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因身上这副造型太像落汤鸡,离开太守府时也没敢去前厅告知文昊,只借着蕴华那身轻功神不知鬼不觉地遁了。

我觉得轻功这门艺术是个好艺术,这个好主要体现在它的运用广泛之上,譬如偷东西、偷人、偷看美人洗澡、逃命、翻墙……蕴华就将翻墙这一项运用得出神入化,不仅能翻进太守府会美人,还能带着我翻出去,委实是个人才。

当我将这些想法说出来,蕴华即刻向我澄清,方才那位姑娘并非是太守大人的小妾,而是他的一位故交,今日来也并非是为了会她,只是不期然遇上罢了。我有些疑惑,他若不是为了会美人,翻进这太守府做什么?想来想去,觉得最大的可能便是他瞧上我了,否则为何千里迢迢跟到太守府呢?

得出这个结论,初初我还高兴了一阵,毕竟这些年来都是孤家寡人,自嫁到钱府起便失去了被喜欢的机会,也从来不晓得喜欢是个什么滋味,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个瞧上自己的,自然是要悸动一阵的。

但想一想又觉着不对,若他果真是瞧上我了,怎的会一点小事便同我斤斤计较?不久前还拿我当书童使,前几日下棋时也杀得人片甲不留,完全没让我一棋半子。虽说我没尝试过情爱这种东西,但话本子还是看得不少的,书上的男子若喜欢一位女子,定是将她宠得跟宝贝似的,出手也是大方阔卓,哪会像他一般,连听个书付了回钱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这就更让人疑惑了。

然而,就在我苦思冥想不得真相之时,问题的答案却不经意间呈现在我面前。这真是个令人震惊的真相啊!惊得人完全没有想法。

第二日上午,我正裹着毯子窝在房中烤火。门外落雪袅袅,将院中仅剩的碧绿都掩上一层银白,几枝白梅在寒幽中瑟瑟发抖,同漫天的白雪连成一片,直延伸到视线尽头。

因昨日落水先逃了,只留下文昊一人面对孤立无援的局势,导致他回府时已喝得酩酊大醉,此刻仍在床上酣睡。我一面窝在软榻上打喷嚏,一面备受良心的煎熬。试想宴席上几十号黄口皱面的男人对他轮番上阵,我那惨遭蹂躏的小叔子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该是多么地绝望啊!

我甚凄凉地叹了口气,又慢吞吞地披上外袍,打算亲自上门关怀一番。将将夸出院门,便隐约听得外头有鞭炮声嘶响,且愈来愈近。我心下一喜,料想这多半是八皇子送牌匾来了,赶紧转了方向出去迎接。由于昨日落水的后续反应,路上又打了两个喷嚏。

一路奔到大门口,一眼瞧见两顶黑底红纹的官轿落地,后头还跟了队仪仗,敲敲打打好不热闹。果不出我所料,这定是太守大人领着八皇子来了。我急忙遣了门口的家丁回去通报,顺便让丫鬟们准备好茶水。

心花怒放地看着轿中的人走出来,却顿时傻了眼。这这这,究竟是来娶我的,还是来嫁蕴华的?怎的一位是昨日在宴会上盯着我猛看的暗紫色绣金纹公子,一位是昨日在假山后同蕴华幽会的姑娘啊!

这厢我还未反应过来,那公子已施施然踏上阶梯,一字一顿地唤我:“钱夫人。”那一张脸,笑得是十分要命。

我不明所以道:“公子这是做什么?”

他神秘一笑,抬手定在半空。唢呐声骤然停止,两个配刀的官差即刻抬了块盖着红绸的牌匾上来。他一把将红绸扯开:“自然是来给你送牌匾的。”

我看着牌匾上‘博施济众’四个字愣了会儿神,又抬手摸了摸左下角的印信,当即惊得说不出话来。那个拜皇子的礼是怎么行的来着?那戏本子里的词儿是怎么说来着?脑子里还未想出来,身体已先一步做出反应,我两腿齐齐软了下去,哆嗦着喊了声:“八皇子万寿无疆。”

不想膝盖还未触到地,却被他一把拎起来:“不必跪了,本殿下可是顶着御史大人的身份来微服私访的,你可千万别让我漏了馅儿。”

我呆了一呆,赶忙连连称是,赔笑道:“八皇子一路颠簸辛苦,若不嫌弃,便进去吃杯茶吧?”

他未答话,只微微颚首,随后便抬脚进了府。后头的那位姑娘也跟着走上来,路过我身边时顿了一顿,淡淡地扫我一眼,也抬脚走了进去。

我心中疑惑万分,全然辨不出她的身份。一路跟去前厅,待下人们上了茶,这才敢问出来:“不知这位小姐是?”

那姑娘没理我,只端了右手边的茶水喝,同昨日初见我时的惊恐模样判若两人。八皇子掀茶盖的动作顿了顿,口中淡淡道:“吾皇妹,十三公主,鸾汐。”

我惊了一惊,心想这蕴华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哟!急忙赔笑道:“喔呀,原是十三公主,昨日……”话未说完,先打了个喷嚏,我又道:“假山……”才说了两个字,又是一个喷嚏,打完又接着道:“请……”

她已经忍无可忍,撂下茶盏看我一眼:“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颇惊讶地将她望着:“公主实乃高人,竟能猜出民妇心中所想。”

她斜我一眼:“不就是想说,‘昨日有眼不识泰山,在假山后竟没认出来,还请公主海涵么’?听得多了自然就晓得了。”

我抽了抽嘴角,惴惴道:“呃,民妇是想说,昨日在假山后瞧见公主与蕴华君一同聊天,料想两位必定熟识,要不要民妇现在去将他请过来?”

她脸色僵了一僵,八皇子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抹了把额上的汗,心下有些惶恐,正暗忖着是不是将这位十三公主得罪了,门口突然走进一个黑乎乎的影子来,那影子停在大厅中央,抬起嘴角笑了一笑,还是以往惯有的姿态:“不必请了,我自己来了。”嘴上朝我说着,眼睛却是直直盯着上座的八皇子的。

我松了口气,心想这十三公主的心上人来了,气氛该是要缓和些了罢?却不晓得这情况更是变得剑拔弩张。

八皇子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来,也以灼灼的目光将蕴华看着,二人久久没有讲话。我不大明白这两人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只隐约看出二人眼中所包含的内容异常丰富,以我二十多年来阅人无数的经验竟是一丝一毫也解读不出。

只好抬眼去看一旁的十三公主。不想这十三公主的神情也是极为怪异,娇羞中潜藏爱意,惶恐中隐着心急,右手已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左脚已往前跨出半步,整个一精弓绷弦之势,就差射出去了。

然而就在这将射未射之际,两个原本四目相对之人突然轻笑一声,齐齐上前将对方拥住,抱完左边又抱右边,简直是亲密无间。

八皇子笑着道:“多年未见,你好像有些变了”

蕴华抬眉:“哦?变丑了还是变难看了?”

八皇子道:“变幽默了。”

蕴华笑了一声,笑完也道:“你好像也有些变了。”

八皇子皱眉:“变俊了还是变好看了?”

蕴华道:“变自恋了。”

说完两人仰天长笑,一边笑一边勾肩搭背地走了。

我一头雾水,心想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弄得人一惊一乍的,完全不考虑别人心脏承受不承受得住。回想看过的话本子里,皇族之人大多都有些怪癖,譬如明明很高调,却要装得低调,明明很不靠谱,却要装得深沉。现下想来,也不失真实性。想要肃立威严,就得整得一惊一乍的,吓得人脚软了,自然便臣服了。就算内心没有臣服,起码身体上也臣服了。身体上臣服了,离内心臣服也就不远了。

正分析得入神,突觉一道寒光冷不丁地刺向背梁骨,冷得我周身上下都打了个哆嗦。转身时,发现方才还冷漠高傲的十三公主此刻正目光迥异地将我望着。

我抬手擦了把脸,她仍是将我望着。

我又扯了扯身上的衣裳,她照旧将我望着。

我终于忍不住,走过去讪讪道:“十三公主,你在看什么?”

她像是这才醒过神来,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觉着你长得像一位故人。”

我恍然,赶紧笑道:“能长得像公主的故人,实乃是民妇之幸民妇之幸……”

她半天没讲话,只看向门外的皑皑白雪,半晌,仍是以淡淡的口吻道:“但她绝对不会作你这副低声下气的模样。”

我噎了一下,心想果真是将她得罪了,且还不止今日一回,多半是昨日在假山后就将她得罪了。皇族之人都是极好面子的,昨日被我瞧见她与蕴华躲在假山后幽会,又无意间听了个墙角,虽说当时迷迷瞪瞪,酒醒后也早就将这个墙角忘得精光,但在她眼里,我总是知晓了些她不愿被外人知晓的东西,如今对我不待见也在情理之中。

我斟酌半晌,道:“公主所说的那位故人定然是身份高贵举止不凡,貌似天仙倾国倾城,民妇一介庶民,自然是不敢与她雷同,呵呵。”说完偷偷觑了她一眼,心想将她这位故人夸得好些,她该是就高兴了吧。

不想此话说完,十三公主脸色骤变,看着我哆嗦了半天嘴唇,竟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惶惑了一会儿,不明白哪又惹她不高兴了。她已调整好镇定的神情,轻飘飘道:“可惜她已是个死人了。”

我惊了片刻,心想这真是马屁拍在了马腿上,竟提起人家的伤心事,也难怪她会生气了。只是不明白如今的人怎的都这么短命,年纪轻轻便见了阎王,就如文渊,就如素锦,就如蕴华的那位红颜知己。我赶忙安慰道:“公主切莫太过伤心,民妇相信您这位故人就算在黄泉之下也依然会活得顺风顺水,定然不会忘记生前还有您这样一位好姐妹,会时常托梦给您的。”

她已目赤欲裂:“你给我出去!出去!”

看着她怒火攻心的模样,我突然想起句俗话。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此刻约莫就是这个状况。即刻甚识趣地退出两步道:“今日这天时有些冷,民妇先去叫下人给您架个炉子来暖暖手,您先坐,呵呵,先坐。”说完立马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将将出得大厅,便见文昊翩翩然从走廊的拐角走出来。我突感一丝清明翻上天灵盖,心情顿觉轻松不少。文昊一向自喻风流倜傥追寻美人无数,定能哄得十三公主欢心,到时若能让她对我放下成见,日后的路也好走些。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即刻便发挥三寸不烂之舌怂恿了他去陪那冷面公主。

文昊听完,靠在走廊的柱子上凄凄凉将我望着,久久没有讲话。

我疑惑了一阵,又揣摩了一阵,开始检讨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昨日才将他孤零零丢在宴席之上陪酒,今日一起来又让他卖笑博公主欢心,委实不大应该。我想了想说:“若是身子不舒服,便不用去了罢。”

不想他即刻精神抖擞道:“去!怎么能不去?当然要去!”

我拍了拍他的肩:“其实真的不用这么勉强自己,你的眼睛早已背叛了你的心。”

他望向高高的天幕,忧伤道:“素锦,你误会了,我方才只是有些感动,每每有这种好事,你总能想到我。”

我一口唾沫卡在喉咙里,半天没喘过气来,眼睁睁看他摇着扇子奔了。我想,我认识文昊七年,同他相依为命七年,却从来猜不准他心中所想,活得当真失败。追寻美人是他毕生的梦想,那十三公主又长得秀色可餐,他怎么会不愿去呢?我真是个榆木脑袋啊!

扶着柱子叹了一阵,正欲抬脚走人,一回头撞上个软乎乎的物什。

我惊了一跳,抚着胸口道:“俞管家,你站在我后头做什么?”

他抬起袖子擦了把汗,慌张道:“方才老奴路过蕴华公子的院子,听得里头有打斗声,夫人快随我去看看罢。”

我‘啊?’了一声,急急忙忙朝蕴华的院子狂奔。这方才还好好的二人,怎的突然就打起来了呢?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俞管家在后头唤我:“夫人您慢些,等等老奴啊……”

我没理他,一路直奔入北面的清雅苑。初入院门时,果真听得里头有打斗声。当我奔进院子时,却又静了下来,房中传出急促的讲话声,像是蕴华的声音,他说:“倘若是呢?”

我停下脚步,心想这两人该不会是在过招闹着玩儿吧?若是这么贸贸然闯进去,会不会败了八皇子的兴致,惹得他不高兴啊?但万一是真的动手,我又该如何呢?这还真是个难以分析的情况。

就在我权衡进去与不进去这个重大问题时,房内突然传出一声八皇子的咆哮:“我不信!”话音刚落,房内又是一片瓷器碎裂之声。

我惊了一惊,立马想到我那价值几百两的古董花瓶,闹着玩哪有这样损物什的啊!心痛之下抬脚便朝房内冲了进去。

哪知一惊之后还有更大的惊。

待我立在蕴华的房门口时,当即被面前的一幕惊眩得半天没缓过神来。

凌乱不堪的书案上,呈重叠之势压着两个人影,下头的是笑得邪恶的蕴华,上头的是眉头紧蹙的八皇子。那八皇子正扯着蕴华的衣裳,形成将脱未脱之势,蕴华两手撑在书案上,一副任人宰割之势。在我冲进房内的瞬间,二人齐齐回头,皆是一脸惊慌失措。

我晕了一晕,即刻想起这世上有一种感情,叫做断袖之情。但一直以来都只是听说,从未有幸见过,今日不期然见得一回活的断袖,怎能不惊啊!回想昨日百思不得其解蕴华为何翻进太守府,今日总算省得,他原是为了去见八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