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落的梅园花枝并立,白影灼灼。
风起,吹得落花一地。他躬身拾起一瓣,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凝视许久,然后握紧。
或许一早便知道该是这样的结局,可当它真的到来,仍是难以承受心底的孤凄。这个习惯以夸张的形态来隐藏孤独的男人,所爱上的两个素锦,都不是他的素锦。
九年前的那一夜,他手中的长剑利落地搁上他兄长的脖子,夹带着滔天怒意:“我将她交给你,我将她一生的幸福都交给了你,为什么不保护好她!现在她冰冷地躺在那里,你要怎么把她还给我?你说!你要怎么把她还给我?!”
利剑划破皮肤,血珠滴滴滚落。剑下的人只低垂了眼睑:“我从未真正地和她成亲。”嗓音低沉得似承载了万般苦痛:“你从来不懂得她的心意。”
他的兄长告诉他:三年前素锦因钱老爷子的死愧疚万分,后来对他的疏远,全因当时的她已不知以何面目来面对这段感情,这才日日将自己关在祠堂念经。一来是希望他能多给她些时间去了结这场心结,二来是希望这样能减轻些两人的罪过。
但他并不了解,也丝毫没有顾忌过素锦感受,只在得知素锦不愿随他走的那一刻便决绝地抛下她离开钱家,一走就是三年。
她初初还安慰自己说,他的出走不过是同她一样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等时间将它们抹平他便会回来了。可一年、两年过去,他的渺无音讯却似乎在宣告并不是那么回事。等第三年第一次得知他的下落时,那些本该喜悦的心情早已在无数个等待的岁月里磨得没了生气,徒留一丝茫然。心里有太多的不确定。她不确定他离开的这些年里,对她的心意是否始终如一。不得已便与他兄长串通一气,写出将与他兄长成婚的书信。
本是倾注了无限希翼的一场试探,却没想到,最后等来的,不过是一句冰冷的祝福。
文渊的最后一句依然清晰:“素锦她并非死于失足落水,而是,跳水自尽。”话尾处是深深的叹息。还能记得,当夜烛火之下剑锋昏暗,那把沾染了血腥的铁器戾气全无,连落地的声音都沉闷不已。
那一刻的心情太难描述。
他以为父亲的死令她不再需要他,所有人都不再需要他,甚至恨他、唾弃他,便只好远走他乡,将那些美好的、不美好的都一并埋进记忆深处,再不去想起。当真相大白,他终是发现,那些他所以为的,都不过是他一个人的以为而已。而那个未能相守的女子,也终是死在了他亲手断送的希翼和他自以为是的以为里,他无能为力。
这一场青梅竹马的情谊终成为悲剧,却不是结局。他从未想过,世上竟会出现第二个素锦。
他们都说两人的性子相像,他却是一分一毫也未瞧出来。
这个同叫素锦的女子失了记性,是他的兄长从吃饭穿衣到识字算术都亲手调教出来,是文渊自素锦后唯一亲近的女子。他们说她像她,大约是想在文渊临终前给予些许慰藉罢了。他这一生,活得太过冷清。
但那些真心的好意终是被辜负,文渊在生命的尽头喊出“素锦”,目光所向,是庭外那一池尚未盛开的芙蕖。那是素锦生前最喜欢的香气。
当那个清瘦的身影倒下,他恍然明白,兄长分明看得到自己的真心,却仍是依着俞管家的安排娶了那个女子,不过是不想让这一生显得太过凄凉,令他们以为他终是娶到了想娶的人,他没有遗憾地死去。
这一场逞强的假装,是身为兄长的文渊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那个本该恨他入骨的人,在最后的最后,终是以这样的方式选择了原谅。
那一刻,他蓦然觉得,这十九年的光阴真是荒唐得可以。
曾以为爱一个人便是要不顾一切地在一起,可当他决心冲破世俗的牢笼带着兄长的未婚妻离开时,却发现并不是这么简单就可以。他的一时冲动不仅毁了钱家原本的安宁,甚至到最后也没能让自己如意。害人害己。
一步踏错步步皆殇。
或许真正灼伤他的,并非是面对无可挽回的无力,而是这份轻易被兄长原谅的心情。
那一夜的钱府,房梁上的红绸褪尽,处处是凄伶的白。他撵走所有宾客下人,跪坐在文渊的灵柩前,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爱他的都已死去,恨他的亦都已死去,人世间最凄凉的苦痛莫过此。
余光所及,却见灵柩旁的引魂灯前还处着位女子。如瀑墨发高绾,粗麻孝衣加身,除去粉黛的面颊上挂着浓浓泪痕,这是他兄长今日新娶的嫂嫂——素锦。火光明灭间,他看到她的眼,黯淡目光似含了潋滟幽泉,昏黄之中澜波流转,有泪自眼眶滑落,抬手草草揩掉,又立在灵台前不发一言。
他想起白天初见她时的模样。
朝阳慵懒地打上秋千架上的木桩,垂柳染过嫩绿,迎风漾出盎然的生机。她神情寂寥,就那样茫然地坐在那里,大红喜袍随意地拖在地上,静得好像开在山间的玉茗。
他脚步轻移,靴子踏过院中的绿草,停在她低垂的视线里。
她似乎对陌生人的闯入极不适应,抬头的动作显得惶恐至极:“你是谁?是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吗?”
他扫过她落在秋千索上因紧张而紧扣得指节发白的手指,俯身道:“你就是我未来的嫂嫂么?叫什么名字?”
她从秋千上站起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我叫素锦。”
那股险些爆发的怒气瞬时消散无形。他知道,这个连替身都算不上的女子之所以落得这样孤凄,不过是出现得恰和适宜。
这段爱恨缱绻的纠葛本只是钱家的故事,命运却突兀地将一个失去记忆的无辜之人卷进来,也不知究竟是她的命运,还是钱家的命运。
在这清寂的灵堂里,他和她都是孤独的个体,怀揣着各自的惘然情绪,不知所措地站在这里。或许正是这份相似的心境,才令后来的两个人能够风雨相携地走下去,走到他都快忘了,这个脑子迟钝的傻女人并不属于这里。
七年来,他从不曾细想素锦之于他究竟是什么,也不曾怀疑偷偷摸摸帮她管理钱庄的动机。若不是蕴华的出现时时提醒着这个相伴七年的女人随时将离他而去,他大约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已对她种下怎样的深情。若不是之后的种种处处诡异,他还以为,那个曾同他一起挺过孤寂的素锦还属于他的素锦。
谨慎怪异的八皇子、满脸敌意的十三公主、将军府的义子蕴华……一切的一切都昭显着素锦身份的不一般。就在今日之前,他还侥幸地想,或许素锦落水的日期和福昌公主的死在同一天只是巧合,那些看似可疑的事件也根本没有关联。可当街头巷尾流传出将军府白家要娶素锦的传闻,他再也没办法对这段时日发生的种种视而不见。
当他匆忙从钱庄赶到清雅苑,蕴华正靠在桌案后的花梨木宫椅上冥思,神情泰然,身前桌案上摆着的,正是传言福昌公主与恒胜将军定情的玉佩。他这一生什么值钱的物件没见过?却堪堪被那块雕琢精细的白玉灼得没了方寸。正面之上,那一笔一划刻的正是鸾玥的玥字。答案明明了然于心,却仍还是存着一线希望地问出:“你究竟是什么人?”
面前的人毫不惊讶,连面色都未改动几分,坦言道:“将军府,白恒。”
心脏仿佛被烫了一下,窒息地疼痛蔓延,令他连呼吸都缓慢:“你一开始就认出她了是不是?从客栈开始,到庙会上的偶遇,再弄伤自己留在钱家,你……想带她走?”
“是。但你猜错了一件,我的伤并非故意,”蕴华小心地取了桌上的玉佩:“呵,不过是为了拿这件东西太过拼命了些。你既已知道我的身份,便应该也晓得这玉佩于我来说有多重要。”
这一夜,他从蕴华口中得知那些被史书矫饰的悲凉过往,得知这一场时隔七年的续缘离殇,胸口悯恻回荡,久久难忘。
从前他总以为,只要装作顽劣不堪的模样便可以令她放不下心,令她有理由继续在钱府生活下去,但面对这个死里逃生苦寻七年才与她重逢的男人,却忽然觉得,那些自私的小心思是多么的可笑。
或许命运从未将他们安排在一起,素锦的出现只是在逆境中给他一个希翼,教他重新找到生命的意义。她从来不属于这里,七年的停留只是为了等待那些被意外遗失的过往被找回,再将本该圆满的结局写上最后一笔。
这是多么相似的情景。
七年前的素锦以一个路人的姿态被牵扯进来,今时今日,那个模模糊糊被牵扯的路人却成了自己。
下一段故事,又会在哪里开始呢?
夜风又起,白衫翻飞似惊鸿画影。他头颅微仰,望向碧落最远处的天光,白皙指节缓缓张开,任掌中花瓣随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