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将自己的手从他手中抽出来,说:“你先吃吧,冷了就彻底咬不动了。”
林准易便没再说下去。
于是气氛陷入沉默,一如他们两个一贯的模样。
繁星趁他低头锯牛排时看着他,心里觉得有些莫名。她知道,自己有点被那些话打动,倒不因为它的内容哪里动人,只是因为她分辨得出,这是真话。林准易是个虚伪的人,他难得说了一些真话。让一个虚伪的人说真话,就像让一个诚实的人说谎那样艰难。
不过,繁星并不因此谅解他。
她已经揭过了当年他强暴她的事,原因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善良,而是因为她已经给了他一枪,没有成功杀掉他,是她的失败,哪怕仅仅是运气不好,但该发泄的仇恨已经发泄了。
在他们之间所有的往来中,繁星都显得很刻薄,这样的态度能够让她不因屡屡被他威胁而积攒愤怒,她是个就事论事的人。
这次,也是同样。她之所以决定动手,只不过是因为他让她怀孕,害她不得不流产这一件事而已。同上次谋杀一样,她尽了全力,利用了所有的资源跟运气。那些味道不美的菜中含有一定量的安眠药,他吃完之后,她就顺势把他勾到床上去,劳累一番后,他如她所想得睡了过去。
于是繁星顺利地绑住了他,拿着刀在他的身上比划了好久,犹豫着是要扎心脏还是割颈动脉,亦或是内脏。
最终,繁星没有选择最迅速致命的地方去扎,她告诉自己,这是因为她想让他慢慢死。
她只扎了两刀,因为时间不允许更多。
门外的人已经在等,为防意外,繁星需要找点钱带在身上。但她并没有现金,不过林准易有。
他的裤子就扔在旁边,她很快便找到皮夹,打开来,抽出现金,见里面还有一张熟悉的照片。是她跟林准易的,那时他们都很小,并肩坐在繁家院子里的树屋外,树屋挺高的,林准易十分害怕,虽然他那时已经懂得尽量隐藏负面的事情,但繁星还是看了出来,并且嘲笑了他。
她合上钱夹,转头看向林准易,此刻他身上正淌着血,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回一条命,但他可能会落点残疾吧?就像她一样,她这辈子都不能当母亲了,拜他所赐。
不过是想要一个公平而已。
就在这时,繁星突然觉得哪里不对,重新提起裤子时,才发现那上面挂着个空枪套。
她想去找找看枪,门外却已经响起了敲门声。
她没有再浪费时间,转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她走得匆忙,没有看到床上的人在她转身的那一刹那便睁开了眼。
他的手从枕头下拔了出来,以及那把枪。
他知道自己还有机会拦住她,让她留在这里,而且经过这次,她一辈子也别想逃。
但他什么都没做。
整个繁家,繁星最喜欢的就是繁太太,虽然是继母,但她是个十分善良包容的人,在繁星的心里,还有一点点单纯。繁星一直觉得繁太太就像是一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她对这尊泥菩萨其实没有抱有太多希望,但她救了她。
这次见面,繁星觉得她不再像是一尊泥菩萨了,她开始有了手段。
接下来的事,因为繁太太不愿意告诉她,所以繁星并不清楚。这段日子跟妹妹待在一起,日子其实跟之前差不多,只是少了林准易来烦她,可能是因为她长大了,开始需要男人了,而他这几年在这方面的表现可圈可点,因此有时不免还有几分空虚。
繁星原本并不打算回去,但她还是出卖了繁太太。
那天爷爷打来电话,先是问候了她,然后说:“准易现在还在医院。”
繁星没吭声。
“你出气了没有?”他问:“要流产的是你自己,以后不能再生孩子也不全是他一个人造成的。”
繁星说:“爷爷只是想跟我说这个吗?”
“还想让你帮帮忙。”他说:“咱们家被苏家整了。”
繁星几乎没有经过任何考虑,就决定按爷爷说得做,尽管这样肯定会使她自己惹上麻烦。
原因很简单,繁家不能倒,那样爷爷和爸爸会有生命危险。她不喜欢他们,但她终究是这个家族中的一份子,在非常必要的时刻,她不能逃避自己应付的努力。
何况,泥菩萨现在态度坚决,谁知将来会不会变?繁星觉得,她不会至爸爸于死地的,就行她自己不会至林准易死地一样,骨子里终究只是一尊泥菩萨。虽然惩罚他,却还是不去做绝,大概是因为这样互相伤害的关系也不只有糟糕吧。
繁星回到了爷爷身边,一开始,她并没有见到林准易。倒不是因为他伤没好,事实上,他的伤已经好了,但人手太少,事情又不少,爸爸的病情恶化了,时不时就要发一下神经,林准易贴身跟着他,免得他出事。当他在家时,林准易又要去忙别的事。
当然,那些都是借口。
最真实的原因,是他有了新的交往对象,忙里偷闲时,会去跟她约会。他也并不想见到繁星。
繁爷爷对此很无奈,告诉繁星:“是当时负责照顾他的护士,对他很好,性格也很温柔,准易有空就去看他了。”
“哦。”
“哦什么哦?你都不急吗?”他板起脸。
“我为什么急?”
“我怕你嫁不掉啊,将来让他看笑话怎么办?”
繁星不禁笑了:“您不逼我嫁他了?”
“我没脸了,而且他也不想娶了。”顿了顿,爷爷又道:“何况强扭的瓜不甜。”他又叹气。
繁星说:“我就陪在爷爷身边,本来我就不想嫁给任何人。”
爷爷瞟了她一眼,问:“你不想嫁,难道就没人想娶么?”
“没有。”
“你说实话。”他说:“苏灵雨在软禁你,你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有人想跟我在一起不假,但没人想娶。”繁星说:“他是个好人。”
“他是苏灵雨妈妈家的亲戚,算是她的亲信了,虽然现在被她扔到基层去,但将来还是会爬回来。”繁爷爷说:“照现在来说,条件是比准易好了。也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了,你要好好把握呀。”
“我又不会生孩子。”繁星说。
“是说不好生,没说不会。”繁爷爷说:“准易你不喜欢,你口中的‘好人’你也不喜欢吗?”
对于周先生,繁星是喜欢的。
他与林准易不同,他是个真正的君子,风度翩翩,心地善良,为了她,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得罪近来脾气暴躁得近乎可怕,且苛刻得堪称刻薄的苏灵雨,事后并不怪她,也不向她提条件。不仅如此,其实事成的那天,繁星想想觉得无以为报,话里话外都对他明示暗示,只差当面脱掉衣服,但他好似不懂,一直装傻。直到走前,他说,他希望跟她在一起,但有个前提,他希望她能喜欢他。
繁星很喜欢他,可糟糕的是,这和他所说的那种喜欢完全不同。
繁星的心里总是有一杆秤,喜欢将所有关系称称斤两。她不想别人欠她的,就如林准易,也不想欠别人的,也如林准易。总是希望还清。这其实不是一个好习惯,相反,这恰好印证她是个没有能力爱人,也没有能力被人所爱的人。
但周先生不一样,他要的那个她给不了,而他对此毫无怨言,宁可什么都不再要。这让她很难过——为什么竟然对他没有感觉呢?
哪怕是对林准易,也至少是有恨的。
繁星回去后,有时还会跟周先生联系,他的工作依旧忙碌,她知道他一定受了惩戒,但他不说,她也无从得知。他的“不说”和林准易不同,林准易太假了,他所做的一切都像是假的,但他是真的。
繁星努力去喜欢他,甚至想自己是否应该假装很喜欢他?他就是她最喜欢的那种人,她欣赏她,所以常常跟他聊,甚至愿意把自己家里的事告诉他,把心底埋藏的,从不曾示人、也极少自己去看的事告诉他。可实情让人难过。
她对他没有动心。
没有爱意。
没有欲.望。
只有欣赏。
繁星又一次见到林准易,不是在家,而是在外面。
繁家如今人手不够,繁星操持着许多事。起先,爷爷还担心她做不好,见她安排得井井有条,也就放心地交给了她。
这天繁星去采购,一边应付闻风而来的警察,正被盘问时,有个漂亮的姐姐走了过来,几句话便解了她的围。
繁星从对话中听出她似乎与警界有些关联,心里不明所以,正道谢,不远处走来一个人,是林准易。
她当初扎在了他的腿上,这让他手路略微有点跛。
林准易走过来,握住了漂亮姐姐的手,她笑得更灿烂了:“准易时常对我提起你呢,说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繁星知道她在撒谎,林准易不会这样说,不会在别的女人面前提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