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月在紫宸殿偏殿跪了一整夜,裴行立也陪了一夜。
直至翌日天明,宫门重新开启,她才被裴行立送回了长公主府。回来时人已经冻得昏了过去,浑身僵硬。
泡过热水暖过身子,西岭月又发起了高热,昏迷不醒。经萧忆诊断,是她去年受了肩伤之后疲于查案,劳心劳神,导致伤口没有长好。
这边厢,萧忆和郭仲霆留在家中照看她;那边厢,郭鏦和长公主已经进宫请罪。也不知天子说了些什么,总之夫妻两人回来之后便心事重重。一时间,长公主府气氛压抑,连上元节都没有过好。下人们也是埋头做事,纷纷噤声不敢多言。
萧忆更是对一切不闻不问,只专心照顾西岭月,衣不解带地守在她床头。这期间,裴行立日日来探,表现得十分关怀,心思不言而喻。
正月十六,西岭月终于退去高热,悠悠转醒。她一睁开眼,就看到萧忆、阿翠、阿丹守在她床畔,个个面带倦色。
“县主,您终于醒了!”阿翠最先发现她醒来,惊喜地喊道。
萧忆一个箭步奔向床头,俯身擦去她额角的香汗,轻声询问:“月儿,你觉得如何?”
西岭月只觉喉咙肿痛、嗓音干哑,艰难地发声:“水……”
阿翠连忙端来热水,西岭月一连喝了三四杯,才觉得舒服许多。她渐渐回忆起发生过的事,喑哑问道:“什么日子了?”
“
正月十六。”萧忆目中闪过一丝心疼,“你烧了几日,很凶险。”
西岭月抿着嘴唇,没再说话。
不多时,长公主一家三口听到消息跑了进来,不等他们出言关切,西岭月已经开口说道:“父亲母亲,我想见见裴将军。”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萧忆的手也在袖中收紧。
长公主倒是难得平静:“好,他正巧也在。”言罢又叮嘱阿翠、阿丹,“帮县主穿戴整齐,扶她去前厅。”
“长公主且慢,”萧忆立刻阻止,“月儿才刚醒,不宜见风。”
“无妨,”西岭月摆手,“就在这儿见吧,给我拿件披风。”
萧忆再也无话可说。
阿丹便出门去请裴行立;阿翠则挑了件艳丽的披风为西岭月披上,又帮她重新梳了头发。须臾,裴行立匆匆赶来,长公主便招呼一干人离开,只留下阿翠、阿丹在旁服侍。
裴行立毫不掩饰担忧之色,关切地问她:“你觉得如何?”
“好多了,那日多谢你。”西岭月没有顾忌姐妹花在场,直接问他,“福王妃……圣上定的是谁?”
那日李纯曾说过,赐婚的旨意要等过了正月才下,西岭月这一问,算是笃定了裴行立早知内情。
他也没有否认,沉默片刻,回道:“是起居舍人裴度的长女,裴云衣。”
起居舍人之职是在天子御殿朝会时,负责记录皇帝的言行与国家大事的,算是清流一派,颇受人尊敬。
“裴度?”西岭月敏
感地抓住重点,“也是东眷裴族人?”
“是。”
“也在中书省任职?”
“嗯。”
西岭月没有再问下去,也不需再问。
裴行立新认的父亲裴垍,是坐镇中书省的中书舍人;而这位起居舍人裴度也在中书省任职。两人都姓裴,都是东眷裴族人,关系可想而知。
显见,如今裴行立已经取信于李纯,其父裴垍也是李纯的心腹。这位裴度自然也不会例外,且职位不高不低,又无实权,他的女儿去做福王妃,双方都是落个好名声,没有实惠。
裴行立见她了然,索性坦白道:“裴度裴舍人,是家父提拔的……福王妃的位置,圣上征求过家父之意。”
“那我呢?”西岭月直白地问道,“我的婚事,圣上也征求过你的意见?”
这一问,算是将他的心思彻底戳破。
裴行立没有丝毫隐瞒,坦然承认:“是我主动提的。圣上只说郭家门第高,长公主也挑剔,让我做好准备。”
西岭月只好垂眸讽笑:“天子可真有意思,就逮着一家联姻。先皇逮着郭家,今上逮着裴家。”
“县主……”阿翠听到此处,忍不住开口关心。阿丹也面露担忧之色。
西岭月强忍着情绪,朝她二人挥了挥手:“有些话你们听不得,先出去吧。”
阿翠和阿丹对望一眼,终是领命退下。
屋内只剩他们两人,裴行立再也不必遮掩,直言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在镇海我就知道。”
“这话言重了,”西岭月拢紧披风,“若我没来长安,只不过是个商贾之女,而你出身望族,是我配不上你。”
“不,”裴行立为她拨开贴在颊边的发丝,“在金山寺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很特别,我帮你拒绝李衡,已是存了私心。”他的目光渐渐热切,“我家世落魄,又是鳏夫,比你大了十岁。我原本不敢想的,已经放弃了……如今是上天眷顾,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上天眷顾?”西岭月微红双眼,“你知不知道王爷把镇海的功劳都算在了你头上!是他在御前举荐你,你才能有今天!”
“我知道。”裴行立亦是动容,“王爷对我的大恩大德,这辈子我都无以为报。”
“那你还……你还……”西岭月脱口而出,又戛然而止。
“那我还抢他的女人?”裴行立替她说了出来。
西岭月的面色猝然苍白,再也没有一丝血色。
裴行立望着她,并不后悔说破此事。那层关系就像一个毒瘤,危及着李成轩,也危及着眼前这个女子。他们以为只要不说穿,一切就很安全,其实只是自欺,但欺骗不了别人。迟早会有人挑破这颗毒瘤,露骨的,血淋淋的。若是心怀叵测的人出手,局面反而更加糟糕。倒不如让他快刀斩乱麻。一面是他的恩人,一面是他的心上人,至少他懂得轻重,能将两人的伤害降至最低。
“不管你相不相信,”他冷静
地陈述事实,“你罚跪那天,我在右银台门遇见了王爷……他让我好好待你。”
他让我好好待你。
短短七个字,给了西岭月致命一击。她终于被迫撕去伪装,簌簌垂泪:“是我的错!他早就说过不来往了!他一直在疏远我,是我非要缠着他!”西岭月越说越伤心自责,趴在床上痛哭失声,“是我害了他!都是我的错!”
李成轩何等洁身自好,她岂会不知?就算当年为了让天子放心,他也只和玲珑逢场作戏,不曾有过肌肤之亲。阿翠、阿丹服侍他多年,也不曾被他收入房中。还有秦瑟,宫里都将他们当成一对,他也是以礼相待。
即便他花名在外,即便他声名不佳,但他一直坚守着底线,不曾随意娶妻纳妾!可如今他为了她,为了她的闺誉,终于还是放弃了坚守!
心痛犹如洪水般漶漫决堤,将她整个人彻底淹没。西岭月头一次哭得毫无顾忌,近乎窒息,像是濒死之人无比绝望!
裴行立见她终于肯面对事实,心中难免发酸,同时又长舒一口气。他轻轻抚摸她的秀发,低声安慰着:“不是你的错,没有人能控制真心,我们都一样。”
西岭月不停地哭泣,双肩耸动:“我这样不堪……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一切!”裴行立目光热烈,“你的优点、缺点,你的活泼脆弱、机敏迟钝……我全都喜欢!”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颊,
指腹摩挲着她的泪痕,近乎卑微地恳求:“我知道我是乘人之危,但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只要你肯答应,我们立刻就离开长安,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没有朝政,没有纷争,没有公婆给你立规矩。家里的一切,你说了算!”
裴行立的掌心分外灼烫,像是一团烈火灼烧着西岭月的脸颊。她拽落他的双手,茫然地抬头:“可我太累了,两次都是这个结果,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力气再去爱人了。”
“我会努力。”他的话语铿锵坚定,“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从西岭月闺房里出来,裴行立体贴地为她关紧房门,刚一转身,不禁愣在当下——长公主、郭鏦、郭仲霆一家三口全都站在台阶下,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显然方才他与西岭月的对话全被听走了。裴行立没有丝毫尴尬,毫不迟疑地步下台阶,执晚辈之礼朝长公主夫妇拜道:“晚辈对县主一片真心,还请长公主和郭驸马成全。”
长公主挑剔地审视他一番,再次确认:“你真能一辈子待月儿好?”
“是。”裴行立恳切回话,“为了县主,晚辈甘愿放弃官职,带她离开长安。”
“说什么笑话。”长公主嗤嘲他,“没有官职,你焉能配得上我的宝贝女儿?”
裴行立深深垂头,适时住口。
郭鏦则是长叹一声:“月儿以前的事,你当真不介意?”
“日久生情、患难生情都是人之常
见,更显得县主她重情重义。晚辈一介鳏夫已是高攀,要介意也是县主介意。”裴行立姿态极低。
这番话终于让长公主心里舒坦一些,芥蒂渐消。其实她对裴行立并无不满,对方样貌、能力、前程都是一等一的好,年纪大些也不打紧,出身低微更不重要,反正再好也比不上郭家,何况他也是裴氏子弟、望族之后。
唯独一点,她对裴行立以前的婚事耿耿于怀。若是寻常娶妻也就罢了,偏偏是那样不堪的婚事,让她堂堂长公主的千金下嫁一个鳏夫,她怎能甘心?
倒是前几日进宫谢罪时,天子的一番话让她重新考虑了此事——“昔日太平公主新寡,武后为她寻夫,看上了堂侄武攸暨。为了爱女顺利再嫁,武后亲自赐死了武攸暨的原配。”
如此说来,武攸暨不也是个鳏夫?天子虽然没有明说,可这一番话已经表明了立场,他是支持裴行立求娶月儿的。
单就家世而言,裴氏兴起于汉魏,历经五百年不衰,是当之无愧的门阀望族,始祖乃秦始皇之祖非子;而郭家是武将发迹,虽然不比裴氏源远流长,却是大唐第一世家,始祖是周文王之弟虢叔。
裴、郭两家结亲也算门当户对。
再往大说,圣上也是在拉拢整个裴家,他想让人才辈出、备受敬仰的河东闻喜裴氏,和大唐最有权势的外戚郭家联姻。两家结成秦晋之好,互惠互利,说到底还
不是为天子所用?
长公主心里琢磨着,当年武后对太平公主爱逾珍宝,却没有寻个头婚的子弟,反而找了武攸暨,这是为何?一则武攸暨是武后自家人,二则也是她看重武攸暨为人持重,不会辜负了太平公主。
这般一想,裴行立不也和武攸暨一样?男人有了头婚的经验,也许更知道疼人呢?
而且她上次已经调查得很清楚,裴行立私底下干干净净,可谓不近女色。放眼现如今的世家子弟,哪个不是频繁出入秦楼楚馆?即便洁身自好的,身边也有几房妾室、通房,有些连庶子都提前生了。再看裴行立,除了鳏夫的名声不大好听,哪一样比不过别人?何况出了这种事,挽救月儿的名声最为紧要,仓促之间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细细思量一番,长公主也就释然了,望向裴行立的眼神渐渐变得和蔼。
郭鏦要比妻子先一步想通,此时叹道:“说起来,我一直很敬重令尊的人品才学……”
这句话已算是变相表态了。裴行立惊喜不已,忙道:“家父也多次向晚辈提及,您执掌国子监,桃李满天下,为朝廷培育了许多良才。”
郭鏦显然对这句话极为受用,客气回道:“令尊夸大其词了。若论门生,当朝哪个及得上令尊?堪比武周朝的狄梁公了。”
当年武后称帝,狄仁杰受到重用,先后举荐了姚元崇等数十人,皆为名臣。武后谓狄
仁杰是“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
狄仁杰可是武周朝的第一名相,又在女帝立储时力劝她不立武家子侄,册立亲子李氏,使得大唐国祚得以延续。仅此一点,狄仁杰在唐室后人眼中便是功高一筹,不是其他名相可以比肩。
眼下郭鏦用狄仁杰类比裴垍,可谓极高的赞许,也是暗示了郭家会支持裴垍入阁拜相。
裴行立自然会意,惊喜的神色改为肃然:“您之高赞,晚辈定当转告家父。”
郭鏦见他听明白了,斟酌片刻,索性直言道:“裴贤侄,回去好好寻个保媒之人,正月以后上门来吧。”
“多谢郭驸马!多谢长公主!”裴行立激动不已,一再对长公主夫妇行礼。
郭鏦朝他摆了摆手:“这几日也辛苦贤侄了,不过为月儿的名声着想,下定之前你不要再来了。”
“是,晚辈告退。”裴行立恭谨再拜。
“仲霆,”长公主也及时对爱子发话,“去送送你裴兄。你们同辈相交,以后可要常来常往。”
听闻此言,郭仲霆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得伸手相请:“正均兄,请。”两人谦让一番,并肩走出西岭月的院落,谁料迎面碰上站在院门之外的萧忆。
他只穿一袭单薄白衣,浑身散发着冷冽之气,在天寒地冻的正月里更显得冷如寒霜。
裴行立面不改色地上前道别,既不流露喜色,也不过分疏离,姿态寻常。
萧忆却是难得的失礼,只冷
冷盯着裴行立,眼中露出一丝锋芒。
他这表情倒是让郭仲霆打了个冷战,待要开口缓和气氛,萧忆却已经转身离开,从始至终一言未发。唯独空气中残留着点点药香,氤氲出一片冰冷的伤心。
正月底,裴行立擢升沁州刺史的任命下来了,同僚纷纷前往裴垍府中道贺。与此同时,裴家也开始筹备与郭家的婚事。裴垍面子极大,请动了云安公主夫妇保媒,这人选也令汉阳长公主相当满意。
云安公主表面上是与长公主一母同胞,实则是王太后身边的宫人所生,宫人并无位分,便寄名在王太后膝下抚养。因着这层关系,长公主待云安公主要比别的姐妹亲厚。
而云安公主的夫君刘士泾来头也不小。他是将门之子,其父刘昌少年入伍,曾在平定安史之乱时立过功勋。当时虽不在郭子仪麾下,但他效力的河南防御使与郭子仪并肩作战、两路夹击,有过同袍之谊。刘昌在世时对郭氏族人极为敬重,多次言及当年汾阳郡王讨伐逆贼的风姿。
因此,裴垍能说动云安公主夫妇保媒,算是极其用心,两家的渊源不可谓不深。
正月底,裴行立的刺史任命一到,裴垍便带着他去拜访云安公主夫妇,将这桩喜事相告。两夫妇自然欢喜,男方官职越高,保媒时便越有说头,事成之后脸上也更有光。
待从云安公主府里出来,裴垍径直去了中书省官廨,裴行
立则打算去采买货品,为赴任做准备。
正月未过,长安城仍旧一片喜气,晌午日光暖和,路上行人如织。裴行立是武将出身,并不惯于乘车,遂打马前行,意气风发地往西市走去。
他刚行至西市附近,忽觉口渴,正打算下马歇脚寻个茶铺,耳畔却乍然响起“嗖”的一声!
他反应极快,迅疾弯腰伏于马背之上,未料到那暗器竟不是冲着他,而是射向他的马匹!
只听胯下坐骑悲惨地嘶鸣一声,突然狂躁地扬蹄,于大街之上冲撞狂奔。附近的行人、摊贩躲避不及,纷纷被马匹撞倒在地,甚至被踩踏。
裴行立被坐骑颠得几欲坠马,唯有拉紧缰绳,稳住身形,可始终无法制止狂躁的马匹。不得已之下,他唯有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朝着马匹的脖颈一刀捅下,奈何匕首太短太小,马匹虽然吃痛却作用不大。
就在此时,忽听某个男子大喝一声:“后仰!”
裴行立不及多想,立即用双腿夹紧马鞍,整个身子朝后仰倒,仅靠腰力支撑。
与此同时,一条白色绢纱倏然飞出,死死套在马脖子上。裴行立分神看去,只见是一位江湖女子手持白纱的另外一端,正往街旁的一棵树干上绑去。
她动作干脆利落,三两下已将白纱牢牢绑好。马匹被套住脖颈,无法前行,前蹄高高扬起,嘶鸣着想要挣脱。
那女子见机大喊:“师兄!”
“嗬!”一位江湖男子
双手持刀,就在此时应声跃起,一刀重重劈在马匹头颅之上。
悲惨的嘶鸣声再度传来,马匹两只前蹄猛然跪倒,一头栽在地上。裴行立本是后仰,此刻恰好借势坐起,一个跃步跨下马鞍,毫发无伤地脱了身。
再看那匹马,脖颈上牢牢嵌着一把大刀,鲜血汩汩直流,已经断了气。
裴行立心有余悸,连忙环顾四周,可除了一片狼藉和受伤的行人之外,根本看不到凶手的任何踪迹。他稳下心神,尚不及细想个中蹊跷,便听一个女子轻佻地说道:“哟,还是位俏郎君呢!”
裴行立循声转身,只见方才用白纱套住马头的年轻女子就站在不远处,正对着另一个男子笑言。
那男子显然就是她口中的“师兄”,亦是方才出刀相救之人。裴行立连忙上前朝两人拜道:“多谢两位侠士相救,敢问尊姓大名?”
师兄率先抱拳:“路过而已,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那师妹靠在师兄身侧,笑回:“他不告诉你,我告诉你,我叫……”
“师妹!”师兄沉声呵斥。
师妹顿时精神萎靡,委屈地叹气:“我师兄不让我说。”
裴行立对这两位江湖儿女颇有好感,遂自报家门:“在下姓裴,名行立,表字正均。再次谢过二位。”
“裴……行立?这名字听着好耳熟啊。”师妹转头望向师兄,“你听过吗?”
“原来是讨伐镇海逆贼的头等功臣。”师兄口中说着,肃
然起敬。
“愧不敢当。”裴行立谦虚回道,“忠君爱国、报效朝廷乃是本分。”
此时师妹也想起了什么:“哦,我说这名字很耳熟呢!你既然是镇海来的,那你也认识福……”
她话还没说完,师兄已不着痕迹地碰了碰她,她立即改口:“那你也认识福……福昌斋的老板吧?”
“福昌斋?”裴行立故作思索,“裴某在镇海多年,并未听说过此店,是做什么生意?”
“点……点心。”师妹磕磕巴巴地胡诌,“很好吃,我每次去扬州都要尝尝。”
裴行立笑了:“女侠,扬州在淮南,不在镇海。”
“呃……那就是我记错了。”师妹强行圆场。
裴行立但笑不语,也不戳穿。
师兄见状便开口斥她:“你的话太多了。”言罢他又转头对裴行立说道,“我看这匹马颇有蹊跷,将军要当心。”
裴行立又何尝不知?正想开口回上一句,此时见一队不良人从西面匆匆赶来,瞬间便将他三人团团围住。
打头的不良帅快步上前,指着他们喝道:“有人报官,说你们当街纵马行凶,可有此事?”
话音落下,他已经看到一旁的死马,指着它问:“这是谁的马?”
“我的。”裴行立主动承认。
“名字!”不良帅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又拿出半块黑色的小炭,作势要往本子上记录。
“裴行立。行走之‘行’,站立之‘立’。”
不良帅似乎没听过这
个名字,继续问道:“户籍,家里是做什么的?”
“河东人,本月刚接了任命,沁州刺史。”
不良帅动作一顿,转头看他:“你是沁州刺史?”
“正是,”裴行立不骄不傲,态度端直,“尚未赴任。”
那不良帅立即转变态度,将小本子和炭笔往怀里一揣,也不记录了,走到他身边询问:“裴刺史,对不住了,小人们是按例询问,没别的意思。”
裴行立摆手表示不在意:“应该的,毕竟是我的马出了问题。”他顿了顿,又问,“我撞伤了几人?都严重吗?”
“一共伤了四人,其中一人被马匹踩断了腿,其他几人还好,已经送去医馆了。”不良帅又补充,“哦,还撞翻了两个摊位。”
裴行立闻言蹙眉,沉吟片刻,道:“劳烦你先安置好他们,医药赔偿,本官一力承担。”
“是是。”不良帅忙不迭地应下,“是这样的,裴刺史,小人相信这是一场误会,不过……不过按律例,恐怕您还得随小人走一趟。”
“好。”裴行立一口答应,心中却知此事万分棘手。他这沁州刺史的任命才刚刚下来,今天就发生当街纵马伤人之事,一旦被御史们盯上,官职必定不保。
原本他倒也不在乎,但如今求娶西岭月在即,若在这节骨眼上丢了官职,对郭家就不好交代,婚事恐怕要生波折。
退一万步讲,即便这婚事不出乱子,也会影响他父亲裴垍的
声望。毕竟圣上刚刚表露过心意,打算今秋让父亲入阁封相……
前有父亲的子侄刺杀遣唐学问僧,后有他这个嗣子纵马伤人,只怕御史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想到此处,裴行立眉峰紧蹙,目光不自觉望向那匹坐骑。
不良帅见他面色不佳,也不敢强行拘捕,又掏出小本子和炭笔:“小的敢问,您这马是怎么回事?”
裴行立遂如实回道:“本官骑马上街,坐骑忽然中了暗器,发足狂奔。”
“原来是有人陷害,这就好办了!”不良帅谄媚地吩咐手下,“都听到没有?赶紧看看那匹马,找找暗器!”
不良人连忙领命,十几个人齐齐上前,将马匹从头到脚摸找了一遍,却没发现暗器的影子。
那对师兄妹也在帮忙寻找,亦是一无所获。师兄遂问道:“裴将军,你确定这马是中了暗器?”
“我确定。”裴行立回答得斩钉截铁,“当时我就骑在马上,耳边听到声响,我以为是有人要射杀我,不想是这马中了招。”
师兄听后若有所思:“你先别走,在此等等我。”言罢朝着西市的方向飞奔而去。
裴行立没有寄希望于此人,他自己走到马匹身边,蹲下身子去查看。的确,没有丝毫中暗器的痕迹。
那师妹也忍不住问道:“裴将军,你最近得罪过什么人吗?”
裴行立沉默片刻:“没有。”
“那你能不能猜到是谁要害你?”
裴行立伸手抚摸马鬃,模
棱两可地回道:“应该是个暗器高手。”
“既然是高手,为何不直接射杀你,偏要去射马?”
“或许是他没有信心能一次得手,怕被我发现行迹。”
不良帅在旁听着,恍然大悟:“裴刺史说得对,您武艺高强,身手敏捷,那凶手一定是怕不能得手,反被您抓住,因此才射了您的马!那马匹吃痛狂奔起来,您抽不开身,他就能趁机开溜!”
“我看他是想摔死你!”师妹补充。
“或许不用摔死我,”裴行立面色沉冷,“只需我当街纵马狂奔,这一条罪名就够御史弹劾了。”
“看来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暗器。”不良帅有意帮他,“裴刺史,只要找到暗器,就能证明您是被人陷害,御史就没法子弹劾您了。”
裴行立“嗯”了一声,再一次伸手去摸马匹的全身,从上到下又找了一遍,仍旧一无所获。
这一队不良人被裴行立的样貌、气质所惊艳,又见他谈吐得体,毫无骄矜之色,都已认定他是被冤枉的。此时便有人上前给他出主意,附耳低声道:“裴刺史,随便找个暗器得了,小人们会替您做证的。”
“不,”裴行立固执地道,“让我再找找。”
若是往常,他大约真的会变通一下,随便找一枚暗器充数。可自打认识西岭月之后,他渐渐被她的求实精神所感染,不想辱没了她。毕竟,他们即将结成夫妻。
想起西岭月,他越发感到此事棘
手难办。可这匹马实在是太大了,毛也多,这么多人都没找到暗器,莫非真的是他幻听?还是有人故意设下陷阱?
师妹见他神色凝重,忙出言安抚:“裴将军你别急,我师兄或许会有办法,再等等他。”
她边说边往西市方向看,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望着,忽地喊道:“来了来了!我师兄回来了!”
裴行立等人顺势看去,只见那位师兄急匆匆地跑了回来,手中还拿着一块黑乎乎的石头。他一口气跑到马匹旁,气喘吁吁地道:“想不到西市还真有这东西。”师妹扫了那石头一眼,掩面轻笑:“也只有干我们这行的才知道这宝贝。”
师兄面无表情,也没有应她,心无旁骛地忙活起来。他将那块石头放置在马匹身上,像是为它擦澡一般,一寸一寸擦着它的皮毛。他一直忙活了半个时辰,终于在石头擦到马腹时,听到“叮叮”两声轻响。
他面色一喜,连忙将石头高高举起,赫然发现两枚铁针被吸附在其上。铁针都是极细极长,只比头发丝粗上一丁点,射入马腹之中的确难找。
裴行立要伸手去拔,师兄连忙抬手阻止他:“慢!万一有毒呢。”
裴行立定睛细看,果然瞧见那针头上有一抹隐隐的白色,不像是毒药,应该是导致坐骑癫狂的药物,剂量也不大。
凶手用了这么细小的暗器,显然是想消于无痕,伪造成一桩意外。此事过后,无
论他是摔死,还是当街纵马,都是他裴行立一人的过失,与别人无关。
想到此处,裴行立倏然起身,指着那块石头问道:“敢问侠士,这块石头能让不良人带走吗?这是裴某脱罪的重要证据。”
“没问题。”师兄极其豪爽,“这叫磁石,专吸铁器,还能辨别方位。”
“今日侠士帮了裴某两次,裴某无以为报。”裴行立深深鞠了一躬,“二位若是看得起裴某,还请告知姓名,他日定当报答。”
那师兄显然仍有顾虑:“不瞒裴将军,我师兄妹行走江湖,最不愿与朝廷中人打交道,还望您见谅。”
“无妨,”裴行立笑道,“裴某去问福王也是一样的。”
“啊!你,你!”师妹指着他,有一种被戳穿的尴尬。
见此情形,师兄也不再隐瞒,索性大方地报上姓名:“蒙裴将军看得起,在下外号‘精精儿’,这位是我师妹‘空空儿’。我们刚从洛阳赶回来,正要去拜访福王。”
空空儿也接话道:“既然都认识,要不约个日子一起?”
裴行立闻言露出一丝苦笑。如今李成轩最不想见的人,恐怕就是他了。然而这话他却无从提起。
“哦!你们两个就是空空儿和精精儿啊!”不良帅竟然听过两人大名,突然插话,“你们天天挖人家祖坟、盗人家宝库,还敢出现在京城?”
“说什么呢!”空空儿立即辩解,“我们是盗亦有道!”
“二位侠士是
本官的救命恩人,”裴行立出言提醒不良帅,“慎言。”
那不良帅立刻闭嘴,只道:“是,小人得罪了。还请裴刺史见谅,您必须去县尉府官廨走一趟。不过有这两枚暗器做证,例行公事即可出来。”
“好。”裴行立和精精儿师兄妹作别,“我这一去县尉府,还不知要耽搁到何时,请代裴某向王爷问好。”
精精儿师兄妹点头应下。
裴行立最后又问:“不知两位在何处落脚?裴某有心结交,还望两位不要回绝。”
精精儿千年不变的冰块脸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低声对他说出一个地址。
三人就此作别。
“走走走,收工了!把这匹马也一并抬走!”不良帅见事情已经解决,还没得罪人,便心情舒畅地招呼手下,又为裴行立在前引路。
十来个不良人合力将马匹抬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闲话,慢悠悠地离开案发地。
精精儿见师妹一直望着裴行立的背影,不悦地催促:“天色已晚,今天是来不及拜访王爷了,先去西市把东西买了吧。”
“这么着急做什么!”空空儿欣赏美男被打断,心中不满,“明日再买不也一样?”
她话虽如此,但还是不情愿地跟在她师兄身后,一并进了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