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时,五人同乘一辆马车,皆是惊魂未定。
只听精精儿开口询问萧忆:“萧郎君学过武吗?”
“未曾。”萧忆似乎很诧异,“精兄为何有此一问?”
精精儿沉吟片刻,才道:“没什么,方才见你从桌下出来时身形敏捷,又能从打斗中全身而退,我还以为你学过武。”
“大约是情急之下走了运道。”萧忆平静地回道,“我只学过医。”
西岭月也替他做证:“是啊,忆哥哥是学医出身,比我还文弱。”她与萧忆自小一起长大,对他再了解不过。
但显然精精儿心存疑惑,仍旧蹙眉。
蒋维也道:“精大侠定是多虑了,方才他来找我时,脚步虚浮、身形不稳,一看便不是学武之人。”
“哎呀,萧郎君总算有个令我讨厌的地方啦!”空空儿突然在此时出言,“我生平最讨厌文弱书生,嗯……大夫也不行。如此想来,我与萧郎君有缘无分也不太难受啦。”
西岭月瞬间莞尔。
气氛一时好了许多,空空儿便提起聂隐娘来:“对了县主,你们怎会招惹上聂隐娘?她可是赫赫有名的女杀手啊!”
西岭月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她正想开口讲述这段恩怨始末,马车已到了安国寺门前,清修苑本就位于安国寺的后街口,两处离得极近。几人想起正事连忙下车,就见李成轩和郭仲霆已经等在门外,二人的脸色皆很难
看。
显然,方才大理寺已经来人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他们了。
西岭月最先跑过去:“王爷、仲霆哥哥……”
她刚喊出两人的名字,便见李成轩朝她摆手:“我都听说了,甄罗法师已被扣押,你随我去审一审她。”
西岭月点头,想叫上萧忆等人,又被他阻止:“只需你、我、仲霆三人即可。”
他说着已经抬步往寺里走,西岭月连忙跟上,边走边问:“那蒋寺丞呢?”
“大理寺会例行审讯,在此之前,我有事要先问她。”
西岭月霎时想起清修苑里的各种宝物,遂小心翼翼地问:“你是担心……牵涉皇室秘辛?”
李成轩颔首,但没多说。
郭仲霆也是难得忧愁:“事关重大,蒋寺丞知道轻重。”
连他都面色凝重,西岭月也意识到事情很不简单,便噤声不言,跟在二人身后。
扣押甄罗法师的地方是在观音堂后殿。想是体谅她年纪大了,大理寺没有绑着她,只让她跪在地上,守卫以两把钢刀架在她的脖颈上。
李成轩进门看到这一幕,先是命道:“来人,给法师搬一把笙蹄。”
待笙蹄搬来,甄罗法师落了座,还从容地向李成轩出口道谢。她此刻神色平静,看不出一丝慌乱,坐在那笙蹄上亦是背脊笔直、双肩舒展,竟是无比端庄的坐姿。仿佛她坐的不是一把笙蹄,而是一张雍容舒适的罗汉榻。
李成轩审视她片刻,才沉声问道:“清修苑地
下密室之中藏有上百箱金银玉器、古玩珍藏,皆是无价之宝。这些是否为法师所有?”
“确为贫尼所有。”甄罗法师坦然承认。
她面上不见丝毫波澜,这份沉着就连李成轩都微微吃惊。这样的表现,要么她是当真视死如归,要么就是她后台极硬,断定无人敢动她。想到此处,李成轩心中一沉。
“镇海节度使进献给太后殿下的三十箱寿礼也在其中,是你所盗?”他再度质问。
“是贫尼所为。”
“你是如何盗走的?”
“贫尼听说王爷从镇海运回一批生辰纲,便提前打听好箱子的式样,做了一模一样的三十个箱子,将其中装满石头。待安成上人游历至洛阳时,贫尼谎称是自己的旧物,委托他把箱子带回长安,寄放在安国寺内。待齐州县主押送生辰纲回宫那日,贫尼派人在安国寺偷梁换柱,将那批生辰纲偷换出来,伺机运回了清修苑。”
作案手法与西岭月料想的差不多,她点了点头。
李成轩则眯起一双俊目,再问:“法师在宫中的帮手是谁?”
“不敢隐瞒王爷,正是尚功局的杜尚功、钱司珍。”
“还有呢?”李成轩的语气忽地沉冷。
“没有了。”甄罗法师抬起头来,视线与他撞在一处,前者目光平静,后者目光冷凝,两人都没再说话。
西岭月觉得还有诸多疑点,便插话问道:“你怎知当日齐州县主会去安国寺?”
“是杜尚功说
的。”
“那封条呢?为何会是齐州县主的笔迹?”
“钱司珍偷了她的批注给贫尼,贫尼找江湖高手模仿的。”
“封条上的印鉴呢?”
“杜尚功拿印鉴重新盖的。”甄罗法师一一回应。
西岭月根本不相信她说的话。区区一个尚功、一个司珍,哪里有这么大的能耐和胆量?宫里一定还有位高权重的人在帮她,至少比尚功局的权柄要大很多!
可西岭月看她这副表情,便知她不会说实话,转而再问:“密室里其他宝物呢,你是如何得来的?”
这一次,甄罗法师竟微微笑回:“贫尼原本就是古玩商人,做这行生意几十年了,家中藏些宝贝很正常,难道触犯了我朝律法?”
“如此说来,你这比丘尼的身份是个掩护?”西岭月蛾眉微蹙。
“正是如此。”甄罗法师垂下眼睑,“贫尼毕生积累巨宝财富,若以古玩商人的身份行走天下,必会遭各方觊觎,拦不住那宵小之辈,故而以比丘尼来掩人耳目。”
“甄罗法师,你有个破绽。”西岭月立即抓住她话中的漏洞,“你那密室中的宝贝每一件都价值连城,我们已问过高人,那三十箱生辰纲放在其中根本不值一提。倘若那些宝贝都是你合情合法的收藏,你早已富可敌国,又为何要冒死盗取生辰纲?你可知那是死罪?”
甄罗法师似乎被问住了,沉吟片刻才回道:“县主不嗜古玩,不知我等的心思
。那些宝物虽然值钱,却也有价无市,即便有人肯出价,贫尼也舍不得卖出去。但镇海那批生辰纲不同,等风头一过倒手转卖,不仅是一笔可观的钱财,亦不会招歹人怀疑。”
甄罗法师的回答滴水不漏,每问她一句,她便能堵回来,且还理直气壮,竟让西岭月挑不到错处。
此时但听李成轩又问:“安成上人也是你杀的?”
不知为何,西岭月觉得他的语气很奇怪,似乎是在强调什么。
但甄罗法师已痛快承认:“正是贫尼所为。”
“你为何杀他?”
“怕他发现是我盗窃生辰纲。”
这理由倒也可信,西岭月觑准机会抢问:“凶手可是你本人?”
“是贫尼和小徒聂隐娘。”甄罗法师面上滑过一丝黯然,哑声回道。
看来拿刀砍人的是甄罗法师本人,而安成脑后的致命伤是聂隐娘用暗器射伤,这倒也符合两人的特质。西岭月心中分析着,一时没接上话,便被郭仲霆插上一问:“那墙上的血手印呢?”
“是安成上人的临终暗示。”甄罗法师不假思索,“帝释天和紧那罗都是女相,且那祈愿仪式只有洛阳白马寺才有,此事许多高僧都知晓。上人留下那两个血手印,是在暗示凶手是贫尼。”
一切回答都天衣无缝,合情合理。但西岭月就是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甄罗法师一定还隐瞒了许多重要的秘密。
可她发现李成轩和郭仲霆竟都松了口气
,似乎相信了这番供词。
“好了,凶手已经认罪,一切水落石出。”李成轩居然站起身来,交代郭仲霆,“你将此人交给蒋维,让他如实禀明圣上吧。”
“那生辰纲的事……岂不是瞒不住了?”郭仲霆颇有顾虑。
“自然瞒不住了,好在找到了。”李成轩言罢,转身便欲离开。
“王爷!”西岭月在他身后亟亟喊道,“这就完了?”
李成轩停步看她:“怎么,你还有事?”
西岭月张了张口,只觉满腹的疑惑无从说起。
李成轩清朗一笑:“是不是这案子破得太顺利,你反倒不习惯了?”
“一定是如此!”郭仲霆也走上前来笑她,“月儿妹妹见惯了大案,这种小案你没了用武之地,心中失落呗。”
西岭月听着他二人的言语,明知他们说的是错的,但又不知该如何反驳。毕竟人赃并获,甄罗法师自己还承认了一切!
“走吧,还愣着做什么?”李成轩作势催促她。
可西岭月不想离开,她总觉得自己这一走,便要错过什么重要线索。她站在原地绞尽脑汁地想着,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问题,忙说了出来:“王爷,甄罗法师的徒弟是聂隐娘,你难道不想知道她为何要刺杀你吗?”
闻言,李成轩的目光微微闪烁,落在了甄罗法师身上。
后者轻蹙双眉沉默片刻,随即叹道:“贫尼自然是为了夺取生辰纲。”
“也是为了生辰纲?”西岭月不相信
。
甄罗法师握着手中佛珠,与她对视:“贫尼派徒弟去镇海劫持生辰纲,而福王爷是护送之人,杀他不应该吗?”
听到这个回答,李成轩不再逗留,撩起衣袍下摆径直跨出观音堂。
郭仲霆也指挥着几名守卫,急躁命道:“走走走,赶紧把人关去大理寺!”言罢他竟也带着甄罗法师匆匆离开。
仿佛是在一瞬间,观音堂里的人便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西岭月一个人站在原地,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
回到长公主府之后,西岭月彻夜未眠。案子是破了,她却没有丝毫安心,反而更觉忧心。
这案子明明还有诸多疑点没弄清楚,譬如:安成上人为何会把钥匙吞入腹中?那个屡屡射飞镖的人是谁?甄罗法师和“殿下”“阁主”到底有没有关系?
她越想越觉得疑点重重,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去找李成轩,却没想到吃了一个闭门羹。
方管家满脸的歉然之色,将她挡在门厅:“真是抱歉了县主,王爷近日操劳过度,昨日回来就病倒了,实在没法子见您。”
“病倒了?”西岭月半信半疑,“请大夫了吗?可需我义兄前来诊治?”
“县主放心,大夫已经瞧过了,并无大碍。”
“既然没有大碍,王爷为何不能见我?”
“这……”方管家支吾地回道,“王爷虽然没有大碍,但还是有些不适,要不县主改日再来?”
西岭月没答话,凑到方管家身
前闻了闻:“是王爷说了不见我?”
“那是自然,老奴亲自去请示了王爷。”方管家做出惶恐之色。
“那方伯身上为何没有一丝药味?”她眯着眼睛咄咄逼问,“王爷不是病了,请大夫了吗?那就应该用药了吧?方伯进去请示他,怎么没染上药味呢?”
方管家竟然在初冬的天气里被问出了一身冷汗。可他毕竟做了多年福王府管家,也不是吃素的,旋即回道:“大夫的确来过了,确诊王爷是操劳过度,便叮嘱他多加休养,没有用药。”
西岭月闻言笑了:“既然王爷没用药,就是病情不严重,我也不让王爷操劳,说几句话就走。”
方管家从没碰上过这么难缠的小祖宗,想方设法欲送走她。正在双方僵持不下时,门房忽又来报,说是有两名江湖人士找上门来,指名要见福王。方管家正愁没机会转移话题,立刻回绝:“王爷正病着,谁都不见!”
岂料他话音刚落,便有一男一女从天而降,在门厅外的台阶上稳稳落定,正是精精儿和空空儿师兄妹!福王府的护卫们随即赶到,抽刀相向,高声喝问来者姓名。
西岭月见人大喜,连忙朝方管家解释:“方伯快让护卫退下,他们是王爷的好友!”
方管家见两人没带兵器,又与西岭月熟识,便依言挥退王府护卫。
西岭月快步迎了出去,问道:“精大哥、空姐姐,你们怎么来啦?”
精精儿似
乎脸色不佳:“县主,我有急事求见王爷。”
西岭月摊了摊手:“唉,可惜啊,王爷连我都不见!”
“王爷怎么了?”精精儿关切地问道。
西岭月眼珠子一转,附在他耳畔低声说:“这位方管家对我有意见,不让我进去。”
精精儿立刻眯起双眼看过去。
方管家擦了擦汗,生怕这三人惹出事端来,只好干笑:“老奴这就去请示。”言罢他匆匆离开前厅,不忘让下人奉茶。
不多时,李成轩独自负手走了进来,开口就问:“精兄,你们怎么来了?”
昨日抓获甄罗法师之后,李成轩已经谢过精精儿和空空儿,正式与这对师兄妹道别。两人也说要离开长安,前往洛阳寻找一些古玩的踪迹,因此,他听说这两人登门前来便知是有急事,这才现身。
西岭月见他神清气爽、中气十足,心知他是在装病!她有些气闷,又不好在精精儿和空空儿面前发作,只得勉强忍耐着,故意展颜笑道:“王爷来得正好,方伯刚才骗我说你生病了,拦着不让我见你呢!”
李成轩假装没听见,避重就轻地对三人请道:“坐下说话。”
四人遂趺坐入席。
“精兄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李成轩先行发问。
精精儿简直难以启齿,两次张口也没说出一个字来,索性瞪着空空儿,冷道:“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说吧。”
空空儿只得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一副垂头丧气的
样子。西岭月这才发现,素来善谈的她自进门起就没说过一句话,显然是有异常。
空空儿见几人都瞧着自己,只好慢吞吞地把手伸到裙子下头,很不雅观地掏出一个物件,竟是武后的那支通天手杖!
西岭月吃了一惊:“空姐姐,你是怎么拿出来的?”她明明记得昨日从密室离开时,空空儿已经把通天手杖放回原处了。后来大理寺便将密室入口看管起来,再要进去偷拿可就不容易了。
精精儿闻言面露三分愧色,对李成轩说道:“昨日我师妹在密室中看到这支武后的手杖,一时喜爱便偷拿出来,藏到了清修苑的房梁上。若不是她今日行踪诡异被我发现,此事竟连我都瞒了过去……我师妹虽以偷盗成名,可向来盗亦有道,没想到如今却……”
精精儿话到此处已是汗颜,唯有起身向李成轩致歉:“王爷如此相信我们师兄妹,请我二人协助破案,我们却偷拿这般贵重的宝物,实在无颜面对王爷。”
空空儿也双手捧着那支拐杖,低头请罪:“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还请王爷恕罪。”
李成轩态度不置可否,将手杖拿了过来,仔细端详着,问道:“这是在清修苑的密室中找到的?”
“正是。”精精儿确认。
李成轩摩挲着手中之物:“武后的通天手杖我也略有耳闻,你们确定就是此物?”
“通天手杖技艺精绝,世上只此一件,我们绝不会认
错。”精精儿自信地回道。
李成轩没再说话,只是握住拐杖的手柄,试着用它走了两步路。然后他又坐回原处,再一次端详起来。
空空儿还以为他是生气了,双手绞着腰间的白纱,心虚地道:“王爷,我真知错了……”
李成轩依旧没有回应,继续端详手中拐杖,半晌,他突然言道:“这手杖很轻。”
其余三人皆是一愣,不明白他此话何意。
李成轩掂量着通天手杖,又道:“这支手杖的来历,你们自然听说过。武后称帝时年事已高,便召集天下匠人为其打造手杖,从十万手杖之中选了这一把,且是工匠的无心之作。因是万岁通天元年所制,这手杖便称作‘通天手杖’,武后临终前的十年里,日日不曾离手。”
“正因如此,才是价值连城。”精精儿更加羞愧。
“但你们忽略了一件事,”李成轩将手杖举起来,“这支手杖是剔红工艺,相传是用木灰、金属为胎,在胎骨上刷上红漆,共刷一百九十九层,待红漆半干时再雕刻花纹。因是将红漆用刀层层剔掉,故称作‘剔红’。”
“只有剔红才能永葆这鲜艳的朱红色啊,有什么不妥吗?”空空儿还是没听懂。
“不妥之处就在于,以它的尺寸和大小,若是以木灰、金属为胎,绝不会这么轻。”
李成轩此言一出,精精儿立刻将手杖接过来试了试,神色凝重:“不错,这手杖确实太轻了
。”
昨日在密室之中,空空儿一直抱着这支手杖,故而他没有机会仔细掂量,只看了款式与雕纹。而空空儿因为太过激动,也没有细想这手杖的轻重,此刻经李成轩提醒,二人才猛然发现这个问题。
“那就是赝品了?”西岭月耸了耸肩。
精精儿和空空儿顿觉尴尬,前者不禁感慨:“想我师兄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过无数宝贝,竟没想到在这手杖上看走了眼。”
空空儿更觉不可思议:“是谁竟能仿得一模一样?真是个高手。”
“倒也未必是仿的。”李成轩又是语出惊人。
“王爷有话直说,别再卖关子了!”空空儿听得心急。
李成轩却再一次将她晾在一旁。空空儿今日数次被他忽视,心中既尴尬又不满,小声嘀咕着:“完了,王爷真生我的气了。”
西岭月知道他是在想事情,便低声安慰:“空姐姐别多想,你且看着。”
诚如她所言,李成轩一心都在这支手杖上。他仔细审视着,又思索片刻,最终视线落在了手杖底部,对精精儿道:“精兄,你善于机括,来看看这里是否能打开?”
精精儿立即来了精神:“您怀疑这手杖是中空的?”
“嗯。”李成轩轻轻敲击着手杖底部。
精精儿也观察了半晌,出言道:“好像是有机括,但不好打开,万一方法不得当,这手杖必毁。”
对于热爱古玩之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珍宝损毁。精精儿
不想为了求证这手杖是否中空而毁坏这么珍贵的东西。
然而李成轩不以为意,又抬头看向空空儿:“把你开锁的发簪借我一用。”
“哦。”后者依言取下一支细如尖针的发簪递了过去,李成轩就着那发簪的尖端,小心翼翼地往手杖底部扎去,兀自倒腾半晌,也不见有任何机括弹出来。
空空儿见状很是心疼:“王爷当心,当心啊!”
李成轩心无旁骛,执着探寻着手杖底部。
一直到西岭月都失去耐心了,几人还没弄出个结果,她不禁打了个哈欠,随口说道:“这么复杂,不如直接掰断好了。”
此言一出,李成轩手上的动作瞬间停下,露出一丝笑意。
精精儿急忙阻止:“不能掰断,否则这手杖就毁了!”
西岭月再次摊手:“精大哥这话可不对。如今王爷已经确认这手杖过轻,要么是赝品,要么内里中空。倘若是赝品,毁了就毁了,有什么好可惜的?可若是真品,保不齐就藏了什么秘密在里头,难道那秘密的价值不比手杖更重要?”
精精儿竟然无法反驳。
“县主说得有道理啊!”空空儿也想通了,表示赞同,“那王爷还等什么,您就掰……”
“断”字她还没说出口,就听耳边传来“啪”的一声,李成轩已经把手杖的底部掰开了。三人齐齐凑过去看,发现它真是中空的!其中还塞了一条白色的绢帛!
“真的有秘密啊!”西岭月最
为激动。
李成轩将簪子的尖端探进去,谨慎地将那条白绢抽出来,赫然发现白绢很大很长,卷了好几道才能塞进这手杖之中。虽然年代已经久远,但还能隐隐看到其上写了字,只是墨迹已褪成了浅褐色。
他将这巨幅白绢缓缓打开,只看了一眼便目光熠熠。
空空儿最忍不住,探过头去一字一句地念道:“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
《滕王阁序》!武则天的手杖里竟然藏着一幅《滕王阁序》!西岭月骤然提起精神,亟亟催促:“快打开,快打开啊!”
李成轩也加快了动作,迅速将一整幅白绢打开,发现它比想象中更大,长至少两丈,宽也足有六七尺,顶端左右两角呈半圆弧形。而更让人惊喜的是,那已经模糊不清的字迹与现存世的《滕王阁序》版本不同,粗粗一扫,是结尾多了一首四韵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真的多了一首诗!和安成上人说的一模一样!西岭月惊喜地抬头看向李成轩,后者也回视于她,两人目中皆是含笑。
精精儿师兄妹也为这个发现惊叹不已。
“‘一言均赋,四韵俱成。’王子安失传百年的诗作,想来就是这首了。”李成轩无比感叹。
“师兄你快看看,这是武后的字迹吗?”空空儿疑惑地问。
精精儿粗略一扫:“很像,但不能完全确定。”
西岭月闻言心头一紧——一支武后使用多年的手杖,其中藏了巨幅的《滕王阁序》,还是绢帛所书,摆明就是想长久保存。即便这不是武后真迹,也一定是她藏进去的,这其中隐藏了什么秘密?
西岭月突然想起阿度曾说过的话。他说王勃一家是发现了《滕王阁序》中武后造反的秘密才被处死,只有他的先祖王励及时改口逃过一劫。可若只是这一个秘密,做出这支手杖时武后早已登基为女帝了,野心也早已昭告天下,她又何必留下原版的《滕王阁序》,大费周章地藏在手杖里?
最关键的是,这支手杖她用了十年,日日不离手,一直到她临终时还想着念着要留给太平公主……
一定还有更大的秘密藏在其中!这秘密被武后掩藏数年,直至临终前还挣扎着放不下!一定是如此!
西岭月越想思路越是清晰,忍不住唤道:“王爷,这手杖一定是……”
“精兄,”李成轩猛地开口打断她,“我与西岭有要事相商,不知你和空空儿能否回避?”
精精儿是个有眼色的,见此情形便知事关重大,什么都没问:“好。”
反倒是空空儿露出踟蹰之色,显然是想留下听秘密。
李成轩没给她出言询问的机会,再行叮嘱:“今日所见之事可轻可重,轻则涉及镇海民生,重则事关朝廷翻覆……
你们两人必须守口如瓶。”
“这么严重啊!”空空儿顿时改变主意不想听了,慎重点头,“王爷放心,我们师兄妹嘴严得很。”
李成轩也万分相信他二人,遂道:“如此我便不留你们了,若有事相询,我会按老规矩去找你们。”
精精儿师兄妹齐声道好,一并离开了福王府。
待两人走后,西岭月关紧了正厅房门,还特意交代方管家今日王爷闭门谢客。
李成轩看着她这副自作主张的样子,简直无奈至极。
“王爷,这通天手杖里的《滕王阁序》,就是王子安的原版吧?”西岭月急忙说出自己的想法,“由此可见武后想要遮掩的秘密,一定比她篡唐称帝更加重要!”
西岭月能想到的事,李成轩又何尝想不到:“你说得没错,这手杖武后十年不离手,怕就是为了藏在其中的这幅绢帛。”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想法子破解啊。”西岭月这般说着,又突然感到丧气,“只可惜阿萝、阿度都死了,线索又断了。”
李成轩也觉得很为难。
西岭月转而又想起一件事:“王爷,杀死阿度的那个人,昨日在清修苑救了我!若不是他及时出手,聂隐娘早就抓到我了!”
李成轩已听说过这件事,抬目看她静待下文。
“他杀了刘掌柜和阿度,又去了甄罗法师的清修苑,这说明什么?”西岭月自问自答,“说明甄罗法师和‘殿下’‘阁主’有关系!还有
这通天手杖,正是从她的密室里找到的!”
李成轩闻言蹙眉。
西岭月恍然想到一种可能:“王爷,该不会……她就是那个‘阁主’吧?”
“她不是。”李成轩终于开口否认,“她只是盗取了生辰纲。”
“你怎么知道?”西岭月指着那巨幅的白绢,“证据摆在眼前,还有昨日阻挡聂隐娘的飞镖……都证明‘殿下’的人在暗中观察着一切!或许……或许盗取生辰纲也是他们做的?毕竟丢的恰好是镇海的……”
“你想太多了。”李成轩食指敲击着桌案,反驳她,“盗取生辰纲的人与‘阁主’是两批人马。昨日那人帮你阻止聂隐娘,也不是因为甄罗法师,而是他在盯着你。”“盯着我?”西岭月猛然打了个寒战。
李成轩推测:“他应该暂时不想伤害你,否则那天杀阿度时,你就不会活着回来了。”
西岭月听得糊涂:“奇怪,我们分明是对立的身份,我在查他,他应该想置我于死地才对,为何还要救我呢?”
李成轩又是一阵沉吟:“也许是你成了郭家的女儿,令他有所忌惮吧。”
似乎也只有这一个缘由能解释通了,可她还是想不明白:“王爷,你怎么知道甄罗法师和‘殿下’‘阁主’无关呢?这通天手杖不就是证据吗?”
“若她知道这手杖里的秘密,会随意丢在密室里吗?也轮不到你我去发现这绢帛。”李成轩笃定地道,“她只
是一个偷盗古玩的贼,仅此而已。”
“可是……”
西岭月欲说些什么,李成轩却没再给她机会:“西岭,甄罗法师的案子已经了结,你不必再想。至于‘阁主’之事……不是仅凭你我二人就能解决,还是请皇兄裁定吧。”
“你真的不管了?”
“皇兄会让我管吗?”李成轩哂笑道,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西岭月心思微沉。
“好了,这些日子你不要到处乱跑,以防被甄罗法师的党羽报复。”他边说边走到正厅门前,打开房门,“我不放心你自己回去,我送你。”
事到如今,西岭月也知难以再说动他,只得起身应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咻咻”两声激越的鸣响猛地传来,打断两人的对话。
李成轩脸色猝然大变,快步走到院子里朝东南方向望去——那里有一黄一蓝两道烟雾腾空而起,在朗朗白日下异常醒目。
他二话不说朝外奔去,西岭月连忙跟上他:“王爷,怎么了?”
“精精儿有麻烦!”李成轩甩出这句话时,人已跑出了福王府大门,一把扯开拴在门前的马匹,飞身上马,“在这里等我。”他说完策马疾驰而去……
此后,西岭月一直坐立不安,在前厅里来回踱步。想起李成轩临走时说过的话,她更加担心不已。
精精儿有麻烦?会是什么麻烦?为何他们刚离开福王府,就有麻烦找上门?会和甄罗法师有
关吗?难道是聂隐娘?
西岭月一边猜疑一边等候,更觉焦虑。幸好这焦虑只维持了半个时辰,李成轩便策马返回了,她连忙拽住他上下打量,生怕错过他身上的伤口。
“别担心,我没事。”李成轩后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
西岭月见他既没缺胳膊也没断腿,甚至没有一丝伤口,才追问道:“王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袭击他们师兄妹。”李成轩从矜缨之中掏出两枚烟丸,解释道,“昨日你们去清修苑查探,我给了精精儿两枚烟丸,让他危急之时示警于我,方便驰援。他昨日没用,方才却连扔两枚,可见情况紧急。”
西岭月听得一阵揪心:“他们人呢?没事吧?”
“放心,两人都是轻伤。我赶到时对方已经走了,据说是看到精精儿放出烟丸,立即撤退了。”
“是什么人下的手?有线索吗?”
李成轩遗憾地摇头:“对方很谨慎,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但据精精儿说,那人轻功卓绝、准头极佳,是个男人。”
“轻功卓绝,准头极佳?难道是……”西岭月惊恐地睁大双眸,“难道是用毒飞镖的那个人?”
“未必,”李成轩也吃不准,“他们师兄妹行走江湖,早年结过不少仇家,许是有人寻衅报复,并不能断定与昨日之事有关。”
西岭月越听越替精精儿和空空儿担心:“有什么法子解决吗?”
“我已安排他们尽快出城,希望
能暂时躲开吧!”李成轩轻叹一声,不由得望向西岭月,“此事提醒了我,以后你不能再查案了,实在太过凶险。”
“王爷……”西岭月张口唤他一声,又不知要说些什么,一时茫然地望着他,眸色盈盈若秋水。
一刹那,李成轩像是被刺痛了双目,避开她的目光:“我送你回去。”
片刻之后,两人坐上了回长公主府的马车。李成轩自打上了车便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西岭月几次想要开口,可看到他这冷淡的神情,只得住了嘴。百无聊赖之下,她撩起车帘一角,想看看街上的热闹景象,忽见一群行人正围着一个张贴皇榜的告示牌,不知是在议论什么。
西岭月碰了碰他:“王爷快看,圣上又有什么旨意吗?”
李成轩睁眼朝外扫了一眼:“是在发榜寻找太皇太后。”
“还在找啊?!”西岭月有些意外。
寻找太皇太后沈氏,自代宗一朝起,历经代宗、德宗、顺宗三朝,到了如今,已经足足找了四十五年。这其中的内情,几代帝王的真情和孝心,足以让天下人动容——
太皇太后沈氏,闺名“沈珍珠”,乃吴兴才女。开元末年嫁给时任皇长孙李俶为妾,即后来的代宗皇帝。天宝元年,年仅十五岁的沈珍珠生下了皇长曾孙李适,即后来的德宗,然而由于杨贵妃受宠,其侄女崔氏被册封为代宗正妻,沈珍珠虽然进门早且育有皇子,但只
是侧室。
十年后,安史之乱发生,长安沦陷,玄宗带着一众皇亲国戚仓皇出逃。代宗身为皇长孙,其妻崔氏身为杨贵妃的侄女,都有幸随驾逃离,沈珍珠却不幸被留在了长安,从此与代宗离散。
一年后,代宗以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身份发兵收复洛阳,意外在此见到了被囚的爱妾,可当时山河动乱、长安未复,为了沈珍珠的安全考虑,代宗只能将她安置在洛阳,从此挥别。
可没过多久,洛阳再次被史思明攻陷,他知道代宗时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听说他的爱妾沈氏在此,立即派人寻找。然而当时的守将李光弼眼看洛阳不保,早早下令将洛阳百姓及上阳宫的宫人率先转移,最后落在史思明手里的洛阳只是一座空城。史思明寻找沈珍珠自然一无所获,而她也从此下落不明。
后来代宗临危即位,平定了安史之乱,却始终没能找到沈珍珠。为此他痛心不已,便昭告天下,立沈珍珠之子李适为皇太子,并下旨寻找太子生母。
可终其一生,他都未能找到沈珍珠,抱憾而去。代宗驾崩之后,德宗李适即位,册封生母沈珍珠为皇太后,封赏整个沈氏家族,并下旨继续寻找。德宗在位的二十几年里,曾有许多女子自称沈珍珠,最终都被确定是冒名顶替,但德宗并未失望,一直在寻找生母,仍然未能找到。
德宗驾崩之后,先皇顺宗拖着中风的病体即位,依然不忘寻找祖母沈珍珠。可他在位仅半年就传位给了当今圣上李纯,由圣上继续发榜寻找……这寻人之事历经四朝天子,如今算来已经整整四十五年了。
天下人都希望能找到沈珍珠,以成全历代天子的心愿,但时间拖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因为她若还在世,今年也该八十高龄了。
都说“皇家薄幸”,可看看几位帝王锲而不舍地寻找,总是教人动容。西岭月联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得感慨:“无论太皇太后在不在世,她若知道历朝天子都在找她,也该欣慰了。”
李成轩听出她话中的感同身受,俊目微垂,掩饰住那一抹苦涩。
西岭月忍不住伸头再看那张皇榜,直至马车越行越远,她才收回目光重新坐定。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提起劲头,一把拽住李成轩的衣袖:“王爷,我想到了!甄罗法师一定来自宫中!”
李成轩目中闪过一丝异样:“你如何确定?”
“方才看到皇榜时我想到的。”西岭月显得很激动,“你想啊,什么人才能聚集这么多宝贝?尤其武后的通天手杖,摆明是宫中之物啊!她一定是从宫里出来的!”
西岭月越想越认为大有可能:“自安史之乱起,肃宗、代宗、德宗三朝,哪一朝不是风雨飘摇,兵祸天下?就连沈……太皇太后都走失了!单就德宗时的‘泾原兵变’,他逃出长安,抛下多少宫
人四处流散?那个甄罗法师,极有可能就是某次兵祸中逃出宫的,还秘密带走了宫里大批财宝!还有还有,那个清修苑就在安国寺后街口,离大明宫已经很近了!她可以走建福门,把宫里的财宝偷运出来,再藏到清修苑,马车运送只需半个时辰!”西岭月这般说着,不自觉地抓住李成轩的手臂,“王爷,她在宫里一定还有同党,是她的故旧,权势滔天,在暗中帮着她盗窃生辰纲!”
“你的推测极有道理,可是,”李成轩指出要害,“你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那就找啊!”
“有些事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李成轩再次蹙眉,“倘若真如你所言,甄罗法师在宫中有帮手,你可曾想过那帮手是谁?你将那人揪出来,他是否会报复你?宫廷险恶,人心复杂,甄罗法师宁可自己承担罪责也没有供出同谋,可见那人藏得很深。”李成轩看着她,目光沉稳而深刻,“既然如此,为了你的安危,为了宫中的平静,也为了我母后顺利度过生辰,我希望你放弃此案。”
这是头一次,李成轩如此直白地告诉她宫廷的生存法则。讲句实话,有些说法她并不能认同,甚至还觉得疑惑,明明在生辰纲丢失之初,李成轩还信誓旦旦地要揪出那个宫中毒瘤。
前后才过了一个月,他的态度就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就连郭仲霆都消极地对待此事,可
见幕后之人的确能够只手遮天。
“王爷,我只问你一句,”西岭月仍不死心,压低声音附在他耳畔问道,“甄罗法师的帮手,是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吗?”
这一问让李成轩沉默了很久,到最后他也没有给出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对她说:“西岭,你记住,如今你姓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