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九章 度尽漠北

小金山。

这里并非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但自从轮台一战之后,唐军驱赶漠北败兵,在此建立据点以后,小金山就成了胡汉在漠北的默认分界点,过了小金山,往东便属于契丹,往西就是天策大唐!

而此刻,正有一驾大型的佛车开出了小金山。这驾大车长达两丈,宽也有一丈五,上面可以树立大旗,大旗之下可以安放一个十尺法座。法座周围垂下佛帘法幕,绣了佛像八十八尊,诸天护法五百,幡条之上更绣满了经文,令人远远望见便生敬重之心。

不过,这样一驾大车在拥有大道的陇右可以行走,到了这漠北,却是平原可走,山水难行。所以这驾大车实际上经过安西机械大师萨迪的精心设计,在行军的时候,大车可以节节拆卸,化整为零,到需要的时候,大车可以拼接起来。

此刻,一个法相庄严的高僧正坐在法座之上,面东感叹着。

大车之旁,有人推出了一辆双轮车,车上坐着另外一个僧人,但这个僧人显然身有残疾,他竟然大唐原枢密副使——失踪了多时的李膑!

一大一小两驾大车推出小金山时,护着他们的将军,身材面貌与石拔有几分相像——竟然是石拔的长兄、深得张迈信任的石坚!而环绕在石坚身边的人,横刀银铠,竟个个都是精锐!

小金山的守将慕容旸送了出来,指着东方道:“过了这里,便是胡土,活佛与大师一过此地,前途便是一片迷茫了。”

石坚道:“漠北对我们是畏途,对师父,却是故土。”

法车上的高僧微微一笑,道:“极乐世界,才是故土。漠北也罢,中原也罢,都只是过客一游之地罢了。”

石坚连忙马上行礼,道:“师父法训,弟子恭领。”

李膑驱车上前,赞赏地看了石坚一眼,道:“石将军身有佛缘,不过短短数月,对佛法就能领悟到这个地步了。”

石坚道:“师叔谬赞了。”

慕容旸又道:“小金山以西,我们可保活佛无恙,一过小金山,就算有精兵强将护送,也必有危险,还请活佛、大师一切小心。”

法车上的僧者道:“我与师弟既然发了偌大宏愿,要度化万里漠北,使之摆脱野蛮,入我佛门,岂有惧怕艰险之理?慕容将军多虑了。时候不早了,我们启程吧。”

法车便要出发,东面忽有数骑驰来,将一个俘虏押解近前,向石坚低声说了几句话,又将这个俘虏的来历一一说明,道:“石都督命我们将此人交给活佛与大师处置。”石坚到法车之前道:“师父,是前方有俘虏递到,乃是一个皮室军,或是契丹永康王的护卫,不知真假。”

法车上的高僧道:“宣他近前。”

那皮室俘虏便被押解近前,他虽做了俘虏,却还是不减强悍,李膑命:“解了枷锁。”

押解的军士道:“此人奸诈,已经逃跑了几次了。”

慕容旸在旁笑道:“在此万军之中,不信他还能逃,尊大师法旨吧。”

押解的军士只好将那人松开,那皮室武士看看周遭阵势,知道逃跑无望,但看看法车旁边围绕着一群喇嘛,又见李膑乃是一个断了双腿的残废,心想若能劫持了他,或有一线生机。

他被推近法车之前,正要发作,忽听头顶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道:“你可是阿噶拉?”说的竟是十分纯正的契丹话!

阿噶拉微微一惊,抬头一望,只见法车之上高坐着一个宝相庄严的僧人,面貌依稀相识,这时日已西斜,阳光从僧人侧面照来,法车之上又布有铜镜,映射之下犹如佛光,令人一见更增敬仰,佛教在漠北早有根基,虽然还没取得统治地位,但许多部落酋长都信佛,契丹族内信佛的也不少。阿噶拉心中也有佛陀信仰的,虽不十分坚定,但一见法车上的高僧,几乎就想膜拜。

但皮室军的尊严还是令他发出一声冷哼,站直了身子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说的也是契丹话。

高车上的僧者不答,旁边僧侣已经喝道:“不得对赞华活佛无礼!”

“活佛?”阿噶拉冷笑了一声,正要说几句刻薄的话,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抬头细细一认,惊呼道:“赞华……赞华……是……人……人皇王!”

耶律倍剃发皈依,法号赞华,又被西北佛门尊为活佛的事情,天策政权并未隐秘其事,所以各家势力多有知晓。

阿噶拉再一辨认,猛地扑倒跪在地上,爬到车旁,攀着法车车轮,嘶声叫道:“人皇王!是……是你老人家!”

高车上僧者合十道:“贫僧赞华。俗时称谓,不必再提。”

阿噶拉一发现高车上僧者的身份,心中竟再不敢有半点抗拒,磕头道:“是,活佛!”

高车上赞华活佛道:“你知我名号?是兀欲打听过我的消息吗?”

耶律阮是汉名,他的契丹名字,便叫耶律兀欲。

阿噶拉哭道:“禀人皇王……啊,禀活佛,永康王曾派人潜入天策境内,打听过我主消息,听说我主已经入了佛门,曾面南大哭了一场。”

赞华活佛哈哈一笑,道:“入佛皈依,乃是大喜事,哭来做什么?我如今心中喜乐,胜过拥有万里疆土。阿噶拉,你也算我旧部,今日再见,也是缘法,你可愿随我皈依,入我门下,为我护法?”

阿噶拉抬头一望,但觉赞华活佛全身光华环绕,慌忙合十拜倒,匍匐车前道:“得活佛引渡,那是阿噶拉十世修来的福分。阿噶拉愿领活佛法旨,永为活佛护法。”

李膑、石坚、慕容旸等见了纷纷恭喜,赞华活佛微笑喜道:“度得一生民,便少一杀虐。漠北千年之乱,起于二字,一则曰贪,一则曰淫。贪则迷恋财物,以物欲而起刀兵;淫而无度,则使子嗣过于繁多,天地有限,牧场有涯,而淫欲无度,生生无穷,日久天长,终令有万里牧场亦无力供养无限子孙。为贪为淫而起刀兵,刀兵杀人,终有报应!匈奴、突厥,皆是殷鉴。欲使大漠南北,从此止杀止斗,不可以杀止杀,唯有止贪戒淫,唯有佛法,方能使漠北漠南,晓教化而去贪念,节戒淫而存佛念,如此方有真太平。老僧此次向东,若不能度尽漠北,誓不西归。”

李膑闻言慨叹道:“师兄如此心胸,不愧民间有活佛称号。”

诸僧侣听到如此宏愿,纷纷高赞佛号,齐向法车下拜。

唐军将士,亦皆合十赞礼。

——————————————翰达拉河谷。

孤儿军四府府兵分成两路,从左右插入翰达拉河谷,柴荣带领兵将,紧跟在第四府之后,一路上他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一次第五、第六府的埋伏地在翰达拉河谷之西北,柴荣的埋伏地点在翰达拉河谷之西南,四府一见信号同时冲入,第四府将兵踏着清凉的河水,逆流而上,契丹大营措手不及,虽然组织了兵马出击,却是节节败退!

孤儿军第四府趁势冲入营中,同时第五府从北面冲下,两面夹攻之下,契丹兵将大骇,待要固守营寨已经不及,又有士兵已经冲击在外的,变成局部的混战,第四府都尉恃着柴荣在后为援长驱直入,不料契丹经过了最初的混乱期后反应过来,竟然抗住了第四府的冲击。其中尤其有数百人战斗力十分强悍,组织也甚是严密!

柴荣心道:“这些人,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皮室?”举刀高叫道:“大丈夫建功立业,就在此刻!”

他的言语缺少蛊惑力,然而安排却是井井有条,将全府分为五个纵队,命他们从第四府两翼杀出!

猛然来了一千三百生力军,契丹再强悍也抵敌不住,再次败逃,舍了营寨东撤!但那一部兵将仍然十分悍勇,硬顶着唐骑的进攻断后。唐军举目望去,但见那部兵将的核心,赫然竖立着耶律阮的大旗!

看见了这支大旗,诸府将士无不狂喜。

第四府都尉望见耶律阮大旗,指着大旗道:“夺得大旗,我们便是首功!”领先冲去,近千少年将士闻声呼号,一起朝着耶律阮的大旗疾驰。

在战场之上,热血的气愤互相渲染,孤儿军都是一帮少年,要他们激发勇气奋勇作战容易,要他们在狂热状态下保持冷静思考却难,这时甚至就连拔野的三百精锐旧部也都兴奋起来,三当家也心想:“我们若能斩得大旗,将来不管大当家那边是成是败,我们也定能在唐军军中站稳脚跟了。”

因此第四府疾驰在先,其它诸府全线驱驰,人人不肯落后,阵势稍见紊乱。

整个翰达拉河谷之内,只有柴荣还保持冷静,他寻思:“方才战斗虽然激烈,但如果真是皮室主力,这座营寨破得也忒轻易了。”因大叫道:“小心,契丹实力尚未见底,不可轻率!”

但他一个人,却哪里拦得住诸府一众少年将士的建功立业之心。就连第五府也分出过半兵力来跟第四府抢功!只有第六府落在后面,料想夺旗无望,都尉听到柴荣的话后整顿兵马,收拾战场。

这边柴荣约束兵将,喝令他们不得抢攻。又下令双牙刀狼营就地休息,不得出击,三当家心中愤懑,以为柴荣是故意歧视他们。

那边以第四府为前锋,千骑席卷,赶着契丹败兵直到翰达拉河谷东面缺口,看看已经要枪到耶律阮的大旗,忽然两边呼声大噪,各有一千兵马杀出,第四府兵将一看都吃惊起来:“有伏兵!”

他们毕竟多是少年,经历战阵不多,放马冲击时所向无前,这时陡然遇到伏兵却不免慌乱起来,那两支伏兵的骤然出现,冲乱了第四府、第五府的阵脚,截断了两府,又直插第四府中前段,将冲在最前的百骑连同第四府都尉都围住了。

————————远处一座山峰上,耶律阮望着这个战局哈哈大笑,对旁边耶律安抟道:“那个拔野,所卖消息不假,的确是一伙新丁!”因传令:“等拔野驱赶唐军败兵回来,赐他一壶好酒,再将西南缺**给他看管,若再立功,本王另有重赏!”

耶律安抟安排了后续军事事宜,接口道:“这种生死一线间的反应做不得假,这是一群新丁没错。看来张迈这次派他们来,的确是企图以偏师骚扰我漠北后方,企图乱我们进入中原的大军军心。”

翰达拉河谷的这个战场,双方投入的兵力,放诸于眼前整个胡汉争持只是小的不能再小的插曲,对胡汉双方的高层来说,此战胜负其实意义不大,翰达拉河谷是否夺取更是可有可无,由这次战斗双方的兵力情况来窥测对方的战略部署才是更重要的。

耶律阮笑道:“张迈和我二叔(耶律德光)倒是想到一块去了。二叔不也是要我们这支偏师去骚扰试探北庭的虚实么?不过张迈的主力既然在南面,那我要的可就不是骚扰了。”

原来这次耶律阮是将计就计,以自己的旗号为诱饵,引得孤儿军四府来袭,四府将兵冲入之际势不可挡,契丹以五百皮室做核心,数千杂族为外围,节节后退消磨唐军的锐气,之后以两千近族部队为构成的伏兵忽然杀出,登时打乱了唐军的阵势,一待第四府都尉被围,孤儿军的杀伐之势便为之一敛。

这时翰达拉河谷东面缺口的战斗仍在进行,杂族部队慢慢退出战场,另外执行任务。

耶律安抟早就安排了杂族兵将,让他们分别堵住了翰达拉河谷的出口,一边指挥近族部队三千人围攻第四府,又派出皮室精锐三百骑前去取唐军第四府都尉首级,第四府都尉身陷重围之中,眼看契丹有一支劲旅迅速逼近,这支劲旅身上透着身经百战的杀伐之气息,令人一望便感畏惧。

第四府前半段有二百多人被数千骑围住,前不能前,围重数匝,退不能退,三百皮室在一炷香时间便逼近到数十步外,诸少年兵高叫:“保护都尉,保护都尉!”

第四府都尉怒道:“保护什么,给我冲!冲过去,我们就赢了!”

唐军兵将,谁没想过要和石拔一样勇冠三军呢?谁没想过要和杨信一样在千军万马之中杀出一条血人巷呢?然而石拔、杨信并非处处皆有,第四府都尉的威望毕竟显得太稚嫩了,前方皮室迎面而来,要反冲夺取敌首,可唐军的敌人首脑——耶律阮却在哪里?找不到敌首所在,满身的力气如何用?

三百皮室越逼越近,所过之处,人死马翻,第四府后半截,副都尉叫道:“快救都尉!”第五府大叫:“快援救第四府!”但被伏兵堵住,自身阵势又被刚才的伏兵冲乱,一时半会哪里冲得过去?

眼看三百皮室已逼近第四府都尉,情况岌岌可危之际,后面号角响起,柴荣到了!

“是第三府!第三府的兄弟!”

柴荣在后方叫道:“第四府的兄弟,随我救回你们的都尉!”

陈风笑、石章鱼分两翼一马当先,从左右分别突击,第四府将兵身随其后,横刀乱砍,长枪直挺,终于突入对方军中,在三百皮室之前接应上了第四府都尉!

庚新冲近,叫道:“鲁都尉,柴都尉请你反马冲回去。敌人有埋伏,我们得暂退!”

第四府都尉咬牙切齿,叫道:“耶律阮的大旗还没夺取,任务尚未完成,我有何面目去见石都督!”

庚新劝道:“我们已经毁了对方大寨,也算成功了。”

第四府鲁都尉看看周围第四府的两队人马阵势已乱,耶律阮的大旗只距百步,却是可望不可即!那三百皮室军却已经逼到近前,陈风笑石章鱼奋力拼杀,这才挡住。

第四府的副都尉也冲了过来,叫道:“都尉,我们退吧!柴都尉的判断没错。”

鲁都尉无奈,只好暗叹一声,下令反冲。

柴荣并非战阵冲杀型将领,孤儿军九府都尉之中,他是唯一一个上阵常居后阵的都尉,也因此他尽管功劳在九都尉中最显,却常被孤儿军将士嘲讽他无勇。可是这时柴荣的长处却显现了出来,面对乱局,河谷中四府兵将唯有第三府丝毫未乱。

他先派出陈风笑、石章鱼救出了第四府都尉,自己领兵反冲伏兵,使得被伏兵打乱阵脚的第五府也有了一个重整阵脚的余地。

将两府同袍救出后,他又以第三府为殿军,缓缓西撤。第三府兵势齐整,契丹三千多人虽是战力强悍,又是以胜势逐败势,但连番冲击之下,柴荣还是硬生生抗住了,令契丹无力将之冲垮。

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看四府孤儿军冲入翰达拉河谷已经过了三个时辰,双方气力马力渐见疲软,就在契丹进行第四轮冲击时,忽然间有三百骑冲了出来,对迎面而来的契丹军就是一阵猛杀!

这三百骑就像刚刚进入战场的生力军一样,冲入契丹后一阵狂砍,连杀数十人,契丹皮室微微一惊:“唐军也还有后备!”

这三百人其实是拔野留下的精锐,柴荣以他们训练不足,又未与第三府将士练过兵,彼此配合不够通畅,指挥起来不能随心所欲,所以冲阵救人不用他们,却让他们在后休息,等到这时才忽然放出来,果然便见奇效。

契丹在柴荣组织起来的这次反攻之后,攻势稍收敛,柴荣举枪指挥,护着两府将士向河谷中心退去。第六府在后赶来接应,唐军的败势这才止住了。

——————————耶律安抟赞道:“唐军的这一府,将领指挥得十分淡定,很不错。怕是一员老将。”

耶律阮笑道:“数千大军,总不能都是小屁孩,有一两员老将也事属寻常。”

部将来问是否继续冲击,耶律阮笑道:“不必了,撤回谷口,困住他们就是。”

当下他以杂族七千人,分别布置在河谷六个出入口。

——————————那边唐军眼看奇袭无功,知道契丹已经有了准备,此际已近黄昏,进入河谷的四府兵将劳而无功,虽然夺了对方营寨,却是锐气大减。诸将碰头,都觉得是上了敌人的当,当下以第六府为先锋,以第三府为殿军,准备撤退。

第六府走正西缺口,要出河谷时,缺口忽然大噪,成百上千的战马冲了出来,隔断出谷道路,烟尘滚滚而飞,真不知道有多少伏兵,两边高耸出来的山壁上落下石木,射下飞箭,第六府前锋第一队队正迎面便遭冷箭,翻身倒亡。

孤儿军此刻心力俱疲,第六府都尉吃了一惊,忙下令后撤。

第五府都尉道:“这条路被封死了,另寻出路!”

柴荣道:“先派斥候。”派了斥候探路,却发现各个出谷缺口都有伏兵!

诸都尉齐怒道:“娘的,我们上当了!”

第四府鲁都尉道:“我们四府合兵,冲出去,我看谁拦得住我们!”

第五府陈都尉道:“河谷出口,最大的只容八马齐进,四府将士不能齐上,因此战力强冲只能靠强,不能靠多。我们打了大半天的仗,人的力气就算还在,马也疲了。而且最怕的谷口之外又有伏兵。那我们冲出去后也是个死。”

鲁都尉道:“你是不是被刚才东面那场仗打懵了?吓成这个样子。现在不冲,难道在这里等死么!”

“这个河谷,并非死地。”柴荣道:“他们堵住河谷缺口,我们要出去不容易,但他们如果四面进攻,那么反而会露出破绽,到时候我们就从兵力较弱的一面突击便可冲出去。”

陈都尉道:“柴都尉也主张静养马力么?”

柴荣道:“不,我们先让主力休息,却派遣小部队进行试探攻击。这个河谷缺口甚多,他们不可能全部堵住的。就算全部堵住,也不可能每个缺口都安排重兵,一定有强有弱。我们只要探出强弱,冲出去就不困难。再说我们这次虽有损折,不计伤兵,也仍然有三千六百兵马,只要静养马力,待大伙儿精力恢复过来,并力一冲,便有机会突出重围。”

第六府刘都尉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休息一晚吧。”

鲁都尉道:“休息一晚?怕只怕契丹又有诡计!”

柴荣心中默然,忽道:“契丹的诡计,当在谷外,而不在我们。”

其他三都尉齐问:“什么意思?”

柴荣道:“现在是我们最疲弱的时候,但契丹竟然没有继续攻击,显然他们是打算困住我们,既然是用困不用杀,那么多半是要利用我们做诱饵,来打击我们的援兵了。”

诸将都是受过战略战术训练的,只是当初学习时是纸上谈兵,真到战场上,平素学习的知识能用上一两成已经算不错了。这时被柴荣一提,果然都感惊怕。

第五府陈都尉道:“没错!没错。这次的狼烟,来得比预料中快,但直到现在,后面的援军还没赶到,又比预料中慢了,契丹一定还另外安排有诡计!”

这时一个副都尉插口道:“契丹人要以我们做诱饵,围点打援!”

第四府鲁都尉道:“那怎么办?”

柴荣道:“还是先行休息。一边派遣小部队试探诸缺口的兵力布置。不管怎么样,咱们得先养足了精神,接下来才有体力随机应变。”

第四府鲁都尉道:“可是我们的同袍要是中了契丹人的圈套,掉进埋伏可怎么办!”

柴荣道:“既然是我们都看得出来的陷阱,石都督、安司马他们会看不出来?我们得相信石都督。”

经过今日之战后,柴荣在诸府都尉副都尉心目中的地位无形中高了不少,这几句分析又条条在理,因此便连鲁都尉都被他说服了。

——————————西面,安守智双眉紧紧抟在了一起。

当初他的计划,是第七、第八、第九府为伏兵,以第一府、第二府诈败邀战,引出契丹主力,前二府一旦退到埋伏地点,后三府便点燃狼烟为号,同时杀出。

不料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第一府、第二府假败变真败,退到埋伏地点后,后三府伏兵燃放狼烟杀出,这一下,可将安守智的节奏全打乱了:因两府乃是真败,所以退势太快,狼烟燃放的时间便提早了;同时真败之军,无法有效配合伏兵反噬追兵,拔野狡猾犹如狐狼,一见不对劲马上后撤,其余二部也跟着回撤,伏兵之举便无法重创契丹了。

与此同时,埋伏在翰达拉河谷之外的四府兵将却已经冲入河谷,但他们进去之后就没出来,安守智忧心忡忡,只怕那四府兵将已经遭遇了不测。

他马上就要增派援军,不过安守智的习惯是谋定而后夺,契丹既然窥破了自己的计谋,他便要另作安排,同时派遣斥候沿途探查,却发现翰达拉河谷林石之间似有契丹兵马活动,他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石拔道:“是要围点打援吧。”

围点打援是天策唐军的拿手好戏,从新碎叶城起兵到现在,石拔经历过不知多少次了,大多时候都是张迈算计别人,所以石拔虽然不是智将,对这个套路却也熟悉得不得了。

安守智其实也想到了,道:“这次我们都失算了!算计契丹不成,反而叫契丹算计了。埋伏打援,兵在精锐不在量多。若要伏击我们,如果是皮室的话,有一两千人就够了。”

石拔道:“如果有地形的配合,只要有几百人,再加上其他部族一两千人,就够了。”

安守智道:“咱们若是谨慎行军,天黑之前赶不到那里,那样契丹人又可以另作兵力调度。咱们若是急行军,又恐进了契丹的圈套。那样就更加危险了。但谨慎行军的话,未到河谷又已天黑,黑夜作战,更加危险。然而,那翰达拉河谷无险可守,柴荣他们入内后生死不明。如果我们去得迟了,契丹见我们行动迟缓,一定会集中全力,先灭谷中四府。”

他盘算来盘算去,都觉得乃是两难!

安守智想了想,道:“翰达拉河谷虽然不是死地,但在敌众我寡、四府疲累的情况下,柴荣他们能逃出一半来就算不错了。”

他是孤儿军的副总教官之一,对这些少年感情深厚,想到如此结局,忍不住道:“这是我的错!都督,请许我引兵去救他们。”

若在以前,石拔一定请命冲击,但现在的石拔却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少年,他反而沉吟起来,道:“那就是一个火坑,你还准备去跳?”

安守智道:“这些都是在历次战争中失去父母的孤儿,元帅也说了:我们将他们练成士兵,是要给他们一个希望,而不是要让他们做炮灰!现在我决策有误,以至于他们失陷河谷,我不能去去救他们!”

石拔眉头也皱了起来,道:“杨大都督教过我一句话: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你临战心生仁慈,就不怕会影响决策。”

安守智道:“我军只是偏师,可以败,但容不得损失这么多的少年将士。四府将士,不能不救!”

石拔道:“那万一你遇到埋伏,你带去的人也陷进去,却怎么办?”

安守智道:“我唯有一路小心谨慎些。只要能赶在天黑之前赶到翰达拉河谷,与谷中兵马里应外合,应该还可以救回四府。第一、第二府败而无功,第二府都尉更是阵亡,不但士气大减,体力也不支久战。我请都督许我率领后后三府赶去救援,石都督坐镇后方,若我能救回谷中四府最好,如果不能,都督你有七府兵力在手,仍然有翻盘的机会。”

与会的诸府都尉也都请战,要去救援四府。

石拔听得头都有些大,他本非一步七计之才,所以上面才安排了安守智来做他的参谋,但现在眼看安守智似乎有些混乱,石拔也就跟着受了影响。石拔隐隐觉得,情况未必就像安守智想的那么糟糕,契丹纵然得了先手,也未必已经完全掌控了战局,只是这仅仅是他的直觉,他在表达上也无法如张迈一样,能将自己的直觉说出来变成一种能够征服诸将的鼓动。

这一刻,按照石拔自己的决断,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带领所有人马冲过去与耶律阮决战就是。在经过一场沉默之后,石拔道:“这种破坚战,我比你合适,还是我去吧。”

安守智不肯,道:“此次东征,李大师是政事总督,都督是本路主帅,不但这里十五府将士,后面石坚将军麾下、慕容旸将军麾下也都要听都督号令,翰达拉的胜负无关大局,我去了若有个闪失,不会影响大局,但都督万一有个闪失,本路大军岂非要糜烂了?”

诸将也都道:“这样的大战役,没有主帅冲锋涉险的道理。”

石拔说不过他,只好道:“那好吧,你点了兵马先行,我随后赶来支援你。”

安守智便领了第七、第八、第九三府作为援兵,赶赴翰达拉河谷。他为人敏锐而细心,一路之上,在保证速度的基础上仍能广张耳目,务必要保证不落入敌人的陷阱。

那边石拔则重整兵马,尤其要将被打坏了士气的第一府、第二府整合好。

他叫来了自己的亲卫老兵,安排了军务后抱怨道:“这次大都督的安排,为什么安排我独挡方面大事?我只做个先锋多好?”

一个老兵道:“都督你在碎叶时,已经是独当一面了。以我大唐上将出任先锋,未免大材小用。”

“那不同的。”石拔道:“在碎叶那里时没仗打,有仗也都是简单的仗,没这边这么复杂。”

其实碎叶的情况也并不简单,不过碎叶复杂的地方在于政务,但政务方面并不需要石拔直接插手,他镇守碎叶靠的是他的威名,若有一小股叛乱出现,石拔只要迅速赶去枚平便是,因此不像独当一路大军时这样需要周详考虑。

这次进攻漠北的军事安排,在天策唐军中乃是机密中的机密,就连石拔东行,也是点了大军离开碎叶,东巡黄草泊(今新疆艾比湖),这里是石拔所管辖军区的东面重镇,中原的方面大将受到规定,一般都要在中心城镇驻扎,非奉命或遇战事不得随意出城,但在西域和漠北,大将巡视各方也是常有的事情,而且一巡视通常就是几个月。所以石拔东巡黄草泊也无人觉得有什么出奇,到达黄草泊后,石拔忽然率领五百亲卫,脱离大营,赶赴轮台听命。在那里石坚传了张迈的密令,任命石拔为一路主帅,接掌一路大军。

这次的军事行动,在石拔现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事任命张迈委实感觉极难。石拔的优缺点张迈不是不知道,也知道就综合素质而言,平衡度比石拔高的人也不是没有。可是这一路大军太过特殊,不但在兵力与战略级别已必须是都督级别以上的人才能统帅,同时由于必须保护政治地位极高的赞华活佛,因此这一路主帅不但要有相当的能力,还要有相当的声望地位,非上将军级别的人不能为之。此外这一路军队中还有部分龙镶铁铠军,故而还必须是张迈相当亲信的人,否则如何能将龙镶铁铠军交到他手上?

声望、地位、亲信,这样几个条件一凑合,也就只剩下郭洛、杨易等寥寥数人,就连郭威、马继荣、薛复都不算太合适了——何况南面也需要郭薛二人,但杨易不消说,郭洛也得在西面坐镇,实在走不开,算来算去,上将军里头也就只有石拔相对最为合适。

石拔抱怨道:“郭大叔要是不死多好,若是他做这一路主帅,我宁可给他做马前卒冲锋陷阵!”他说的郭大叔,便是之前英烈战死的郭师庸。石拔其实不是不想参与这场漠北大战,相反如果张迈不让他参与,石拔事后只怕反而要有意见。可是现在这个位置,却不是石拔所喜欢的。石拔以为,像这种突然空降来统领一支成分复杂的大部队,也只有杨易、郭洛、郭师庸那般人物才行,自己并不合适。

另外一个老兵道:“都督你也别妄自菲薄,你不是说,任命你做这一路主帅的事,不止是杨大都督的意思,就是元帅也赞同呢。元帅的命令,那还有错的?”

石拔一听,说:“那倒也是。元帅一定不会错的,只是眼前为什么我们却缚手缚脚的?”

那老兵道:“那是都督你太听安将军的话了!您才是都督啊,干嘛什么都听安司马的?”

石拔哈哈笑道:“我是不想听他的,可他是军师,而且分析的也都有道理。”

那老兵道:“大石将军传令的时候,元帅借大石将军传的话,都督还记得吗?”

石拔一愕,便想起石坚传令的时候,石拔接令之后也有两句言不由衷的抱怨——会在这种情况下还毫不掩饰地口出怨言的人,整个天策唐军只怕也只有石拔一个了,这也是石拔与张迈关系亲近的体现。但张迈似乎预料到了石拔会有疑虑,便借石坚之口对石拔说:“小石头,别怕,你行的!放手去打这场仗,你肯定能行!你是我的福将啊!”

“福将么?那是要我按照我的感觉,放手去打么?”石拔朝着东南方,忽然一笑,道:“迈哥啊迈哥,我还是不适合做统帅啊,既然这样,那我还是做回个猛将吧。”当即传令:“将第一府、第二府的那两帮兔崽子给我叫过来!他娘的,在轮台训练了这么久,竟然还临场败阵。丢人啊!他娘的,叫这些小崽子都跟来,跟在我后面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打战!”

————————翰达拉河谷之内,柴荣下令除了布防之人外其他都就地休息,他自己则在河边沙面上画了起来,三当家望见问:“都尉在画什么?”

柴荣却不回答,他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回答。因为他此刻想的乃是整场战役的布局与破局。沙上的画只有他一个人懂得。他画了一会心道:“这是都督、元帅才要想的问题,我只是一介都尉,想这些干什么?还是想想如何能突破眼前的围困吧。”

此刻翰达拉河谷内外隔绝,柴荣完全不晓得外间的情况,也得不到后方援军的消息。

若是石拔在此,此刻根本就不会想那么多,甚至连探查都懒得,他只要等马力歇足,一声令下,随便找个缺口一冲,便是十万大军的围困,他也有信心要冲出一个缺口来。

但柴荣不是石拔,翰达拉河谷对他来说仍然是一张不容易突破的网。

若是此刻柴荣与石拔易地而处,眼前的“麻烦”对两人来说便都不是麻烦,冲锋陷阵对于石拔、筹谋盘算之与柴荣,都是享受。

然而,他们此刻并非对方。

(未完待续)

第二九一章 石敬瑭之死第二六四章 汗血宝马真的很重要吗第五十五章 借刀第二六一章 取之于敌 用之于民第五十七章 龙骧铁铠营第一三一章 血涂门之三第壹壹壹章 为自己活着第四十章 揭罗第二章 新军大换血第二五一章 谁的土地谁的家第二十一章 弄璋第三十一章 家畜之安第四十五章 碎叶屯军后裔第五章 大战前夕第二零五章 宗教与贸易第七十五章 弃否第三零二章 兵围洛阳第四十二章 假夜战第一二九章 血涂门之一第二八四章 因粮第五十二章 畏唐威德之二第二零九章 度尽漠北第五十一章 重建折冲府第一五四章 自强而后国强第九十二章 尔虞第六十八章 人之将死第九章 阿羯田山第二五七章 接雁将第七十八章 狭路相逢之二第二五九章 范质入洛第一五九章 这边的家第一五零章 兵临撒马尔罕第一三九章 炼金术之一第三十三章 兵逼高昌第一九六章 渡渭奇袭第一一四章 难处之将第二一七章 草原鬼面军之二第三章 扑簌迷离第四十一章 水的问题第一一五章 大同第一三六章 公审大会第九十二章 飞师围敦煌第六十章 少年俘虏营第三十七章 远客远国第五十三章 敦煌张氏第二六二章 惊破奇议第一三三章 四尺以上杀无赦!第一二二章 同床异梦之二第八十七章 狙将挽狂澜!第三零四章 辽津第四十三章 犒胡第五十八章 火牛雷猪第三十二章 岭西迷云第八十九章 宗教战争导火索第一零五章 夺城第一九五章 最后的陌刀?火龙舞第五十八章 狼牙初试之二第二七二章 上京会战之七第十一章 黑虎陌刀将第壹壹壹章 为自己活着第七十三章 烈焰陌刀之三第十六章 上下同欲第一二九章 碎叶留守第三零八章 一路向西第二二六章 风雪入云州第二二五章 兵议和议第八十七章 汗血骑兵团之一第一一三章 河西五都尉第十六章 上下同欲第一六二章 伐交之一第一三五章 北庭分裂第十四章 破敌趁胜第一零五章 火燎天原之二第十八章 飞雀郭郎第九十九章 并世三大霸者!第二十七章 诱迁第八章 玉石俱焚第一九零章 坚城第十五章 一让再让第二七八章 陌刀再现第一六三章 伐交之二第二九六章 回归第三一四章 捕蝉者第四十四章 国民纠评第一五五章 激战!第一二零章 微服出巡第三十二章 圣战者第一三五章 之一第十六章 血色之夜之一 附地图第十九章 郑渭第五章 设阱人第二十八章 游说工作第二八五章 定州军议第一一九章 阵营第七十一章 唇齿攻防第一九八章 周秦汉唐,四代故民第八十七章 汗血骑兵团之一第一六五章 万里西域尽华族第二零六章 马贼与将军第九十七章 鬼门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