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杀敌半年,亦远不如今晚这短短片刻时光来得惊险。携着湿气的风吹过,一阵凉嗖嗖的冷意让众将士不约而同打了个冷颤,众人才恍然发觉,全身竟已被冷汗湿透。
慕容霆看着眼前昔日手下十万将士,双目充血,气得咬牙颤抖,“噗”的一口鲜血喷出,脸色霎时惨白,露出从未有过的颓废神情。
“大将军!”身边将领忙扶住他已虚软的身子,担忧地看着这个苍月国曾经不可一世的第一将军,突如其来的巨大打击,只怕要将他击垮。
颐修悠悠然走过来,淡淡道:“不用太在意,这些年皇后和慕容家之所以能如此肆无忌惮地在朝中横行,完全是因为主子的纵容。十一年间,朝中之事无一日脱离了主子的掌控,如果你有幸活着,便会在一年之后看到,主子是如何一一收复这天下九国,十一年,你当真以为主子是去游山玩水的么?”
游山玩水?慕容霆惨然一笑,不,他甚至根本不曾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尘儿收集来的消息,游山玩水的是月王,如今想来,是他们故意放出的消息吧。
昊天殿里走出来的,果然是命定的帝王……
一个三十多岁的将领恨恨地看着他道:“你们勾结逆贼,假扮皇上,欺上瞒下这么多年,罪该当诛!”
颐修桃花眼微眯,看着说话的人,淡淡一笑:“这世上敢辱骂主子的人,你是第一个,够胆。”偏过首,看着端坐马上的谢长亭,笑道:“这位公子,你说该怎么惩罚他的无礼?”
谢长亭眉目平和,看起来温文尔雅,波澜不惊,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其它任何能泄露他情绪的表情,再平淡不过的眼神从颐修身上扫过,手微抬,一把弓一支箭递到了他的手上。
刚才说话的将领见到他的动作遂然冷笑,举起手里的剑,根本不把这个文弱书生一样的男子看在眼里。
慕容霆身边的其他将领亦同时手按上了腰间长剑,暗自戒备。
箭搭上了弦,谢长亭没有任何停顿瞄准的时间,似乎只是毫不经意地射出这一剪,箭矢却瞬间如流星一般急速飞出。不容忽视的强劲力道似乎要把风和空气都撕裂了,那将领迎着箭矢飞来的方向一剑劈过,身体却快速朝左方避开,本以为以他的武艺躲过这一箭轻而易举,岂料,那箭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诡异地转了个方向----
时间仿佛在一刹那之间静止,站在最前排数千人的目光集聚在倒在地上的将领身上,见他双目睁得浑圆,带着不敢置信的惊恐神色已僵在脸上,锋利的箭矢竟是直接从他的嘴里穿透,将他钉在了地上。
只一眨眼的时间,没有任何华丽精妙的花招,简简单单的一箭,站得靠近的众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名将领的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那一箭,是如何把本已避开的男子从嘴巴射穿,继而牢牢钉在了地面,没有人可以解释。
这个斯斯文文的男子……十万人看向他和紫袍铁骑的目光,更加惊惧。
颐修走上前,静静看了片刻,须臾,伸手欲拔出男子嘴里的箭矢,微微使力,箭居然纹丝不动,挑了挑眉,不信邪地暗自运足了内力,结果居然还是一样。颐修咋了咋舌,惊叹地转头看着端坐马上的男子依旧平和淡然的俊脸,语气里掩不住兴奋:“木头,看来你这个禁军统领的位置要让贤了,主子倒真厉害,尽收一些智勇双全武功盖世的人为他所用,与这些人待在一起,朕会自卑而死。”
智勇双全?只一箭之力而已,哪里就可以看得出智勇双全了?
子聿没有理会他,走到十万虎贲军将士最前排,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语气漠然道:“慕容将军,子聿的主子从来只有昊帝陛下一人。凤王殿下为人磊落,主上面前,我会尽量保全他,其他的,你就不要多想了,这些年慕容家与皇后所做的事,灭九族一百次也不够偿还。”
慕容霆神情颓然,甚至有些恍惚,一向于人前显露出的高高在上的姿态已不复见,对子聿的话虽听得很清楚,却怎样也给不了回应,他的思绪,全部徘徊在“昊天殿”三个字上。
昊天殿,是苍月宫里最神秘莫测的一处宫殿,由最精妙的阵法保护,无人知道其真正位置所在,苍月史书上并没有相关记载。然而,第十九代宇帝传给皇室子孙的手札上,却明明白白记下了几句话,从昊天殿走出来的,不论男女,不论年纪,甚至不论身份,亦无需任何凭证,苍月上至皇亲,下至平民,皆需尊其为主,哪怕在位的皇帝正当盛世,亦必须尊其为唯一正统的帝王,俯首听令。
昊天殿的主人,就是苍月的主人,亦是天下九国唯一的主人。
紫玉腰带和紫佩玺,是昊天殿主人的身份象征,任何人,不得违逆。
慕容霆怔怔地看着身边区区数百人,精心算计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却发现是一场笑话。自以为算计了皇上,控制了皇上,皇上却是假的,铲除了韩贵妃和安王,结果这二人根本无关紧要,凭空冒出一个月王,他们费尽心机派人暗杀,结果损失了数千死士,却发现根本是一场虚空。
兵权控制在手里,朝政大权亦控制在手里,朝臣十之八九听命于他,这些年,一步步,机关算尽,只待凤王继位……如今却有人告诉他,一切皆是那个人的放任……
甚至,从来没脱离过人家的掌控……
“此人父母均已不在,家中却有一位兄长和姬妾七人,明日别忘了派人去府中清算。”
谢长亭平淡无波的嗓音响起,让颐修挑眉,子聿凝眉。
“你的话……”颐修指着自己,“……是对朕说的?”
朕?
谢长亭不置可否,淡淡道:“清算今晚被杀之人,追究其家人,这是羽林军的职责所在……做了十一年傀儡皇帝,你还没过足瘾?”
“木头,他在对你下命令。”羽林军的最高指挥在那里,与他无关。
傀儡皇帝……也与他无关,他没有听到。
子聿面无表情,听到“追究其家人时”,眉头微皱,还没做出回应,慕容霆已缓缓抬起头,看着马上男子,声音显得有些僵硬:“他们为了本将而死,家人何其无辜,你何苦要多造杀孽?”
“无辜?”谢长亭偏首,今晚第一次正眼看他,眸光沉静,唇角却勾起几不可察的笑痕,“慕容将军十三年前与皇后联手陷害墨家可谓煞费苦心,灭其九族尚且不说,墨家十岁稚子你当作礼物送与别国心怀叵测之人,只为换得墨家勾结外敌的证据。你的妹妹,当今的皇后能把一个如花似玉与世无争的单纯少女扔进万千蛇蝎涌动的蚠池,让其受万蛇钻心之痛两个日夜方才断气,只因为其母亲是她为了掩饰罪行而找来的替罪羊,便在皇后魔掌之下苟延残喘十六年,最后仍逃不过酷刑加身的惨烈命运……慕容将军,你此时来跟谢某讲‘无辜‘二字,真教谢某觉得惊奇。”
话音落下,谢长亭已转开眼,不再多看这个已经是阶下之囚的慕容将军一眼,视线淡然扫过因他一番话而引发了阵阵骚动的十万将士,淡淡道:“虎贲军守卫的是皇城,护的是天子。今夜寅时,十万虎贲军于皇城街道上,十万羽林军于宫中九华殿前拜见天子,若有抗命者,谢某同样不介意,用腥风血雨洗刷这皇城内外。”
说罢,竟连一旁的颐修和子聿亦不再多看一眼,转身,策马行进城门,三千紫袍铁骑紧随其后。
慕容霆,已斗志全无不堪一击,不配再让紫衣骑动手。
夜,静得诡异。
无数难以置信的眼神投向了脸色惨白的慕容霆,尤以其中墨家旧部将士为重,眼神愤恨中带着难以掩饰的仇视。今夜,他们终于明了,墨家十几年前究竟为何突然遭到九族全灭的惨祸,真相原来如此。
十岁稚子送与他国,料想也不是什么好事,人前威风凛凛的慕容大将军,苍月第一将军的地位原来竟是如此得来的。
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一身墨衣与墨将军容颜相似的年轻公子,曾跟随墨将军征战沙场的老将士无不欣慰,至少,墨家尚未断了香火,于此时来说,墨家后继有人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颐修沉默了半晌,桃花眼若有所思,抬起头,对上子聿冷峻的双眸,缓缓道:“这个人,性子看起来平和易亲近,实则太过孤傲,对主子的忠心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除了主子,他的眼里,似乎看不见其他的任何人,日后,只怕很难相处。”
子聿没有立即说话,默然片刻,才淡淡道:“无需杞人忧天,他的性子如何,不是你该烦恼的事情。”
颐修闻言没好气地撇撇嘴:“你这人真是个木头,朕想跟你聊个天都聊不来。”
子聿冷冷看了他一眼:“把你的口头禅改掉,进了宫再敢在主上面前自称‘朕‘,刚才那个人,第一个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