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听见了。”
一个年轻男子随即作答。虽只短短五个字,那嗓音却清润而透彻,低沉而迷离,仿如环佩作响、玉石击鸣,又如夜风拂面、星月笼罩,煞是好听。
屋内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形挺拔的男子和其侍卫出现在门外。那男子星眸俊目、眉如墨裁、鼻梁挺峻、薄唇上勾,五官立体分明似画中的锦绣山川,气质清俊,如秋夜的月色凝霜。
他就这般迈步跨进门内,黑色的锦袍下摆随之而动,腰上的玉带琅环相击低鸣,以及发间的紫金高冠螭纹栩栩,都映衬着一身非凡的贵气,姿态从容不迫。
众人一时看得呆住,竟都忘记该做些什么。唯独西岭月咬着下唇,明白自己失言了。
李锜则脸色一变,旋即平复,走上前拜道:“下官参见福王。”
福王李绾,字成轩,乃先皇顺宗亲自抚养的儿子,当朝太后最宠爱的幼子,亦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同胞兄弟。如今圣上正值壮年,尚未册立太子,宗室之内当属福王身份最尊,乃众亲王之首,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见众人都呆立原地,不知行礼,福王李成轩的侍卫接着开口:“你们都被我家王爷的音容笑貌惊呆了吗?”
李成轩淡淡瞟了他一眼,声音不怒自威:“小郭。”
被唤作“小郭”的侍卫立即垂下头去,不敢再言。
众人这才纷纷惊醒,连忙
下跪拜道:“下官(小人)见过王爷。”
西岭月也麻木地跟着行礼:“民女拜见福王。”
李成轩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走到罗汉榻前,撩起下摆从容落座。他所过之处,一丝丝龙涎香气飘忽而来,飘入西岭月鼻中。她猛然抬头望向李成轩,只一瞬,又立即低下头去。
其余人也跪在原地不敢起身,暗自猜度福王前来镇海的意图,难道是圣上有什么旨意?
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屋内一片沉默。李成轩好似并未察觉,笑着看向李锜:“听闻李仆射传召昨夜的侍卫问话,本王好奇之下便过来看看,因见屋内讨论热烈也不好打断,遂在隔间里听了片刻。无礼之处,还望仆射不要怪罪本王。”
屋后的小隔间?那里可是书房的婢女们当值之处,因着调查行刺一事,李衡刻意将婢女们都支开了。也不知福王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西岭月瞟了一眼李锜。
李锜显然脸色极差,勉强笑回:“王爷说笑了,昨夜您亲历此事,关心也在情理之中。幸而下官不辱使命,方才已将刺客捉住,但幕后主使仍待拷问。”
“辛苦李仆射了。”李成轩寥寥一句,并未询问详情,他像是突然发现屋内的情形,表情微讶,“怎么都还跪着?难道本王有三头六臂?”
“王爷说笑了,王爷丰神俊朗……”一阵恭维声适时响起,众人陆续起身,却都不敢放松心神。西
岭月也怕再生出什么风波,便将头埋得极低,后退几步站到了烛火的暗影里。
偏生李成轩的视线就落在她身上,清冷地笑着:“蒋家娘子是搜捕刺客的第一功臣,怎么站得如此靠后?”
西岭月心中哀号,只得从暗处走出来,敛衽再拜:“王爷谬赞,民女不敢居功。”
“娘子谦虚了。”李成轩微笑看她,“你断案如神,本王方才已听得一清二楚,不过本王还有一个问题想请娘子回答。”
西岭月瞬间提起精神:“王爷请问,民女知无不言。”
“方才那刺客被捕时,口口声声说李仆射穷兵黩武,娘子你是助纣为虐,不知你听了作何感想?”李成轩缓缓问道,就如同评判一幅字画、一杯好茶般轻描淡写得令人惊讶。
屋内气氛骤降,众人闻声变色,唯独李锜面无表情。
西岭月心内更是震惊,不知福王为何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且不说李锜是镇海之主,手握重兵,他一个亲王到了别人的地盘容易招致祸端,即便是从礼节上看,他在李锜的府里做客,又怎能出言拆李锜的台?
是福王早有准备,并不惧怕得罪李锜?还是他在长安横行惯了,不知藩镇节度使的权力之大?西岭月的心思飞快地转着,又看向一旁的世子李衡,果然瞧见他面露不悦之色,似在忍着冷笑。
西岭月转了转眼珠,灵光一闪,回道:“什么?王爷说李仆射忠君爱国、仗
义疏财,问民女有何看法?”
她这话锋一转,屋内的氛围立即升温,不仅解了李锜的围,也成全了福王的面子。
李成轩目光微闪,似有些意外她的回答;李衡则看着她,目露赞许;李锜反应最快,已是哈哈大笑:“多谢王爷夸奖,下官做得还远远不够。”
李成轩也低声轻笑,却不肯放过西岭月,继续追问她:“那便请蒋家娘子说说看,李仆射所作所为,是否值得赞许?”
若非李成轩样貌太过出众,令人过目不忘,西岭月几乎要怀疑自己从前狠狠得罪过他。她方才不过是嘴快说了句话,而且是标准的客套话,何至于受他如此刁难?
西岭月恨得咬牙切齿,面上也露出几分不满,冷冷回道:“民女养在闺中,见识浅薄,不好评判仆射的作为。不过他有一件事做得实在太过分,令人发指,难怪府里的侍卫要反叛。”
她这一番话像是心直口快,又将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破坏了,李锜父子看她的目光更是冷如寒冰,带着浓浓的惊疑与警告。
唯独李成轩像是没看见一般,饶有兴致地问她:“哦?李仆射到底做了什么,竟是罪大恶极?”
西岭月冷哼一声:“伙食太差,只能吃素!”
李锜父子长舒一口气。
西岭月仍旧愤愤不平,出语指控:“民女来了两日,可是一丝荤腥都没见过,怎么,难道王爷吃上肉了?”
“并没有。”李成轩笑了一
声,不知为何,西岭月觉得他目中有些失望之色。
此时李锜笑道:“蒋娘子误会了,本官府里并非天天吃素,只不过近几日恰好开斋。这是我淮安王一脉百年的传统,莫说是你,便是王爷来了两天,也没吃上一口肉。”
西岭月故作恍然大悟,拉出一声长长的“哦”字:“原来如此,是韵仪失言了。那么敢问仆射,府上何时才能吃肉呢?”
“后日,”李锜笑着许诺,“本官自当摆下一桌盛宴,定不让蒋娘子失望。”
至此,话题已在不知不觉中跑偏,气氛也彻底变得轻松,谁都没再提起刺客之事,也不好再提起了。
西岭月没敢去看李成轩的脸色,只朝李衡眨了眨眼,后者受到暗示反应极快,立即接话:“说起用饭,眼下都戌时三刻了,这一整日忙着抓捕刺客,都没用饭。王爷、父亲大人,不若就此移步宴客厅吧?”
李锜也看向李成轩:“昨夜因刺客之事未能替王爷洗尘,还望您给下官一个弥补的机会。”他边说边伸手相邀,“您请。”
李成轩表情如常,略作客套:“还请李仆射带路。”
两人这般互相请让着走到门外,谁都没再和西岭月说话。李衡望着他二人走下台阶,才低声对她道:“你先回去休息,我明日再去看你。”言罢他又转身对幕僚先生说,“府里近日不安全,劳烦白先生送蒋家娘子回去。”
姓白的幕僚立即表态
:“世子放心。”
李衡点头,这才匆匆跟上,陪同福王用晚饭去了。
西岭月望着几人渐渐远去的背影,至此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心中暗道:裴行立,你害死我了!
这一夜,西岭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中着实后悔来了镇海。她脑海里一时闪过李衡温情的目光,一时又是刺客激昂的痛骂,一时是福王李成轩咄咄的逼问,最后都化作了蒋府那支飞来的冷箭。
她感到自己越陷越深,想要不拖累蒋府而逃离镇海的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这般想着,又是唉声叹气,又是心急如焚。再加上后半夜突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很是扰人,西岭月便一宿没睡,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一大早,阿萝又扯着嗓门将她唤醒。她脑袋发蒙地起床,用过早饭来到院中,见天已放晴,便坐在小院的石凳上思考人生,寻思着该如何从节度使府全身而退。想着想着,睡意竟缓缓袭来。
“累了?”李衡突然出现在院门口,将她刚刚酝酿的睡意赶得精光。
西岭月经历昨晚一场大劫,也懒得再装扮名门淑女,索性承认:“是啊,昨夜没睡好。”说完还掩面打了个哈欠。
李衡看她这副模样,反倒觉得她分外可爱,笑着坐到她身边:“昨晚辛苦你了,家父也让我转达谢意。”
至于是谢她抓住了刺客,还是谢她在福王面前解围,李衡并没有说透。西岭月也不想再提此事,
遂摆了摆手:“谢就不必了,我只想打听一个人。”
“福王?”李衡径直反问。
西岭月感到莫名其妙:“我打听他做什么?”
李衡立即笑了:“哦,我以为……那你要打听谁?”
西岭月沉默一瞬,才说出了一个名字:“您的表妹,淄青节度使的千金,李忘真李娘子。”
“忘真?”李衡有些疑惑,“怎么,你认识她?”
西岭月摇了摇头:“正因不认识才想打听。”
李衡来了兴趣:“你在镇海,她在淄青,八竿子打不着,你打听她做什么?”
西岭月目中划过一丝黯然,勉强笑道:“没什么,我是听说李娘子才貌双全,乃平卢淄青第一美女,又是节度使的掌上明珠。按理说,这样的女子应能嫁个身份显赫的夫婿,但我听说她已经许了人家,男方没有功名在身,只是西川一名医者,这岂不是……门不当户不对?”
“原来你是好奇此事。”李衡别有深意地看她,“我还以为你是在吃醋。”
西岭月干笑一声:“世子说笑了,我只是觉得好奇,以您两家的关系,您与李娘子为何不结秦晋之好呢?您两位也是年貌相当,家世相仿,堪为一对璧人。”
李衡却失笑摇头:“其一,我朝有条律例,同姓者不婚。虽然表舅是高句丽后裔,与我李唐并无瓜葛,但律例在此,忘真还不值得我为她破了规矩。其二,我祖辈均是武将出身,家风尚武,而
忘真太过娇弱,亦不是我能欣赏的女子。”他话到此处,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贬低表妹,唯恐丢了她的面子,忙又补充,“最重要的是她早已心有所属,便是你提起的那位医者,这门亲事也是她自己选定的。”
自己选定?西岭月尚不知道这段内情,忙问:“她……李娘子怎会选定一名医者为夫?”
大唐一直以医者为末等营生,比商人的地位还不如。当然,医圣张仲景、药王孙思邈这般的神医却是例外,但千百年才出这一两位,而普通医者远没有仕途中人备受尊崇。
李忘真则不同,她的父亲乃平卢淄青节度使,雄踞一方。她如此显赫的家世,却自择一名医者为夫婿,显然是不合常理的。
“开始我也很震惊,后来才晓得这是一桩才子佳人的美谈。忘真自幼体弱,十四岁那年生了场大病,险些救不过来,据说那位医者当时正在淄青游学,无意中救了她一命,自那之后忘真便芳心暗许,心心念念说要嫁给他。表舅呢,估摸是想开了,忘真嫁个医者,也方便她调理身子。”李衡如是说道。
原来这就是淄青节度使千金要嫁给他的真相!他当年的无心援手,却让李忘真念念不忘,甚至要以身相许!西岭月不知是气愤还是难过,却又能理解李忘真的心思。
毕竟是那样一个有着绝世风采的人,天下又有哪个女子抗拒得了?想到此处,西
岭月有些伤感。
李衡没看出她心情低落,兀自说道:“不过我听母亲说,那名医者风采卓然,这么好的男子,为何没去考个功名?真是可惜。”
这句话很多人都曾问过,西岭月自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遍,但她从没觉得可惜,因为她知道那人的抱负,佩服他的志向,也愿意追逐他的脚步。只是往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了。
如此一想,西岭月更觉黯然神伤。
李衡却不知想起来什么,突然打量着她,转移了话题:“说起风采卓然,我从没见过谁比得上福王……昨夜你是第一次见他吗?”
“是啊,”西岭月回过神,“怎么?”
李衡似乎不大相信:“福王面若冠玉、气宇轩昂,无论男女初次见他均是惊叹不已。但我昨夜观察了,你见他时没什么反应,故此我以为……你们曾经见过。”
“您多虑了,”西岭月回得坦荡,“我的确是初次见他。”
“以前你在长安也没见过?”李衡还是不信。
西岭月忍住吐血的冲动,再次否认:“没有,家父官职低微,我当时年纪又小,不怎么出门。”
“既然如此,你见到他为何毫无反应?”
只因我见过更加卓然的男子,举世无双。西岭月这般心想,自然是不能说出口,唯有笑道:“不瞒您说,我自小脸盲,分不清美丑的。”
“当真?”李衡眼睛一亮。
“比珍珠还真。”西岭月口中回道,心里却叹了
口气。自从她假扮蒋韵仪开始,说谎已成为家常便饭,进了节度使府更是随口胡诌。谎话说得太多,连她自己都快分不清真假了,不禁真的怀疑自己从前见过李成轩,否则他为何要针对自己呢?
“福王是不是心胸很狭窄?”她忍不住询问。
“你是指昨晚的事?”
“自然是!”西岭月一想起来便生气,“我不过是在仆射面前说了句客套话而已,他竟如此为难我,真是……睚眦必报。”
李衡见她如此评价李成轩,不禁心情大好,开口安抚她:“你不必计较,他只是个没有眼色的庸人而已。”
“庸人?”西岭月对这个评价有些意外,毕竟以李成轩的身份和气质,怎么看也不像个庸人。
她正想开口追问,忽听院门口响起一阵动静,是阿萝在喊着:“慢点慢点……这都是我家娘子的心爱之物!”
是她要的画缸到了!西岭月大喜,连忙起身看向门外,只见阿萝指挥着一辆马车停在院门口。马车上放着几摞厚厚的书籍,还有一口巨大的画缸,不仅如此,车后还跟来七八个婢女。
阿萝正在指挥婢女将书籍搬进院子,见两人站在院中,不禁一愣:“婢子见过世子、三娘。”
几个婢女也停下脚步,朝两人依次见礼。
阿萝是西岭月的贴身婢女,日后是陪嫁之一,李衡对她的态度自然不差,笑着问道:“你这是做什么,搬来这么多书册?”
阿萝
便借机埋怨:“还不是我家三娘,前日发现婢子没将画缸和书籍带来,便对婢子一通训诫。婢子只得差人回去收拾,今日将东西送了过来。”
李衡望着门外半车的书籍、字画,忍不住笑道:“看来三娘是想在我府里长住了。”
几个婢女闻言均是低头轻笑。
西岭月只当没听懂他话中之意,眼风扫过那些婢女,询问阿萝:“我只让你带书过来,你怎还带了这么多人?”
阿萝瞟了一眼李衡,毫不掩饰眼中笑意:“三娘有所不知,这几位可不是咱们府里的人,是节度使夫人拨给您的,说是怕您人手不够。婢子在路上恰好碰见她们,便一并带过来了。”
高夫人突然赐下几个婢女?西岭月看向李衡,后者遂笑道:“看来是母亲知道了你昨日的‘壮举’,特意拨几个婢女表示感谢。”
西岭月勉强笑着,道了声谢。
几人一直在院中说话,婢女们也不好搬东西进来,阿萝便趁机提议:“世子和三娘不如进屋坐着,让婢子们先把东西搬进来。”
然而西岭月却紧紧盯着那口画缸,道:“这画缸最为贵重,我不放心别人,还是我亲自来搬吧。”
李衡闻言有些诧异:“不过就是个画缸,何至于三娘亲自动手。”
西岭月故作敷衍:“那是我心爱之物。”言罢她便走到车前,亲自搬起画缸往院子里走,偌大的画缸挡住了她整个身子,可以看出她搬得很
吃力。
阿萝虽觉得她举止奇怪,却不好当众发问,连忙上前搭把手:“三娘,还是让婢子来吧。”
几个婢女也纷纷上前帮忙。然而就在此时,“咣当”一声巨响传来,是几人拥挤之间撞到了西岭月身上,令她失手把画缸摔落在地。
那画缸倒结实得紧,在地上滚了两滚,完好无损,可其中的卷轴却没幸免于难,全散在了地砖上。昨夜刚下了场雨,有些地方还没干,几幅画轴便滚落到了水渍之中,当即染上污淖。
西岭月惊呼一声,连忙跑去查看卷轴,李衡跟在她身后,也是急道:“快,打开看看脏了没有!”
然而西岭月迅速将散落面前的卷轴拾起,统统抱在自己怀中,并不打开查验。反倒李衡帮忙捡起两幅,先将第一幅打开,随意扫了一眼,笑道:“这么好的画,难怪你要紧张。”
言罢他打开第二幅,却被西岭月一把抢去,后者神色惊慌失措,连语气都变得磕磕巴巴:“不必劳烦世子……我……我自行检查即可。”
但李衡已经看到了卷轴的开端,脸色忽然变得很沉,朝她伸手:“拿来。”
西岭月紧紧抱着那幅卷轴,垂下头去欲言又止。
阿萝和婢女们在旁看得一头雾水,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李衡扫了她们一眼,冷冷命道:“你们先退下。”
婢女们不敢多问,连忙离开小院。阿萝迷茫地看了一眼西岭月,却换来她一记眼刀
,也只得尾随离去。
直至院子里只剩西岭月和李衡两人,后者才对前者再次伸手,语气变得冷如寒冰:“拿来,不要让我再说第三次!”
西岭月只得颤巍巍地伸出手,把那幅卷轴递给李衡。
李衡就着院中石案,将长长的画轴全部打开,越看脸色越沉,像是恼怒,又像失望。他看了很久,最终抬起头来:“你要如何解释?”
“我……”西岭月面露羞愧之色,无言以对。
李衡冷笑一声,刹那间风度全失,将画轴狠狠掷在她身上,讽刺道:“原来你早就认识我了。”
西岭月仍旧低着头,望着掉在地上的画轴。
不怪李衡生气,换了别人也要生气。只因这画轴之上是几幅人物肖像,从上至下分别是节度使李锜、夫人高氏、世子李衡、牙将裴行立,以及李锜身边的几名妾室。这些画像色彩鲜艳,人物面貌栩栩如生,见画便如见到真人一般无二。
端看画像的精细程度,至少需要一个月的工夫才能完成,但她与李衡是七八日前才认识的。这些画像的存在便能说明,她早就知道世子李衡的样貌,却在金山寺故意装作不认识……
看西岭月一直不说话,李衡心中恼意更盛,冷冷问道:“金山寺的偶遇,是你在做戏?”
“是!我是在做戏。”西岭月抬起头来,竟无一句辩解,而是坦然承认,“早在我接到簪花宴的请柬之时,便买了这画像,也早
就认识您了。”
“那在金山寺……”
“也是我提前算计好的。我知道您一直扮作仆从,便猜您是想暗中观察各家闺秀,于是我专程等到最后一日才去,还故意穿了绿衣,想要引起您的注意。也是老天帮忙,恰好在半路上碰见您,我便将错就错演了场戏,好让您对我印象深刻!”西岭月一口气说完。
李衡越听脸色越沉,待到最后,又露出怀疑之色:“那我在蒋府遇袭,也是你的杰作?”
这件事西岭月可不敢随便承认,忙道:“您遇袭之事我们毫不知情,但对您出言关切,却是我故意为之。”
李衡见她供认不讳,心中更不是滋味,只觉一股火气猛然上头,想要大发雷霆。可他到底忍住了,冷然问道:“这是蒋公出的主意?”
“不是,”西岭月立即否认,“不瞒您说,这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家父家母毫不知情,唯独我那婢女阿萝知道些皮毛。”
李衡难以置信:“你才多大,竟有如此心机手段?”
西岭月故意轻笑出声:“女子为了前程,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世子有所不知,内宅里的算计,原就不比男人逊色。”
“是吗?”李衡露出一丝讽笑,“倒也难为你了,肯对我如此上心。”
他这般说着,表情也渐渐变得苦涩。从初见西岭月的好奇,到再见她的心动,还有昨日对她的惊艳……这几日的辗转思绪皆因她而起,他还以为找到
了可携手终生的伴侣,然而今日这一出意外,终是打破了他所有的期许。
尝过了情之滋味,有过喜悦与幻想,再看到血淋淋的现实,对李衡不可谓不打击。
西岭月见他脸色苍白,心中也有歉意:“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世子……这簪花宴我也没脸参加了,今日我便去向夫人告辞。”
“不必,”李衡强忍着情绪,冷淡说道,“中途退出有损闺誉,你想参加就参加吧。”
此言说罢,他拂袖而去。
当日晚间,高夫人果然没找西岭月一起用饭,应是李衡对她说了什么。西岭月落得自在,可想起这节度使府里的种种事端,又是心事重重,无奈再次失眠。
到了后半夜,西岭月终于感到些许困意,正想合上眼,突然从窗户外扔进来一样东西,砸到了屏风之上。西岭月听到动静披衣起身,持着烛台过去查看,见是一个小纸团,她连忙打开,其上只有一句话。
值守的小隔间里,阿萝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西岭月连忙回道:“没什么,我起夜。”
阿萝也没把她当正经主子:“哦,那你自己去吧。”
西岭月便攥着纸团走出屋子,按照提示来到院子后头的天井旁。她左右看了看,没看到人来,以防万一遂将纸团烧掉了,心想着若是个陷阱,她就假装自己是在梦游!
她刚想到这个借口,就见一个男子从树后走了出来,袖风一扫,将她
手上的烛台熄灭了。四周黑黢黢的,唯独前院的灯笼流泻一丝光晕在此,才让西岭月勉强看清裴行立的模样。
“裴将军,你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她有些意外。
“托你的福,”裴行立笑叹,“我倒不知你如此厉害,竟能找到那刺客。”
“侥幸而已。”西岭月边说边四顾一番,紧张地道,“你怎么夜里来找我?胆子也太大了,万一被人瞧见该怎么办?”
裴行立摆手:“放心,我是这府里的侍卫统领,自然有把握将巡逻队支开。”他没多说细节,只道,“晚上世子来地牢接我,我见他脸色不大好,你把事情办了?”
他指的是李衡看到画像之事,此事正是他出的主意,让西岭月将计就计,以此惹李衡嫌弃。
西岭月神情有些不安:“世子很生气,应该是相信了,但我怕他去找阿萝对质。”
“世子为人骄傲自负,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可能去找一个奴婢对质。”裴行立笃定地道,“而且福王正在府里做客,明日又是簪花宴,他没有心思去想此事。”
“但愿如此吧。”西岭月放下心思,转而又问,“对了裴将军,你我萍水相逢,你为何要帮我呢?”
裴行立表情一怔,不答反问:“你说呢?”
西岭月竟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委婉回道:“我瞧你与世子……关系不大和睦,你是不是……是不是很讨厌他,才不想让他如意?”
裴行立没
有回答,不置可否。
西岭月便叹了口气:“我明白你的处境,世子他……太多疑了。我今日只说打听个人,他立刻就问是不是福王,他竟然怀疑我对福王有兴趣!”
“这倒不能怪世子,凡是女人都会对福王有兴趣。”
“我是有点兴趣,却不是他想的那样。”
“你对福王了解多少?”裴行立径直问道。
西岭月生在川蜀,生平头一次离开西川,这次来镇海她专门做了功课,故而对镇海、淄青乃至天下之势有个大致了解,但对皇室中人便不清楚了。她如实回道:“我只知他是圣上的亲弟弟,地位非凡。”
裴行立见她了解不多,便将福王李成轩的事情说了个大概。西岭月这才知道,李成轩虽年已弱冠、样貌极佳,却在政事上毫无建树,更未娶妻生子,于“成家立业”两件大事上一直颇受宗室非议。
在众人眼中,李成轩是个“庸人”,吃喝玩乐无一不精,口出狂言更是常有之事。别说是区区一个镇海节度使李锜,便是宗室里的长辈,他也时常出言不敬。偏生先皇在世时惯着他,皇太后和今上也宠信他,这才让他有恃无恐。
而李成轩此次来镇海的目的也是令人意想不到,他根本不是为了军国大事,只是因为其母亲——当朝皇太后生辰在即,李锜花重金置办了一批生辰纲,据说古玩珍奇比宫中有过之而无不及。李成轩平生最喜珍玩,
听说此事后非要先睹为快,圣上便赐了他这个差事,命他一路护送生辰纲从镇海到长安……
照此说来,李成轩的确是个庸人,也并非刻意针对她,只是跋扈惯了。但西岭月总觉得他被低看了,蒋府里凭空射来的冷箭之上分明带着丝丝龙涎香味,怎就这么巧,几日后李成轩就来了镇海?
倘若那支箭真是他射的,那么他绝不只是个纨绔的宗室。还有昨日他当众驳了李锜的面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无心之语,更像是意有所指。退一万步讲,李成轩顶着那样一张脸,那样一身贵气,若只是个庸碌的纨绔,还真是辜负了那具好皮囊。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西岭月突然意识到了潜在的危险,更觉得此处不是久留之地,坚定了离开的心思。
裴行立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开口劝她:“既然世子已经发话,你也算恢复自由了,我劝你早日离开此处,不要再拖下去了。”
西岭月点了点头:“我也打算参加完簪花宴便走。”
裴行立立即反对:“不行!簪花宴要连办三日,太晚了。”
“正是因为连办三日,我才要参加!”
裴行立猜到了她的心思:“你留下想做什么?”
西岭月低头不答,半晌才又开口问:“行刺李仆射的人是谁,查出来了吗?”
裴行立迟疑片刻:“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我怎么不该过问?他们是被我揪出来的!”西岭月正色
问道,“他们说李仆射穷兵黩武,滥杀无辜,都是真的吗?”
裴行立望着她,保持沉默。
即便他不说,西岭月也猜得出来,李锜手上若是干净,皇太后的生辰纲又是从何而来?能让福王巴巴地跑来亲自护送,可想而知那批生辰纲的价值,都是江南的民脂民膏!
她心中一时挣扎:“裴将军,我能相信你吗?”
裴行立回望她如水的明眸,心中渐软,点头:“能。”
“那你告诉我,李仆射是不是早就发现有人要行刺他,才故意将刺客引到福王面前的?”西岭月没有拐弯抹角。
裴行立惊讶于她的敏锐:“你怎么猜到的?”
“很简单,那些刺客明明是冲着他来,他却故意往福王身上扯,说是替福王挡刀。”西岭月顿了一顿,“我曾读过狄梁公在大理寺办案时的手札,得知一些旧例。刺杀朝廷命官未果且有冤情之人,可赦免死罪;但若是刺杀皇室宗亲,唯有死路一条。李仆射血统已远,不能算作正统皇室,只能算朝廷命官……但福王不一样,他是圣上的同胞兄弟。”
西岭月说到此处,深吸一口气,声音已经冷得凝霜:“我猜,李仆射早就知道刺客是谁,才想借着福王的身份设下圈套,以刺杀宗室的名义把这群人杀掉灭口,对不对?”
裴行立欲言又止,终究是默认了。
“那么,你入狱也只是走个过场,是演戏给福王看的?”西岭月一
再追问,一句比一句犀利,见他一直不答话,终于冷笑出声,“好啊裴将军,亏我还想着要救你,你们却在利用我!”
裴行立摇了摇头:“是你自己要撞上来的,若没有你,五日之内此案也能破。我并不知道你会插手,更没想到你竟然凭一己之力查了出来。”
西岭月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世子知道此事吗?”
“不知道,他太喜怒形于色,舅舅没让他参与。”裴行立说着,突然正色叮嘱,“既然你已知道了此事,舅舅断没有可能再让你离开,趁他还没对你起疑,你赶紧走吧!”
“我是要走!”西岭月郑重抬眸,“但我走之前要做一件事,你若还有一丝良知,就帮我这个忙!”
批注:
生辰纲 : 唐宋时期,编队成批运送的生日礼物。纲,即成批运输货物的组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