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天子赐赙光耀门楣”

杨驸马。

杨信之的生身父亲,驸马都尉安德郡开国公中书令杨师道。

竟然是他,在禁寺起火之前来接走了海陵王妃杨氏,他的侄女一家。

李元轨一直觉得——好吧,其实是他“暗自希望”,来弄走杨妃一家的,是大安宫尹德妃的人。顺这线索查下去,也许还能查出杀害一娘的凶手正是杨妃,而她是受尹德妃指使……有了这罪名,他就能光明正大奏请处置那贱人,为母妹报仇。

可居然是杨师道,他的五姐夫,桂阳公主驸马。

杨师道是出了名的性情温和谨慎小心,而且如今正受重用,摄位中书令,那是中书省的首长,成天随驾为天子起草大诏令。要说尹德妃有本事能收买他,连李元轨都不信。

可是依着宫里口耳相传的故事,杨师道夫妇也是海陵王妃的杀子大仇人。虽然他于杨氏有养育之恩,但武德九年六月之后,双方应该是仇深似海老死不相往来了吧?为什么他会来接走杨妃?或者反过来说,杨妃为什么肯带着世上两个唯余的骨肉,悄悄随杀子仇人离开感业寺?

他一头雾水地想了,第二天早上带着杨信之去往光德坊平阳长公主府的路上还在想,想得脑瓜仁都疼了,也没个自己觉得靠谱的结论。索性不想了,集中精神考虑另一个更迫在眉睫的难关——

如何向柴璎珞“负荆请罪”。

“十四郎,你需要上真师帮忙。”魏叔玢站在树林里,认真地告诫,夕阳为她全身披上一层柔和蜜色,“一娘这案子,处处事涉内闱,你一个年轻郎君,独自查访太不方便。很多地方你不好进去,很多人也见不到……”

李元轨想起拜访前隋萧后的遭遇,不得不承认魏叔玢的话有道理。

她的话自然是有道理的。

昨天傍晚他步行护送魏侍中家小娘子回紫虚观,全然忘却了自己还有一匹坐骑留在屯营里。二人一路谈论很多,却都有意避开那令他们尴尬不已的话题。李元轨努力忽略魏叔玢是个少女的事实——而且还是个他曾经求娶不成的妙龄美女——把她想成象杨信之一样的友伴,可以信任且托付心事。他发现自己很享受这样的陪伴。

如果魏叔玢也能和他一起到处奔走查案就好了——这念头甫一闪过,他就知道自己是在痴心妄想。她只是个未嫁的年轻闺女,自己还在尽力躲藏避免被父母抓回家,哪能跟着他抛头露面东奔西跑。事实上她能这样主动来与他搭话、二人单独相处一阵,已经是极大的勇气了。

所以他可以依赖的女性帮手,只有柴璎珞。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去找璎娘谢罪和好”,这句话他险些对魏叔玢明说出口,到了嘴边还是忍住。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找外甥女道歉的,跟魏叔玢并没有什么关系,他也没资格以此来向她卖人情。

那天他在紫虚观,跟柴璎珞吵完架以后就后悔了。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他知道自己因为办事不顺而有火气,确实是在借机向外甥女王子脾气,正象后来皇帝将火气迁怒给储君、皇太子又渲泄到李元轨兄妹身上。要这么看来,他们李家父子兄弟的毛病也算是血脉相传呢……

既已下定决心去柴府上门致歉,他只带了杨信之一人侍从,换一身朴素黑袍,双骑进城。在雪后泥泞的街道上骑行半日,进了光德坊。刚过十字街,遥遥已可见平阳长公主府大门,杨信之忽然惊咦一声,李元轨也觉得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他们驰入门内阍院下马,一起吊客刚刚散出来,只有三五个人,还都是衣着寒贱的陌生面孔,纷纷摇头鼓唇议论嗟叹着什么。李元轨望一望正门后的堂院,咕哝一句“人这么少”,领头匆匆入内。

李婉昔是以“镇军大将军、谯国公府冢妇”的身份在平阳长公主府停殡,柴绍长子柴哲威也身穿亡人之夫的齐衰丧服守灵还礼,诸事备办齐整,显示对一娘十分尊重。写着“临汾县主柴门李氏之灵位”的神主奠案和灵柩停在正堂檐下,执事摆设从阶上一溜排到院门口,甬道两侧还陈列了不少外送的賵物赙仪,望上去一大片颇为壮观。只是人少点,除了披麻戴孝举哀的柴府家人奴婢,吊客没见几个。这是正式停殡,确实透着奇怪。

李元轨和杨信之在灵前致祭后,由柴府的人引去找柴璎珞,只见女道士正和一身大功丧服的父亲坐在西廊下,驸马大将军柴绍生着闷气:

“瞧瞧鸿胪寺送来的那些赙赐!欺人太甚!”

“赙赐怎么了?”李元轨问,“县主视二品,賻物一百五十段,粟一百五十石,难道礼部鸿胪寺敢克扣少给?”

“克扣他们是不敢,可——”柴绍象是喝了不少酒,一个大嗝喷到李元轨脸上,差点没熏他一跟头,“……十四郎你、你去自己看……”

李元轨又回身走向那些摆在离奠席最近处的粮食布匹,还没近前,一股霉腐味道直冲脑门子而来。

一百五十石粟米,麻袋箩筐满满堆积了一座小山,洑头露在外面的粮食青绿相杂,有的茸毛长出半寸高,霉变成这样的粮食,喂牲口都不能用了;四十五匹绢积年有虫,四十五匹布起毛掉土,六十屯丝绵则整个粘烂成了一大坨,想点计数量够不够都没法。

最可气的,这些陈年仓底都顶着“天子赐赙”的名头,必须摆在奠仪最显眼处,想藏起来不用都制度不许。柴府要用好米新布偷偷冒换呢?——所有捆缚粮筐布屯的绳结处都有黄签封泥板,泥上盖有藏库印章,一拆即碎,专治想要以好充次的。

“昨日下午送来的,倒是鸿胪少卿温十七亲自带人护持,”柴璎珞向李元轨冷笑,“温十七嘴上致歉说什么最近朝廷礼典太多,库藏穷竭,请国公谅解之类,脸上那刁恶无赖神气,当我们不懂么?还不是欺负先母早逝,一娘的先父又犯忌,拿定我家只能吃哑巴亏?”

柴绍只是呼呼喘气,一张国字脸醉得通。李元轨向他们父女摇摇头:

“依我看,这是皇后下令以自杀结一娘案的消息泄漏了。温家本来就与三姐夫有嫌隙,又以为一娘之死得罪中宫,作践她就是讨好了皇后乃至天子,逮着这机会,哪舍得不趁机报复?”

“温家与三姨夫家有仇?”杨信之问了一句。鸿胪少卿温某是太原起兵功臣温氏三兄弟的本家侄儿,倒不知是如此心性的小人。

“也没认真有什么冲突,只是划界站队而已。”柴璎络皱着眉解释,“贞观四年代国公李靖袭灭突厥颉利可汗,险些害了鸿胪卿唐俭的性命,两下暗自有心结。他温家与唐家是两代过命交情,阿耶则是代国公的同袍,共事交情很好。这也罢了,去年夏天,阿耶在九成宫听闻蕃使谋叛消息,中夜告变,惊动天子。彻查下来,唐俭去职,少卿以下诸员均申斥罚俸不等,温十七自也不例外……”

“他姓温的这就恨、恨上我了!”柴绍大着舌头愤怒拍腿,“昨、昨天上午,来致祭的吊客还、还不老少,下午……赙赐送到了……就……

“赙赐在灵前摆好,谁见了谁摇头,”他女儿接过话,“一众势利小人自为体查圣心,有的勉强一叩首转身逃走,有的连门也不进了。消息慢慢传开,如今你们看——”

挥手指向正堂前,冷落凄惨的模样自不必再多言。

李元轨皱眉思索。他没想到一娘的案子会从这个方面严重打击柴家。三姐夫柴绍在贞观初曾任十二卫大将军之首的“左卫大将军”,又数次领兵出战御边,风头无限,但近年来他年长多病,顶着虚衔渐渐远离了朝堂决策中枢,颇招人议论,想必他自己心里也不太好过。这回又遇上这事,还在守丧的他就一气之下大白天灌了这么多酒……

“要、要是你娘还在,”柴绍看着女儿喘气,“你娘还在,你二舅他肯定——呕——”

快五十岁的老驸马还是没忍住,向着廊下大口呕吐起来。柴璎珞指挥下人和二弟柴令武扶父亲回卧房,李元轨和杨信之也跟着帮忙,一起将柴大将军弄上寝床,要水要巾地服侍擦洗。

里面正忙着,外面又有事,下人来请了柴璎珞出去处置。李元轨坐在姐夫床边,喃喃说些安慰的话,柴绍只是满脸殷红地,不时作呕——也不知他一大早起来,到底喝了多少。

“令武……令武呢?”躺在的醉汉睁开眼,费劲地辨认李元轨一番,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小儿子,不满地闭了眼,“小混帐……害死爹娘……成天不学好……”

柴令武今年不到十三岁,性情顽劣,长姐一走,他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出屋外去了,毫无留下来照顾父亲的自觉。他跑了也好,李元轨同情地叹一口气,以他对柴家三姐弟的了解,这家的幼子向来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

那小混蛋几乎算是他三姐的“遗腹子”。十二年前,正是因生育他时难产,平阳公主血崩而逝,孩子倒是活了下来。或许也是因为这个,他的父、姐、兄看待家中幼子有些别扭,柴令武自己也越长越别扭,跟谁都不亲。如今家里遇上大事,他柴哲威是亡人夫婿和丧主,得守着灵柩接待吊客,长姐这几天忙里忙外总揽家务,他自己还是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乱逛。

“娘子……娘子……”柴绍在低声咕哝,“还是你对……我就不该……不该在京……你家兄弟不行……我出去打仗去……打仗去……”

李元轨怜悯地看着三姐夫,没有被当面骂了的难堪。柴绍这是半昏迷当中在与亡妻说话,他说的“你家兄弟”当然绝不是指李元轨——李元轨那传奇般的三姐还活着的时候,他自己最多两岁大。人家夫妻说话,哪里会想到他。

武德六年,平阳公主薨逝,朝廷特谥为“昭”,以显著逾制的恩礼安葬。但柴绍没为妻子守完丧期,就领兵出战吐谷浑,当时人只以为是军情紧急墨縗从役,可从柴绍这无意识的呓语来看,似乎他妻子生前也有所交代。

“我家兄弟——”哪一个还是所有三个“——不行?”“不要在京”?“出去打仗去”?

武德末年,柴绍确实大部分时间都在外打仗,也由此避开了京中越来越紧迫的选边站队压力、没被太子秦王兄弟之争波及。原来这也是受惠于平阳公主的远见洞察么……

“你二弟,娘子啊……”柴绍脸色红中透青,是又要呕吐的迹象,“他……你二弟……他杀了你……还不够么……还要折辱我家……”

“哇”一声,秽物从驸马大将军口中喷出,跪在床前捧着盥盆的奴婢脸上身上都着了不少,连李元轨衣角上都被连带了些。但他没动弹。与凭空在他头顶劈过的响雷相比,这不算事。

平阳公主的二弟……当今天子李世民……“他杀了你”?

弥勒保佑,他这是听到了足以让他被灭口的皇家秘辛?

李元轨惶惑地扭头去看侍立在自己身后的杨信之,希冀也许是自己一时耳鸣听错了,但见杨肉塔也是嘴唇紧闭满脸严肃,显然也听到了那句。

库直卫士伸手将府主拉起来,说句:“三姨夫身子不适,让下人服侍,好好睡一觉罢了。”

言下之意,是叫李元轨别继续呆在这里了,不知道醉鬼嘴里还会再迸出什么大逆不道言语。这时房门一推,柴璎珞又走进来,身后跟着捧药碗的奴婢。

“璎娘!”李元轨松了口气,先由女道士指挥下人服侍父亲喝完了汤药,再将她扯到一边,也不客套试探了,开口就问:

“令尊说令堂是被她二弟杀的……怎么回事?”

“什么?”柴璎珞以看猴子的眼神瞅着小舅舅。

李元轨压低了声音,简要地将柴绍方才的昏醉呓语复述一遍,柴璎珞还没听完,就以手扶额:

“十四舅,家父喝多了!醉汉什么模样,你没见过?他说的话,你还当真?”

“所以说……是假的?就是姐夫的胡言乱语?”李元轨希望如此。

女道士叹一口气:“也不是阿耶他凭空胡编诬蔑主上……怎么说呢,先母免乳而薨,确实跟二舅有那么点关系。她是费心调处大舅和二舅,跟二舅吵起来了。那时她带着九个月的身子,也是自己不留心,动了胎气……唉,后来二舅舅母也伤心愧疚得很,可要因此说是二舅杀了先母,那绝对是家父喝多了瞎说。十四舅,你一向心思清楚,可别乱往外传这话。”

“璎娘你放心。”李元轨弄清楚真相,心里一块大石落地,这才又想起自己今日来柴府的原因。赙赐这事不在他预料之内,却无意中能助他一臂之力。

“说到底,姐夫今日不痛快,还是因为朝廷薄待一娘的丧事。”李元轨向柴璎珞温声分析,“一娘死得不明不白,总不是道理,闷得越紧,皇后和太子越不知会再生出什么下文。趁着主上还默许我查案,我们一起再加把劲,早点揪出真凶来最好?”

很难得,女道士没反驳他,秀美容颜上神色变幻,最终望着的父亲叹了口气,点点头:

“说的是……一娘的名声,对我柴氏一门声誉、对哲威将来的仕途都有影响,不能就这么葫芦揭过。”

“元轨自当竭尽全力追查真凶,”李元轨赶紧说,“还望璎娘你不计前嫌,继续助我行事。”

这已经算是他能说出口的最接近于“道歉”的话。女道士看着小舅,嫣然一笑,拂尘轻挥,朱唇慢启:

“十四舅,你是不是跑到紫虚观,去私会过魏家的小娘子了?”

附注:1、“賻赐”是皇帝或者朝廷助办丧事而赐予的财物。《通典》卷八六《礼》四十六賵賻条:“职事官薨卒……二品物一百五十段,粟一百五十石”。粟是小米,那“物”是什么呢?是纺织品。《唐六典》卷三金部郎中条:“凡赐物十段,则约率而给之:绢三匹,布三端,绵四屯”。注意那个“约率给之”,不一定要严格按这个配比给东西,只要实际价值差不多就行。

2、本章中稍微提了一下贞观四年唐灭突厥之战时,李靖与唐俭的矛盾,以及朝臣各自站队的情况,里面当然有不少细节是发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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