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在刹那间觉得浑身僵硬、血液冻结,一种被利刃穿心而过的感觉令他眼前发黑,肺里的空气好像瞬间被吸走,呼吸停滞。
梅疏影,这个出现在晨雾中的紫衣女子竟是梅疏影!那种鸢尾花般的紫色,突然幻化成鲜艳的血红,铺天盖地而来。犹如在广寒阁下,看到母亲身下的血泊。
梅疏影,曾经在他心目中是一种朦胧而美好的存在,少年腼腆而炽热的情,犹如春日的懒芽,刚刚破土而出,就被连根拔起。
梅疏影,神秘而美丽的鸢尾花,最终变成罂粟,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毒花。
她不是跟随梅若尘离开蓉城了么?此刻为何出现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野中?难道她也有亲人埋在此处?可这块坟地是唐家专属的坟地啊,怎么会有外人葬入?
梅疏影飞身下马,缓缓向龙雪衣的坟头走来,衣袂随风而动,一头青丝半挽半垂,衬着窈窕的身影,绰约多姿。她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篮子,篮子里有香烛、酒水,还有一个食盒。
目光看到坟前,发觉地上散落了一些烟灰,梅疏影明显一怔,迅速向四周张望,眼神疑惑中透出机警。四周除了风声鸟鸣,一片寂静,梅疏影轻轻吐出一口气,喃喃道:“真巧,莫非是唐家人刚刚前来祭拜过?”尾音中夹杂着一声叹息,仿佛想起什么,秀丽的眉间泛起怅然之色。
龙朔看见她嘴唇微微翕合,却因为隔着远,听不到她在说什么。可现在他至少明白了:梅疏影是来祭奠他的母亲。
心中泛起冰冷的笑意,人已经死了,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忏悔,还是寻求良心的解脱?梅疏影,你还有良心么?你美丽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怎样冷酷坚硬的心?即使你有苦衷,即使你是为了报仇,我娘何辜,我弟弟何辜,你为什么狠心要他们的命?
你也曾尝过痛失亲人的滋味,如今却要将这种痛强加到别人身上,你何其残忍!
可是,龙朔更恨自己,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对她下不了手。他只想远远地避开她,再也不要见到她,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不期而遇。
他悄悄借着树木的遮掩,靠近梅疏影,想看清楚她在干什么。
梅疏影在坟前缓缓跪下,将食盒中的祭祀之物一一摆放出来,一个小小的酒盅,洒上酒,点燃香烛,摆出两碟菜。默默地看着香烛一点点燃烧,明净的双眸中染满忧伤。
龙朔闭上眼睛,暗暗握了握拳。若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早就知道她与若尘、唐俊合谋犯下的罪孽,他会被眼前的女子深深感动。那张忧伤的脸,如同细雨中独立的清荷,楚楚动人。
指甲掐入掌心,疼痛让他变得清醒。他的心一点点变硬,梅疏影,一切都已经晚了。我们今生注定是仇人。只是,我没用,我无法找你报仇,我做不到……娘,你在天之灵,可有痛恨孩儿自私、懦弱?
梅疏影跪了半晌,慢慢低下头,龙朔见她拿了一截细细的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反反复复,好像在写同一个字。
龙朔顺着她的手势,在心里默默勾画出那个字。然后全身一震:梅疏影写的是一个“朔”字。她那样专注、那样认真,脸上的表情平静无波,就好像在抄一部经书,虔诚到物我两忘的境地。
龙朔好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身子不由自主地弯曲。梅疏影,原来她真的喜欢他!有一瞬间的冲动,他想奔出去,唤她一声“梅姑娘”,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马蹄声疾风骤雨般奔驰而来。
梅疏影腾地站起来,刚刚转身,一条人影凌空扑至,飞落到她面前。
“二哥?”梅疏影一声惊呼,话音未落,若尘扬手一巴掌抽在她脸上,把她打得身形一晃,几乎跌倒在地。
依然是一身紫衣的男子,可是更见清瘦,嘴唇更薄,下巴尖削,原先丰润如玉的两颊,现在变得苍白憔悴。一双清亮水润的眼睛,此刻泛起凛凛寒光,极度的愤怒令他失去了平日温文从容的模样,变得状如疯狂。
还未等梅疏影站稳身子,他扬手又是一掌。这一掌更加用力,打得梅疏影跌跪在地,嘴角沁出血迹,半边脸上顿时肿胀起来。
“二哥……”喃喃低语,眼里隐隐泛起泪光,梅疏影让自己定了定神,想站起来,看到若尘紧盯着她的凌厉目光,嘴唇微微一颤,跪直身子,“二哥,你……怎么来了?”
若尘冷笑,那笑容在他英俊的脸上竟显得有些狰狞:“我若不来,哪里知道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小贱人,找的好借口。说什么留下监视唐家,若有风吹草动,及时向我们报信。原来你心里仍然丢不下龙朔那个孽种,他离家出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相思难耐,就来这里排遣寂寞。”他目光下垂,看到梅疏影在地上划出的那些“朔”字,笑得更冷,“你在等龙朔回来,是不是?”
梅疏影任凭他劈头盖脸地斥责,只是呆呆地垂着头,眼泪悄悄滑下脸庞。
“怎么?被二哥说中心事,无话可说么?”若尘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仿佛金属碰撞在一起,刺人耳膜。
梅疏影缓缓抬起头,脸上仍然挂着泪痕,目光却变得平静下来:“是,小妹是贱,小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即使他恨我入骨,即使他唾弃我,对我不屑一顾,可我仍然喜欢他。小妹自知有罪,对不起大哥的养育之恩,对不起二哥的教导之恩,也对不起五爷的知遇之恩,可小妹已经不可救药了…….二哥你打死我吧。人生于世,万事皆苦,生有何欢……”
若尘呆住,脸上阵青阵白,眼里的愤怒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竟是惶恐之色。好像梅疏影一句话说中了他的心病,揭开他心底的伤疤,令他避无可避。人生于世,万事皆苦,生有何欢,生有何欢……他想仰天狂笑,可笑声在喉咙里变得喑哑。
“二哥,你……怎么了?”梅疏影发现他的异常,关心地问道,“二哥不是与五爷在眉山么?今日到此,不知有何吩咐?”
若尘如梦方醒,刚才自己见妹妹竟然为仇人祭奠,一腔怒火烧得他失了神志,竟然忘记了自己的来意。
他伸手,扶起梅疏影,唇边掠过一抹悲凉的笑意。梅疏影心头一震,下意识地问道:“是不是……五爷待你不好?”
若尘意义不明地摇摇头,看着梅疏影道:“小妹,二哥有事求你。”
“二哥说哪里话,我们是兄妹,二哥但请吩咐,只要小妹能够办到……”
“你一定能够办到。”若尘微微眯起眼睛,俊美的脸上有杀机一闪,“你是神医的弟子,精通医术。我相信,一些普通的药物混在一起,会变成毒药。我要你配制这种药,让人在不知不觉中中毒日深,慢慢病倒,不治而亡。”他语声一沉,带着阴森的味道,仿佛某种咒语,“我——绝不能让人看出他是中了毒,你要知道,唐家人擅长用毒。”
梅疏影一激灵,脸色发白:“二哥,你想毒死谁?难道是五爷?”
“不是,是夫人。”若尘面容一寒,一字字道,“我劝他休了妻子,可他竟然不肯……”他仰头看天,好像连呼吸都不堪重负,涩声道,“他变了,自从被逐出唐门,他变了。我觉得他在渐渐疏远我,我当我……他当我……”
梅疏影心痛地看着兄长苍白憔悴的脸,伸手抱住他,手掌抚上他的脊背:“二哥……”
这样轻柔的动作,却引来若尘一阵颤栗。梅疏影敏感地抬起头,从若尘脸上看到来不及收敛的痛苦之色。她一把扳过哥哥的身体,不由分说地掀起他的袍子。
白皙如玉的背上交错着深深浅浅的伤痕,旧伤已呈淡青色,而新伤仍然红红紫紫。梅疏影狠狠咬住嘴唇,一声呜咽涌到喉咙口:“这是五爷打的,是不是?”
若尘无语。
“你为什么要忍着?为什么不离开他?你中了他的蛊?还是被他下了汤?他不爱你,他根本不爱你!他只是拿你当大哥的替身,你早知道的。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作贱自己?”沉静的女子第一次嘶吼起来,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自己的哥哥,“你教训我时那么清明,可你自己呢?为了一个不值得你爱的男人,你赔上了自己的一切,包括尊严!二哥,你醒醒好么?为了他,你竟然还要去做刽子手,你以为五夫人死了,五爷就会全心全意地对你?你好傻……”
龙朔觉得浑身的血液涌到头顶,脑子里嗡嗡直响,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他想起自己离家的那个晚上,在梅济医庐听到他们兄妹对话,然后听到唐俊府上的侍卫前来传言。那一晚,他放过了若尘,因为他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可怜人。他活着,可能比死都不如。
没想到一语成谶,这个若尘,他为爱痴狂到如此地步。他的心灵已经扭曲,为了爱,他甚至抛弃了他的尊严与良知。他,已经彻底沉沦了,万劫不复……
这个世界,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