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轩一语成谶。
四月初六,李忘真没有来“醉花荫”赴约,两人等到未时也没见到人,只得先行返回聂隐娘的住所。
待到傍晚掌灯时分,一队人马却突然闯了进来,说是奉魏博节度使之命,请两位贵客过府一叙。
西岭月和李成轩当即明白,李忘真一定出事了。
从城西到城东的节度使府,路上走了半个多时辰,两人因担心李忘真,一路无话。待他们到了节度使府,又被立即请进了书房,而年轻的魏博之主就在这里等着他们——
田季安,字夔,年二十七,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之孙,雁门郡王田绪第三子,魏博割据势力的第四代传人。朝廷不仅对他们田家束手无策,还要加封田季安为检校尚书右仆射,被迫承认他的节度使地位。
田季安有一双犀利的眼眸,如夜中的孤狼;眉梢斜挑入鬓,浓黑且长;棱角分明的轮廓,薄唇上挑,似笑非笑;金冠束发,华衣锦饰,却遮不住他的锐气锋芒。
他是习武之人,还是个高手,整个人犹如一把刚刚出鞘的宝剑,霸气外漏毫不遮掩,也极其符合他眼下的身份——年轻的一方霸主。
实话说,田季安要比他的同胞妹子田忘言好看许多,那张脸长在任何一名男子身上都算得上英俊孤傲。只是配上他那犀利的目光,总让西岭月忍不住打冷战,似有一种被一剑穿心的寒意。
而就在她和李成轩打量田季安时,田季安也在打量着他们。那如孤狼一般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流连良久,尤其是对李成轩,目光可谓审视,审视之中还带着几分挑剔与玩味。
不过西岭月可以理解,毕竟李成轩差点成为他的妹婿。
“镇海一行后,隐娘对福王、县主评价颇高,说王爷‘文韬武略,从容闲然’,县主‘机敏灵巧,秀外慧中’。本官一直有心结识。”
田季安率先开口,姿态高高在上,虽然他称李成轩为“王爷”,但又自称“本官”而非“下官”……可见他已经知道李成轩被剥除了亲王头衔,那一声“王爷”不过是句客套话。
李成轩竟也毫不介意,甚至笑回:“蒙聂仙子仗义援手,又承田仆射暗中照拂,我与县主感激不尽。”
田季安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目光再一次射过来,态度略有和缓:“若不是李司空的千金突然出事,本官是不打算惊扰二位的。我与隐娘有过约定,但凡住进她城西宅子的,便是她的客人,我不会随意叨扰。”
“不知聂仙子现在何处?可还平安?”李成轩顺势问道。
“她已从淄青折返,不日即回。”
看来阿翠也平安了!西岭月终于放下心来,这才开口问起正事:“田仆射,您说李娘子出事了?她怎么了?”
“她失踪了。”田季安实话实说。
“失踪……”西岭月本以为她是遇害了,听到这消息反
而稍感安定,忙问,“什么时候,在哪儿失踪?”
“今日午时前后,在通源坊西。据舍妹交代,她今日是去赴二位之约。”田季安言简意赅。
“我们的确与她有约,但她没来。”西岭月停顿片刻,直白问道,“田仆射怀疑是我们做的?”
“不,但此事与二位有关。”田季安也不隐瞒,“三日前,舍妹陪同忘真外出游玩,回府后曾言及偶遇县主之事。本官私心猜测,这两件事大有关联,因此才请二位前来商议。”
看来田忘言把一切都说了。西岭月和李成轩没往下接话。
只听田季安又道:“李司空与家父乃患难之交,曾共同讨伐逆贼,又同封节度使,况两镇邻近,两家一直交好。说起来,本官要唤李司空一声‘世伯’,如今他的女儿在魏博失踪,于公于私,本官都不好向他交代。”
这倒是实话,似乎也证实了田季安和康兴殿下没有联系。西岭月暗暗回想,那日自己对李忘真所说的话多半是关于萧家父子的,明眼人一看便知今日她的失踪是与此事有关。若是田季安投靠了康兴殿下,对方断不会出此下策将人掳走,只需交代田季安一声,要杀要关岂不是容易得很,根本不必闹出这么大动静,故弄玄虚。
想到此处,西岭月看了李成轩一眼,彼此对视,都是同一个想法。
显然田季安是放不下架子,但他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李成
轩相信,若不是找遍魏州一无所获,田季安是绝对不会开口相求的,虽然他的请求很是隐晦。
于是李成轩直白相询:“田仆射可有封锁城门?”
“有,但下人手脚太慢,未时末本官才知道此事,就怕贼匪已将忘真带出城了。”田季安颇感忧虑。
“倒也未必,整个魏博皆属田仆射管辖,贼匪即便逃出魏州也逃不出魏博,反而有被抓捕的风险。”李成轩这般推测,又看向西岭月,“西岭,你觉得呢?”
西岭月点头附和:“对方不将李娘子就地杀死,反而劫持她,可见不想害她性命。无论是康兴殿下还是别的什么人,应当知道她体弱,受不得惊吓和颠簸。因此我和王爷想的一样,认为她还没走远。”
“既没走远,为何本官搜找不到?”田季安眯起双眼。
西岭月此时也不敢确定,只道:“我们要先去案发之地看一看。”
亥时初,西岭月和李成轩到达案发地通源坊。田季安派了其亲信蒋士则带路,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自幼服侍田季安。
如今但凡听到“蒋”这个姓氏,西岭月便要心头一跳,连忙询问其家世来历。在得知他与镇海蒋家毫无关系时,她才放下心来由其带路。
三人来到通源坊的西南角,那里是从节度使府通往城西集市的必经之路。因李忘真失踪一事,如今坊内已经戒严,坊门紧闭,但现场没有被破坏,还保留着事发
时的样子,只不过尸体都被拉走了。
在火把的照明下,西岭月和李成轩看清了现场——是一个简易的茶摊,支着个凉棚,摆着几把桌椅。十六只杯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四张桌案上,而李忘真今日恰好就带了十六名护卫出门。
而茶摊正中间的那张桌案上放着两个杯子,其上皆残留着一抹口脂,应是李忘真和她的婢女所用。
就在茶摊旁边,一辆华丽的马车完好无损地停靠着,马匹被拴在一旁的树上,它甚至都不知发生了什么,还在悠闲地扬着马蹄。
西岭月登上马车环视一周,发现这正是前几日田忘言和李忘真乘坐的那辆,车内宽敞,摆设齐整,没有丝毫杂乱。
她心中渐渐有数,走下马车,将猜测附耳说与李成轩听。
后者略一沉吟,走到茶摊旁问道:“现场勘查得如何?”
“经查,这十六只杯子都含有剧毒‘百草枯’,十六名护卫也已经验明正身,皆是中毒而亡。”蒋士则回话。
“这两个沾有口脂的杯子呢?”西岭月拿起其中一只。
“无毒。”
“婢女也一起失踪了?”李成轩又问。
“是,不知所终。”
“茶摊主人呢?”
“被发现死于家中,经仵作验尸,是昨日遇害。”蒋士则条理清晰,一一道来。
西岭月和李成轩听到此处都已了然,想来今日摆摊时这茶摊主人便已经死了,是有人假扮他在此守株待兔。
李成轩遂不再问,只道:
“回去吧,我要见一见田娘子。”
当日晚,他和西岭月并没有见到田忘言,由于时间太晚,两人被安置在了节度使府,田季安也没有再出现。
翌日一早,两人刚用过早膳,田氏兄妹便找来了。
作为魏博节度使唯一的同胞亲妹,田忘言在这府里算得上风光无限,就连田季安的正妻、昭义镇行军司马的千金元氏在她面前都是客客气气,绝不敢大声说话。田季安显然也对这个胞妹十分上心,亲自陪着她接受西岭月和李成轩的问话。
自昨日李忘真失踪之后,田忘言一宿没睡好,神情有些憔悴。然而当她看到李成轩时,目中还是闪过一丝惊艳,随即面颊染上红晕,憔悴之色倒是一扫而光。她这副样子自然落入了其余几人眼中,西岭月却是无暇多想,开门见山地问她:“田娘子,自从咱们在集市见过之后,李娘子可有什么反常吗?”
田忘言回想片刻,摇了摇头:“没有,她一直都是那样。”
“哪样?”
“就是……抑郁。”田忘言语带一丝愤慨,“萧家一直推迟婚事,她心里很难受。去年腊月淄青送来年礼,带来她的一封书信给我,她说她在淄青已经沦为笑柄,众家千金都知道她倒贴了一个没有功名的医者,男方还不热络。”
西岭月自然听出田忘言是在迁怒于自己,只当作不知,又问:“是您邀请她来小住的?”
“是啊,我邀她来散
心,她当时没答应,说要再等等萧家的消息。待到今年二月末,她才送信说要过来。”
“那书信是否还留着?”李成轩顺势询问。
田忘言迟疑片刻,派人将书信取了过来。
李成轩与西岭月打开一看,只见其上写着“家父允准……不日即到魏博”,落款是二月二十八。
“从青州到魏州,需要几日路途?”西岭月心里计算着。
田季安主动回道:“两镇相邻,陆路只需四到五日。”
“即是说,李娘子三月上旬便来了,在这儿住了一个月?”西岭月更觉意外。
“是啊,”田忘言有些迷茫,“这与忘真的失踪有关吗?”
当然有关!长安城风起云涌,一个王爷和一个县主出逃,郭家遭受牵连,康兴殿下的身份也浮出水面。而二月末,李师道应该听到消息了,却把要和康兴殿下联姻的女儿送来魏博,且一住就是一个月,怎么看都不寻常。
毕竟放眼大唐,如今也只有河朔三镇与朝廷各自为政,能隔绝长安的纷扰了。在场四人除了田忘言,都已猜到了李师道的用意。
田季安看出另两人的欲言又止,也是极其坦诚:“这屋里没有外人,王爷和县主但说无妨。”
此事李成轩不好开口,西岭月便直言道:“李娘子突然失踪,且还是和婢女一起,看起来对方并不想杀她,带走婢女应该是为了照顾她。”
田季安略略点头:“的确。”
“对方掐在她赴
约之日劫持,更像是为了阻止这次会面,不让她与我们互通消息。”
田季安略作沉吟:“有理。”
“应该是内贼所为。”西岭月进一步推测。
“内贼?”田季安蹙眉,大约是想开口否认,但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突然住了口。
西岭月索性把话说开:“田仆射,那日在集市偶遇之事,只有两位娘子的随行之人知道。田娘子回府之后又对您提起,您身边之人大约也能听到一二。换句话说,也只有贵府中人——您的亲信、那日的随从,知道我和李娘子约见之事。就是他们其中之一把消息走漏了出去,才致使李娘子被掳走。”
田季安闻言目光渐沉:“这范围太过宽泛,本官不好排查。”
“那我再说一件事给您。”西岭月自信满满,再分析道,“李娘子所乘坐的马车是大家闺秀最常用的制式,车里应有尽有,也有专门煮茶的炉子,她并不需要下车喝茶。除非是身边人感到口渴,中途提出要去茶摊饮茶,她才会同意。否则就算贼匪支个茶摊在路边,谁也不能保证她就会在那儿下车,要么就得动手拦截。”
“但现场并没有打斗的痕迹。”李成轩补上最关键的一句。
田氏兄妹听后若有所思,尤其是田忘言,不禁自言自语:“会是谁出卖了忘真?”
西岭月回想着事发现场,为她释疑:“昨日护送李娘子的侍卫全部身亡,只有婢女和她一起
被绑走,按常理推断,活着的人最有嫌疑。”她稍停顿,又问,“那日咱们偶遇时,我记得有婢女随行服侍您和李娘子,不知失踪的婢女是否在其中?”
“在其中,正是忘真从淄青带来的贴身婢女!”田忘言予以确认。
“这就对了,那天她一定听到了我和李娘子的对话,知道我们昨日约见,便将此事告诉了绑匪。绑匪提前摆下茶摊,让婢女诓骗李娘子半途下车,毒杀侍卫后将人掳走。”西岭月下了定论。
“听县主分析,是忘真的婢女与绑匪合谋?他们抓走忘真也没有恶意,仅仅是想阻止她与二位见面?”田忘言似乎想明白了,又似乎有些糊涂。
田季安却已反应过来,面上渐渐浮现惊疑之色。究竟是什么人,能够暗中操控李忘真的贴身婢女,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又是什么人,对李忘真没有恶意,却非要在她约见西岭月、李成轩时绑架她?此人是在掩饰什么?又想隐藏什么?
“是李司空。”田季安终于说了出来。
联想最近发生的一切,李师道与萧家父子的关系不言而喻。或许,这就是他送李忘真来魏博的本意——要将她隔绝在此事之外。
“但若是李司空做的,我倒有一件事想不通。”西岭月却在此时提出疑问,“李司空和李娘子是父女,这天底下没有女儿不护着父亲。即便我们告诉她什么,难道李司空还怕她说出去不成?
况且四日前我们偶遇时,我该说的都说了,李司空事后才想起这一出,岂不是欲盖弥彰、掩耳盗铃?”西岭月实在想不明白。
田氏兄妹也被她说得疑惑不解。
倒是李成轩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或许李师道不是怕我们说出什么,而是怕李忘真说出来什么。”
“可是,她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们,李司空却要百般阻止呢?”西岭月越想越费解,“莫非是李司空与我义父合谋的秘密?这也不对啊!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她替李司空隐瞒还来不及呢。”
李成轩一时也没有头绪,略作思索,又去问田忘言:“你再想想,这几日她真的没有任何反常?也没有联络过她父亲?”
田忘言咬着下唇回忆很久,依旧摇头:“这三日里我们朝夕相处,她若是和李司空联络,我不会不知情。”
西岭月也回忆着那短暂的一次偶遇:“我记得那日分别时,李娘子曾说她要思考一些事情,这几天她也没和你提过吗?”
“没有啊,她就是心事重重,但什么都没说……哦,对了,只有前晚在我房里掉了两滴泪,我问她原因,她也不肯说。”这是田忘言唯一能想到的线索了。
“掉泪?”西岭月感到李忘真遇到了一桩大事,因为在她印象中,李忘真是不会轻易掉泪的,反而是心里藏得住事、谋定而后动的性情。好比在镇海,她就能悄无声息地办成许多事。
究竟是
什么事,能让李忘真不惜违背父亲的意愿,还要瞒着好友田忘言,而要告诉她和李成轩呢?西岭月隐约猜测,此事应该与感情无关,因为关于萧忆的一切,李忘真从没瞒过田忘言。
显然田忘言也作此想,笃定地道:“她心里的事应该和婚事无关。”
西岭月轻轻点头,询问李成轩:“王爷,如今该怎么办?”
李成轩没有回答,只问:“田仆射想好了吗?”
“想好什么?”
“是否找到李忘真。”李成轩有意提醒,“一旦找到了她,便算是戳穿了李师道的心思,魏博与淄青的关系必定会出现裂痕。”
“找!”田季安不假思索,面露阴鸷,“我招待他的女儿,他还在我这里兴风作浪,何曾把我田季安放在眼中!”
就连田忘言也道:“事关重大,我很担心忘真的安危,还是先找到她再说吧。”
半个时辰后,田氏兄妹带着府里两条狗和数百名护卫,随西岭月和李成轩出发。
临行前,西岭月特意找来李忘真吃过的药渣、未及换洗的衣裳,让两条狗细细嗅了一遍。然后一行人兵分两路,田氏兄妹带着一条狗和二百护卫去了通明庄;西岭月和李成轩带着剩下的人马,牵着狗来到兴修庄。
这两处庄子一个在魏州城西北郊,一个靠近西南,是田家在城郊的两处田庄。
西岭月和李成轩分析过,绑匪既然想出下毒的手段,不敢公然劫持,一则是怕
惹怒田季安,二则大约也是人手不够。他们是李师道的人,定然知道李忘真天生体弱,不宜奔波,如今田季安又搜查得严,那么他们一定还没有走远,最大的可能便是藏在属于田家的庄子里避风头,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没有侍卫敢搜查主公的田产。
而离案发地通源坊最近的两处田庄,便是城西郊外的通明庄和兴修庄。
田季安谁都信不过,决定亲自带队搜捕,这才有了兵分两路的行动。
西岭月一行浩浩荡荡来到城外的兴修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庄子的出入口。十数名轻功卓绝的护卫穿着极其普通的农家衣裳,随西岭月和李成轩悄悄进入庄内,尽量不去惊扰各户人家。
那条狗也是训练有素,一声不叫,只埋着头在庄子里走。其余人都跟在它身后,默默地等它寻找线索。
狗就这般走一路嗅一路,极其缓慢地走了半个时辰,眼看已经到了庄子的尽头,众人都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然而就在此时,那条狗突然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狂吠两声,似乎发现了什么。
一名护卫迅速递了块肉到它嘴里,狗这才停止叫唤,被他一把抱起退到后面去了。
与此同时,其余人等迅速包围了这户人家,李成轩示意一名护卫上前敲门。
“谁?”院内传来一声机警的询问,是个男人。
“凤翔府举子到贵地探亲,舍妹忽感风寒,
想来讨一杯热水。”护卫应声对答。
西岭月也极其配合,走到他身边做出萎靡之色。
然而院内之人并未开门,生硬答道:“这儿没热水,你到别处要去。”
只此一句,便让李成轩听出他浓重的口音,绝不是本地人。
李成轩决定再试探一次,便示意护卫再次敲门,后者故作恳求地说:“麻烦您,舍妹快要挺不住了!”
院内之人似乎不耐烦了,快步走到院门前,众人只听“丁零咣啷”一阵动静,像是开锁的声音。
这大白天的,谁会把院门从里头上锁?简直是欲盖弥彰。众人立刻提起了精神。
须臾,院门被人打开一条缝隙,是个年轻女子探出半张脸来,她仿佛极其紧张,磕磕巴巴地说:“我们家中有病人,你们……不便进来。”
她边说边看旁边的西岭月,眼中露出急切的光,手中却“咚”的一声把院门关上,重新落锁。
西岭月一眼认出了她——上一次在集市偶遇李忘真、田忘言时,她正是随行的婢女之一。根据田忘言所说,她应该就是李忘真的贴身婢女了。
很明显,她方才是受了胁迫。
西岭月立即压低声音道:“她就是李娘子的婢女!”
此话一出,众人哪里还等得及,齐齐上前撞开了院门。厮杀声随即响起,李成轩紧紧护住西岭月在院外等候,可出乎他们意料,对方似乎极其能打,他们带了几十人闯进院中,竟然也厮杀了一
会儿才控制住局势。
“找到了!找到了!”此时忽听一人大声喊道,西岭月和李成轩连忙循声跑进了院内。
就见里屋的床上,李忘真双手双脚被缚,胸前插着一把长刀,鲜血正汩汩地往外流淌。
西岭月大惊失色,飞奔过去朝护卫们大喊:“叫大夫!快叫大夫!”
护卫们当即领命,然而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李忘真是救不活了。
“这是怎么回事?”李成轩沉声喝问。
一名护卫迅速上前回话:“禀王爷,小的们闯进这屋里时,还有个男子站在床边。他见小的们进来,立刻往娘子胸口捅了一刀,小的们来不及阻止……”
随着护卫的一番话,李成轩这才发现李忘真的脚边还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他穿着最普通的农户衣裳,已经被砍得血肉模糊,看不清面目,想来正是下手之人。
再看李忘真,此刻已是气若游丝,如水的眼眸之中满是泪意,却急切地望着西岭月,似乎有话要说。
西岭月强忍泪水,压低身子附耳过去,问道:“你说,你想说什么?”
心口强烈的痛楚令李忘真难以呼吸,她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唯有紧盯着西岭月,泪水如同她胸前的鲜血一般汩汩流淌。
西岭月会意,连忙解开她手腕上的绳子,握住她的手道:“你指给我看,指给我!我能看明白的!”
李忘真无力地抬起右手,缓慢地指向西岭月,
从她的心口渐渐上移,最终落定在她肩上。然而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已经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全身突然开始剧烈地抽搐,口中逸出痛苦的呻吟,转瞬间又戛然而止。那只落定在西岭月肩上的手,也如同秋风中枯黄的落叶,软绵无力地垂落下来。
唯有那一双清眸仍旧大睁,似是愤怒,似是不甘,急于诉说她短暂生命中的缺失,无尽凄楚,死不瞑目。
西岭月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一幕!她虽和李忘真算不上朋友,此刻也忍不住掉下泪水,眼前不断回想着两人相识以来的情形,只觉得世事无常。
如此年轻而又美丽的生命突然消逝,在场众人都觉得不忍,李成轩见状轻轻叹道:“去告诉田仆射吧。”
“是。”两名护卫领命退下,剩下的人也都默默退了出去,开始收殓同僚的尸身,照顾伤者。
直至屋内的人全部离开,李成轩才上前一步,冷静劝道:“西岭,如今不是伤心的时候,她临终前的意思你看懂了吗?”
西岭月哽咽着摇头:“没有,她指着我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肩膀?”李成轩心头一紧,“你的胎记不就是在肩上?”
西岭月猛地抬头看他,右手不自觉地捂住胎记之处。
两人四目交对,心中都是一声炸响,蓦然醒悟!
西岭月连颊边的残泪都顾不得擦拭,颤抖着伸出手去,却是抖得不能自已,根本无法使出力气。
李成轩适时握住她另一只手,话语坚定:“西岭,无论如何,我都陪着你。”这句话给了她莫大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再次伸手探向李忘真的衣领处,将领口轻轻向左拨开。
一片雪白肌肤渐渐裸露出来,但见李忘真的左肩之上,赫然多了一个伤口,被人硬生生挖掉了一块血肉!
伤是新伤,已经被敷过药,就像是上好的白瓷釉面多了一块瑕疵,显得异常触目惊心。
究竟为什么要在她左肩上制造这样一个伤口?对方是在掩饰什么?
西岭月望着那个伤口,联想起李忘真临死前的反应,一个荒谬的念头陡然生出,她不可自抑地喊出来:“难道……她也有一个月牙形胎记?”
李成轩俊眉深蹙,没有回答。
“那……我们两个,谁才是郭家的女儿?”
西岭月惶惑再问,依旧没有答案。
然而近期所发生的一切,却在这一刻清晰地闪现在她的脑海之中,一桩桩一件件,最终都串联成一条长长的清明的线,像是造物主在暗中操控着一切。
她缓缓直起身子,却摇摇欲坠,一个踉跄跌入李成轩怀中。
温暖的拥抱没有带给她丝毫暖意,相反,此刻她如坠冰天雪地,寒心彻骨。她颤抖着抬头望向李成轩,良久才艰难地逸出一句话语,是疑问也是解答:“难道我才是……康兴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