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唐朔被父亲眉宇间散发出来的威严气势震住了,恍惚又回到十五年前,看到那个气宇轩昂、威风凛凛的唐家家主,看到他凤眸中散发出的犀利光芒,看到他一举手、一投足间威慑人心的力量。
一股潮湿的水汽涌到喉咙里,眼眶发胀,左胸的部位被隐隐牵动。他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的感觉,喜悦与酸楚,哪一样更多一些?
十二岁,当自己初进唐府时,那个高大、俊美、宛如天神的男子,和现在的玦儿如此相像。一样的飞扬洒脱、傲气天成。可是,他一年年老去了,当自己再次见到他时,他那样憔悴、萎靡、脸色灰暗、气息奄奄,不复当年的英雄气概。
那时候,他的心真切地痛了,一种融入骨髓的痛,混合着深深的恐惧,紧紧攫住他的心。他突然那么害怕,害怕看到他死去。突然那么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人,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他已经失去了母亲,他不能再失去他。
于是,他终于重新唤出那声“爹”,那个字出口时,长久以来紧压在心头的窒息感突然消失,他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
可是,父亲为了认回他,不惜自残身体,在陪伴他的那个月里,他的身体渐渐恢复,精神却没有恢复到鼎盛时期。
而今日,当他再次见到父亲时,父亲就像耀眼的星辰,突然灼亮了他的眼睛。他身上那股强大的气场,让他再一次看到了当年的唐家家主、强势的父亲。
爹,你这样子,真好。你可知道,我怕你老去,怕你变得孱弱,怕你离开人世。我还没有真正孝顺过你,没有报答你的养育之恩,没有为自己的叛逆赎罪……
他吞下涌进喉咙口的泪水,慢慢俯身,撩起外袍,将双手撑在地上,摆出受罚的姿势,恭敬地道:“朔儿不孝,从小到大,一直在忤逆爹爹,今日请爹……狠狠责罚朔儿吧。”
敲门声响起:“老太爷,奴才把板子拿来了。”
唐傲把房门打开一条缝,接了板子进来,命令道:“都退出院子去,谁也不许靠近。”
轻微的脚步声离去。唐傲拎着板子过来,看儿子一眼,冷声道:“自己说,罚多少?”
唐朔嘴里发苦,若只为责罚了鸿儿,我何错之有?可爹硬要治我的罪,我还能与他讨价还价不成?
“朔儿的过错已经罄竹难书,爹尽管罚吧……”
唐傲气得,这是跟我在怄气呢?猛地扬手,狠狠一板子砸在唐朔臀上。虽然隔着裤子,可毕竟唐朔只穿着一层薄薄的春衫,哪禁得住父亲这么重的一板子?这一下打得唐朔几乎跳起来,死命忍着,才克制住自己刹那间的条件反射。
唐傲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连连挥手,板子兜着风声,不断往唐朔臀上甩去。隔着布料,打击声显得有些沉闷,好像每一下都打到了骨头上。
唐朔浑身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双手拼命撑住地面,唯恐自己的身子往前冲。一口气挨了足有二十几下,他只觉得自己臀部像被滚油浇过,火烧火燎的疼痛,还伴着湿湿的、粘粘的感觉,看来已经破皮流血了。
可父亲却好像与他扛上了似的,连多余的话都不肯说一句,只顾挥舞手中的刑具。
唐朔终于忍不住,扭头看着父亲。打了这么多下,老爷子竟然脸不变色气不喘,好一副刚劲威猛的样子。
“爹……”唐朔忍着疼痛,狼狈地开口,“爹,能否换个地方,打在朔儿背上?朔儿臀上……已经肿起一圈了,朔儿职务在身,明日还要去龙翼。若被皇上召见,朔儿这样子如何见驾?”
唐傲怔住,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小时候无论如何罚他,他都只会用隐忍来抵抗,何曾这样窘迫,这样低声下气地求饶过?那张岩石般坚毅冷酷的脸,此刻竟微微涨红了,尴尬的模样倒显出几分可爱来。
可爱?唐傲被自己的念头弄得哭笑不得。死小子,这辈子与可爱无缘,只会跟自己别扭、跟自己拧着干,可爱的应该是我的小孙子哟!
一想到小孙子,立刻想到孙子屁股上的累累伤痕,怒气再次涌了起来。盯着儿子的眼睛,恨恨地道:“怎么?熬不住了?知道疼了?”
唐朔苦笑,爹,我哪有说扛不住打?我只是不想太丢脸,你不要偷换主题好不好?
可是唐傲根本不容他辩解,一口气斥道:“你知道疼,我那小孙儿才十五岁,他不知道疼?他那么乖,那么懂事,那么孝顺你,你还要责罚他?爹看着他这样,心里就不疼么?他这没爹没娘的孩子,有多可怜?当初进唐家时,衣衫褴褛、一身风霜,鞋子破了,脚上长满冻疮……”说到这里,老爷子伤感起来,声音里带了一丝哽咽的味道,“现在他好不容易有了爹,你却这样对他,你于心何忍?早知这样,爹当初就应该把他留在唐府,不让你带走他!”
唐朔被他触动心事,想起萧然的话,心里顿时酸涩难当。垂下头,费力地道:“是,朔儿错了,朔儿不该一味苛求鸿儿,朔儿没有当好爹。爹教训的是,请爹继续责罚……”
就在这时,只听门上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爷爷,爷爷,求你开门,让鸿儿进来。爷爷,不要怪爹爹,爹爹没有错。”
唐傲与唐朔同时一怔,唐傲向儿子使个眼色,示意他起来。唐朔放下外袍,挡住裤子。唐傲把板子丢到角落里,上去开门。
“爷爷……”孤鸿一头撞进来,扑跪到唐傲面前,抓住他的衣摆,颤声道,“爷爷,是鸿儿的错,求爷爷莫要责罚爹爹!”
唐傲叹气,这傻小子,真是孝顺得让人心疼。
“臭小子!”唐朔走过来,轻轻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笑道,“谁跟你说爷爷要责罚爹爹的?”
“嘎?”孤鸿抬头看父亲一眼,父亲额头上有晶莹的汗珠闪动,可是脸色很轻松,甚至还带着笑容。身上的衣衫也很完整,难道,他没有受罚?他蓦然红了脸,支吾道,“是……是闻侍卫来点开鸿儿的睡穴,告诉鸿儿爷爷要罚爹……”
唐朔几步走到门口,拉开门,冲外面喝道:“闻歌!”
闻歌赶紧上前,单膝点地:“老爷。”
“谁准你搬弄是非、危言耸听?去刑房面壁半个时辰,好好思过!”
闻歌愕然抬头,却见唐朔向他使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叩头应道:“是,属下知错,属下立刻去反省。”
孤鸿松一口气,却犹有不甘,轻轻嘟囔道:“既然爷爷不罚爹爹,为什么要点了鸿儿的睡穴?”
唐傲抬指给他一个暴栗:“你唯恐爷爷责罚你爹,硬是撑着不肯睡觉。爷爷只想让你休息会儿,然后再叫你起来吃饭。”
“哦,是这样啊。”孤鸿挠挠头,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对不起,爷爷,鸿儿错怪你了。”
“哦?错怪么?”唐傲看着他,悠然道,“若是爷爷真罚了你爹,你待如何?要怨爷爷么?”
孤鸿看看父亲,再看看爷爷,睫毛颤了颤,轻轻道:“鸿儿不会,鸿儿与爹爹都不敢忤逆爷爷。鸿儿知道,爷爷是因为心疼鸿儿。可是,鸿儿是爹的儿子,爹无论如何罚鸿儿,都是为鸿儿好。若是爷爷要罚爹爹,鸿儿甘愿为爹受罚,请爷爷消气。”
唐傲回头剜儿子一眼,你看看,这么好的儿子,你舍得罚他!
“好孩子,你臀上还伤着,来,爷爷抱你回房歇着,一会儿叫人送晚饭给你。”说罢不等孤鸿回答,已俯身抱起他来。
孤鸿的脸再次涨得通红,一天之内,竟被父亲与祖父用同样的姿势抱过,他们真当我是三岁孩子啊!
唐傲回头,用唇型对儿子说了句:“自己上药,爹不伺候!”抱着孙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朔郁闷地一屁股坐下去,却忘了臀上刚刚受过酷刑,一下子疼得跳起来,用手抚着臀部,嘶嘶抽气。
鸿儿,你这死小子,有爷爷为你撑腰,瞧你得意的!
可是,这孩子真懂事啊,我这样罚他,他竟丝毫没有怨言。看来,小王爷说得对,我是要改改了。
默然良久,用手轻轻摸着臀上的肿痕,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儿时的记忆再次涌进脑海中,心里有什么东西浅浅荡漾,一层又一层。原来,被父亲责罚的滋味,虽痛,却不苦。非但不苦,反而有种甜甜的感觉,尤其是看到父亲那样健壮,他忽然觉得好欣慰。
恍惚间,眼里已经涌满湿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