心情又坏,先回房好好睡一觉吧。我这几日事忙,怕是顾不上你。明日我得先去感业寺收拾一娘的遗物,下午送回我家她灵前去供奉。你有什么需用,只管问静娘要,千万别客气。”

魏叔玢还是想跟着她,但微一欠伸,酸麻倦怠从骨髓里直透出来。自知体力差得太远,最好别勉强自己,她便点了头,又问:

“璎姐,我明日陪你去感业寺收拾可好?一娘的案子跟我家关系太深了……我若能帮上什么忙,万死不辞。”

说到底,她如今仍然是“杀害临汾县主的重要凶嫌”——虽然似乎没一个人相信当真——这案子越早查出眉目,她也越早安心。

柴璎珞沉吟了下:“那也成,我多个帮手,办事更方便。就是得先在感业寺门上设个望风岗,万一令尊魏相公又突然过去,给你留出报信躲藏的功夫……”

魏叔玢噗一声笑了出来。柴璎珞更是笑靥如花,搂着魏叔玢进了客院门,亲自将她送进房,又吩咐婢子“阿圆好生伏侍着小娘子”,拍拍魏叔玢脸颊,叫她早点睡下。

这女道士只比魏叔玢大十岁左右,却比她母亲更有笃定安护感。魏叔玢已暗暗觉得,就算真要在这道观里住一辈子,出家修行学医撰书,那也是可以接受的未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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