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六章 韩家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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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元忠出去以后,一个人被提到了张迈帐内,旁边除马小春之外更无第四个人。被提进来的这个人年轻英俊,只是容颜憔悴,竟然是韩延徽的儿子韩德枢。

他在夏州一战中被俘,李彝殷抓住他后将他献给了张迈,这时是他第一次见到张迈,但却一下子就认出了眼前之人是谁。

张迈看着他,也不说话,亦没有让马小春为他解除沉重镣铐的意思,韩德枢拖着镣铐,有些吃力地爬起来,跪下叩首道:“契丹韩德枢,叩见天策张元帅。”

马小春怒道:“元帅,你看看这个人,明明是个汉人,却自称什么契丹!这人不可救『药』了,拖出去宰了吧!”马小春是很聪明的,在大臣聚议的时候他一般都不开口说话,这时候帐内只有三个人,他就帮忙开腔,要做个引子,他也不怕说错话,说愚话——说错了话张迈不理会,话就算说得愚蠢,回头张迈一驳却又显得张迈更加英明了。

韩德枢微微一笑说:“元帅不也是汉儿?为何却称天策?”

马小春怒道:“那又怎么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韩德枢道:“大唐兼有胡汉!中原属大唐,契丹亦属大唐。大唐既没,天下分崩离析,元帅也出自岭西,当知汉人未得势之前,生于胡地之汉人其实没得选择。臣为燕人,生于胡地,故入胡政为官,自称契丹韩德枢,有何不妥?”

马小春叫道:“那……那……那契丹乃是胡虏!你给胡虏做鹰犬,那就是为虎作伥!”他经过这么些年,已经认识了不少字,学到了一些成语。

韩德枢道:“这位是马都尉吧?”

马小春一奇:“你居然认得我?”

韩德枢一笑,道:“契丹派入西凉之细作队伍,多是家父所主持,家父日理万机,许多事宜便交给在下处置。在下因此知道马都尉的一些事情。此刻帐中再无第四人,能与张元帅如此亲近的,除了马都尉更有何人?”

马小春被他一捧,微有得意,韩德枢语锋一转,又道:“不过听说马都尉的姐夫李膑在天策军中身居高位,可原来也是岭西回纥的官员,却不知道李参军是否也算为虎作伥?”

马小春道:“我姐夫早就改邪归正了。”

“原来如此,”韩德枢笑道:“契丹是胡虏,沙陀人便不是胡虏?李从珂一族是沙陀人,他们统治了中原,那现在中原的所有官儿不都是为虎作伥?张元帅与他结为兄弟,那张元帅又是什么?”

“这……这……”马小春学识不如他,一时竟然被他驳倒。

张迈微微一笑,一摆手让马小春退下,道:“我听人说,你在去年猛虎坡一战之前曾推定我之兵马为虚兵,要耶律李胡西进与耶律朔古联军,以千钧压卵之势直『逼』凉州,可有此事?”

“不止如此。”韩德枢道:“臣还建议以河西全境贿赂党项,许事成之后他拥有西北,促他为契丹前驱。”张迈听了这话微为动容,韩德枢叹道:“可惜啊,耶律李胡太过刚愎,否则我与元帅相见,必然不似今日场景。”

张迈笑道:“就算耶律李胡与耶律朔古联军,也未必胜得过我,形势所限,李彝殷也不见得就会相信契丹能以西北相赠。你的图谋终究只是纸上谈兵,道理上说的过去,实际上却难实行。”

韩德枢道:“事情已经过去,元帅已是胜者为王,在下则是败者为寇,原来亦不打算再作狂词,只是元帅问起,在下便顺便提及。”

他似乎很不愿意触犯张迈,张迈与他说话倒也觉得舒服,这才道:“你刚才说你生于胡地,故不得已做了胡臣,那如果生于中原呢?”

韩德枢傲然道:“那在下一定高中进士,贵为中原天子门生!”

张迈笑道:“你倒是挺有自信。但你的父亲却是生于汉地,为什么却又跑去契丹?”

韩德枢正『色』道:“家父骨头不够硬,固然无可辩驳,但元帅耳目遍及天下,则当明白当年家父是作为汉家使者出使契丹,为耶律阿保机所强留,不得已暂作汉臣,但思乡之情从未稍减。因此一找到机会便逃亡南下,复归中原,谁知唐主并不重用,又为仇敌所迫,不得已这才遁入契丹。古人云:君不正臣投外国 官不廉民投外国。此事固有不忠之讥,却也是圣人所允。”

张迈道:“你说当初唐主无道,那今天契丹是有道,还是无道?”

韩德枢道:“耶律德光与李从珂相比,那是有道明君,若与元帅相比,那又是无道暴君了。”

张迈哈哈大笑,道:“你这样说,是准备投我了么?”

韩德枢俯首道:“固所愿也。”

张迈道:“范质魏仁浦他们,明明心里想投我,却还是转了好几个弯子。范质要等到李从珂死了才跑来见我,以避讥讽。你不像中原读书人那般强梁,可也少了几分假惺惺。却不知道你父亲又是如何?”

韩德枢道:“家父逃回中原,耶律阿保机竟然不怒,反而在家父再次逃回契丹时加以重用,因此对家父来说,阿保机于他实有知遇之恩。然契丹一族,终视我等为外人。我父子在述律平、耶律德光面前常得恩遇,在契丹全族面前则不过是高等奴仆,家父处于知遇与屈辱之间,若元帅天兵降临潢水,灭契丹而并有天下,则家父万不会为契丹守节,但若局势未明就要家父就此背叛为元帅内通,则恐家父顾念阿保机知遇之恩,不忍为也。”

张迈冷笑道:“中原才俊如韩延徽者车载斗量,若我已经灭了契丹,还要你们父子做什么?”

韩德枢道:“元帅此言差矣!”

张迈一奇:“差在哪里?”

韩德枢道:“父是父,子是子,家父顾念契丹厚恩,臣却有心归顺天策。父子虽是骨肉,立场究竟不同。”

张迈愕了一愕,随即笑了起来,道:“你倒是直接得很,只是直接得有些无耻了。若是范质、魏仁浦,断断不至于像你这样见风就倒。你这样的墙头草,叫我如何信任于你?”

韩德枢道:“见风就倒,也要看是什么风。耶律德光乃是霸者,臣为霸者之臣,若是在李从珂、石敬瑭这等奴虏面前,臣势不屈膝!但一见王者,那自然是望风拜服。”

马小春忍不住呸了一声,对张迈道:“元帅,这人奴媚得很,就是会说话!你可别被他文绉绉的马屁给绕了进去。”

韩德枢道:“臣之所言,皆为圣人之言也。当此『乱』世,武夫当权,文士并无选择,在契丹者如家父,在中原者如冯道,谁敢自道一个忠字?家父与冯道,皆不得行忠之道,唯求仁之道,仁之道者,上顺暴君,以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以惠百姓!自身虽污,百姓却因此得利。中原得长乐老(冯道)一言而活者不下百万,至于潢水、东北,则处处都有汉家人烟——此则家父之力!臣闻元帅为定西域,费力甚巨,然将来若定东北,则无需如此,但化胡而留汉,则大唐安东都护府可传檄而定!”

与安西都护府相对于,唐朝在东北地区也设立了安东都护府,地理范围囊括整个东北地区。

张迈道:“我如今尚未得中原,东北之事,说的早了些吧。”

韩德枢笑道:“元帅何必诓我?如今天策、石晋、契丹三足鼎立,天策与契丹势不两立,石敬瑭之割燕云十六州固非本心,但若在契丹与天策之间选择,则他必选契丹!因契丹若胜,他还有机会在中原做儿皇帝,但元帅若胜,则石敬瑭便无立足之地!固契丹、石晋,必然联手以抗元帅。这一仗不打便罢,一旦开打势必震动乾坤!中原也罢,东北也罢,只要元帅得胜,势必一战而平!”

张迈至此眼中才『露』出欣赏的神『色』来,道:“这是你的看法,还是你父亲的看法?”

韩德枢道:“都有。”

张迈又道:“那么在此形势之下,你认为我同时与契丹、石敬瑭开战,胜负之数如何?”

韩德枢道:“恐怕元帅将败多胜少。”

马小春一听这话,脸『色』大变。

张迈却是默然,忽然外头有人来报:张希崇旧疾忽然发作!眼下已经人事不省了!张迈大吃一惊,跳了起来,道:“走!我去看看!”

几乎在同时,韩延徽正走入耶律德光的大帐。

去年耶律德光取得大胜之后,原来有心一口气吞并中原,韩延徽认为中原地大人多,各藩实力难测,若太过急进,只怕到头会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建议耶律德光逐次进取。耶律德光采纳了他的主张,乃先吞燕云。

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给了契丹,此事在中原别的地方已经掀起轩然,连江南、巴蜀的士子都要发出斥责,燕云本地更是极力反对,有人谋反,有人独立,大部分人都未摆明了抗争,但几乎所有人都在暗中拆墙,契丹虽有数万精锐大军进驻燕云,附属军队十余万,但十几万人集中在一起可以打一场大胜仗,若分配到十六州去就不过万人,若分到各县各城,每县每城那更是没多少人了——且耶律德光也不可能蠢到将大军分散。至于县以下各乡里何止数千?那更是无法直接介入的层面,因此并无法进行全面镇压,还是要在军事威势的背景下,用政治手段来解决。

耶律德光从石敬瑭手里割取十六州不难,但要将之消化那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了,燕代之人初归,人心思变,别说汉人,就连汉化的胡人也都不服契丹统治,如吐谷浑等便都十分不满。韩延徽花了好大的功夫,这才算勉强安抚住了局面,但也只是暂时让军民不要作『乱』,还算不上完全解决问题。

自古汉人最易统治,因为这个民族不是纯阳刚的民族,暴力政权一确立统治权,不到万不得已大部分汉人都会选择合作;但自古汉人又最难统治,因为他们总是于貌似恭顺间保藏“祸心”,上层执政者一不小心实质层面的治权就会被掏空。

韩延徽在潢水流域混的如鱼得水,因那里的人不够他狡猾,等入了燕云却大感头疼,石敬瑭将燕云割给了契丹,至今为止还只是一纸空文,代地土豪倚堡自立,既不反抗,也不投降,燕地士绅更是油滑,全部派出人来表示顺从,但来的人却没有族长、嫡长子,表示顺从了又不打算纳税。

这时他要去给耶律德光汇报问题,一路上想念着儿子韩德枢,猛地摇了摇脑袋,将这个念头散去。

耶律德光的眼神中正蕴藏着怒『色』,道:“石敬瑭的财帛都送过来了,你到现在还没收到赋税么?你号称北国名相,怎么比石敬瑭还要糟糕?”

韩延徽顿首道:“石敬瑭在中原登基,接掌了中原原有的官僚系统,运作起来自然容易。我们新入燕云,官民尚未顺从,运作起来自然不易。”

耶律德光道:“他们若再推托,朕就让士兵们去收!”他自封皇帝,但这个朕字还是说的有些不自然。

韩延徽道:“士兵一旦下乡,那便不是收税,而是劫掠了,劫掠一起,燕云十六州处处是贼,就在也没有陛下之百姓了。”

耶律德光冷笑道:“他们若要做贼,那朕便杀无赦!”

韩延徽道:“以杀伐是治理不了汉地的。终究还是要以汉治汉。眼下归降的汉臣其实不少,发派下去于各州,陛下给他们一点时间,再给他们一点压力,他们会为陛下收取税收的。只要走上了正轨,往后燕云就会成为契丹最大而且源源不绝的财库。”

耶律德光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韩延徽道:“陛下素来有耐『性』,今天忽然动怒,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耶律德光眼睛也不睁开,就道:“山东来了消息,赵德钧死了。”

韩延徽啊了一声,道:“那他的部属……”

“有一部分归了石敬瑭,有一部分割地自立,然而这些人又不能团结,自相攻伐,眼下已被石敬瑭切割包围,看来不用多久,山东亦要归石敬瑭了。”

耶律德光道:“当初听了你的建言,为了镇压燕云,为了监视中原局势,朕才没有亲自领兵西进,我契丹岂有套南之败?今日套南已败,中原局势又脱我控制,赵德钧死了,我要石敬瑭将传国玉玺交我,他又推说玉玺已在混『乱』中失踪,迟迟不肯献来,可见此獠绝无忠心!而燕云却至今迟迟未定!鲁国公啊!你这个宰相可做的真好啊!”

韩延徽听得额头冷汗直下,匍匐在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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