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由上弦到半月,再到团团月满,在众人的期盼之中,八月中秋正日终于到了。
八月中秋节是循着上元旧例,早于十四日晚已开放坊禁及宫禁,以应普天同庆之意,赶着这一年一度的佳节连天公也来凑趣儿,连下了十多天的连绵细雨在中秋前日戛然而止,到第二天竟难得的放了晴,暖洋洋的太阳彻底的驱散了天际的乌云,到夕阳西下时,整个天际碧空如洗,真是好一副秋高气爽的模样。
太阳下山,随着黑夜的来临,好一轮圆月溜溜儿的自西方升起,月起之时长安城内也热闹了起来,大人们倒也罢了,倒是那些孩子耐不住寂寞的涌上了街头笑闹不停,间或还能听到零碎的爆竹声声。
“蛟儿,该走了!”,圆月初起,状元府里的唐离已收拾停当,随着他一声喊,身穿五品诰命服饰,盛装打扮的李腾蛟自屋内走了出来,甜甜一笑后挽着他的臂膀向外而行。
今晚天子大宴群臣共赏中秋圆月,罢官已达半年之久的唐离也在此列,此时他虽没了实职,但毕竟五品侯爵的身份仍在,是以依旧穿了官衣,又因这种赐宴是为君臣同乐,彰显升平,是以特命家眷随行,这才有了李腾蛟的这番盛装打扮。
如此团圆佳日却不能与家人同过,唐离心下也有几分愧疚,但今晚这个时机对他极为重要,是以他倒也没有过多的缠绵。与郑怜卿等人告别,交代她们自在高乐后,便与李腾蛟上车往宫城而去。
因中秋日最重家人团聚赏月,是以街道上除了疯玩逗乐地孩子们多些以外,倒并不算拥堵,轩车穿过坊间道路直上朱雀大街后,便一路向北往皇城朱雀门行去。
自上车以来。唐离轻抚着李腾蛟挽在自己臂间的手陷入了沉思,“阿离。快看”,直到身边传来一声欢呼才将他惊醒。
唐离顺着挑起的帘幕的看去,就见前方不远处的槐树上挂满了各式花灯,灯下正有一些身穿艳丽衣裙的女子正踏节而舞,而她们此时所跳的正是唐离当日亲命宫中教坊司乐工编定地群舞《朝天子》,这种脱胎于‘连袖舞’的群舞动作简单,节奏明快。最宜多人共舞。
既然有女子群舞,旁边地街道上也就少不了那些精心打扮的少年,朱雀大街行到这一段时就显的分外热闹。
整齐的节奏声越来越近,透过帘幕看着花灯下风华正茂的少女应节而舞,耳听少年们的轰然叫妙,面对着这样一副典型的盛世太平景象,唐离却感觉不到半点欢喜,反而眼前地热闹欲盛。他心中那无形的压抑就愈的厚重,眼前莫名的就出现了当日金子城头血流成河的景象,
“阿离,这还是你命人编的舞呢!可惜穿着这身衣裳,要不我也真想下去跳跳”,看着下面的热闹。李腾蛟满带遗憾的说道,不过,头也没回地她随即又咯咯笑道:“阿离,还记得上次咱们来跳连袖舞的时候嘛?伸手要拉你的女儿家可真多!”。
说了这么多却听不到回应,李腾蛟回过头来见唐离脸色阴郁,忙轻轻的推了推他道:“阿离,你怎么了?”。
“噢!没什么!”,唐离的这一笑很勉强。
“今天陛下既然准我们参与赐宴,姐妹们都想着阿离你就是要复官的”,身子软软地偎了上来。头枕在唐离肩头的李腾蛟轻轻摇晃着他的臂膀道:“阿离你不是最厌烦点卯应到的拘束?当**还曾跟我说过不想做那起居八坐的大官儿。只愿有个清闲的职差,守着家人过清闲散淡的生活。若是如此。就不能做官又值当什么!你万不要为这事儿愁坏了身子!”。
耳听着款款劝慰的温言细语,唐离想起当日自相府辞出时与李腾蛟在马车上说的那番话,竟有了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理会那些家国大事,做一个闲散地官职,守着家人每日把酒品茗,这种简单而悠闲地生活一直是他理想中的生活状态,一度他也是这么做地。
即便因安禄山及李林甫之死他一度主动参与了政事,但这种参与在早期来说更多的目的也是为自保,是为了一人一家的安危,甚至对于安史之乱,唐离曾经的想法是能阻止固然是好,如果阻止不了,或者随着玄宗避往西蜀,或者举家迁往江南,总之都能逃避战祸,护住一家人安危当无问题。
可以说,金州之行彻底改变了唐离的想法,当他被困货栈瞭望着窗外大唐河山时,当他一怒拔剑冲上金州城头时,当他与金州百姓一起为守城拼尽最后一分力气,并直面死亡时,他以往的想法自然而然的生了变化,在那一刻,他彻底的与这个朝代相融合,内心深处他不再将自己仅仅当作一个因偶然原因而来的旅游者,他不再是一个穿越人,而是与金州百姓一样实实在在的大唐百姓。
正是在金州时,“大唐”二字对唐离有了新的意义,如今的他依然向往过那种散淡悠闲的生活,但他本身因为融入而对大唐有了责任感,与前时只为一人一家考虑不同,此时的他再难眼睁睁的看着大唐就此没落,就此由盛转衰,就此遭受血淋淋的攻伐。这种责任感的对象不是李唐皇室,甚至也不是朝廷,简简单单就只是大唐,是开元天宝间辉煌无比的大唐,也正是这种责任感驱使唐离为承平百年的唐朝廷能顺利渡过安史之乱而费尽心机,虽然他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徒劳。
“蛟儿说的是!不做官也没什么!”,唐离轻抚着李腾蛟地手淡淡一笑说道。
扭头间唐离脸上露出了笑容。李腾蛟甜甜一笑,也不再看外边的热闹,就此偎在唐离怀中,听马车粼粼向朱雀门而去。
今晚陛下大宴群臣的地点依然选在承天城楼,这样安排的目的一则是为彰显与民同乐,再则也因承天城楼地势高耸,周围空旷而更宜赏月。
在朱雀门下了车。唐离与李腾蛟二人就此步行入皇城向承天城楼。
距离宴会开始的时间不远,此时朱雀门内外已有许多携带家眷而来的官吏。唐离二人刚一出现顿时就立时成了众人注目地焦点。
罢官半年有余,唐离深居简出,他这个昔日的天子宠臣早已慢慢淡出了皇城,也淡出了皇城这些官吏地视野,依着当日诏书中的措辞,许多人都在心中认定这位状元公必然再难有翻身的机会。
正是这种种原因,当唐离此时突然出现在此地。那些官吏们无一不觉惊诧,注目二人片刻后,才有一等心思灵动的官员凑上前来见礼。对于这些常年混迹皇城的老油条来说,失势已久的唐离今晚出现在这里,这种现象本身就已经是最为明显的信号,不用多想,这些人地第一反应就是唐离要翻身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随后就是一拨拨的人上前见礼。这些官吏们都不笨,谁不想在唐离官复原职前与他先示个好。
“看看这些人的样子就知道做官真没什么意思!”,李腾蛟的声音低低传来。
闻言,正向那些官员拱手还礼的唐离一笑低声道:“贫居闹市无人识,富在深山有远亲。官场更有甚之,世态人情如此。有什么好奇怪的!”。
对那些见礼的唐离一概是拱手还礼为谢,如此一路行去等走到承天门前时直花费了将近三柱香的功夫,而此时宴会也即将开始。
上了城楼,自有宫人引领着向自己地席次走去,此次大宴却没有将男女分开安置,而是采取的是双席制,既来赴宴的官吏与家眷正好一席,以合人月双圆之意。
城楼上那些先到就坐的官员见是唐离到了,难免吃惊,对此唐离也浑不在意。顾自领着李腾蛟随那宫人到了自己的席次。
“师父!”。二人刚刚坐定不久,就听一声略带童稚的声音响起。唐离不用回头看就知是凉王李睿。
李睿从学唐离,白日里虽是到唐离府,但晚上却依旧是回王宅安寝,他今天晚上前来参加这次大宴就是自十六王宅而来。
“早知道师父你要来,下午我就不用回十六王宅了”,向唐离二人施礼之后,李睿才笑着道:“今儿晚上真热闹,可惜胖球不能来!”。
“没你师父拘着,还不知道他今天晚上撒欢儿成什么样子,睿儿你觉得可惜,鹏儿还不一定愿意来”,李腾蛟这番话让三人都是一笑,眼见人都到地差不多了,唐离乃命李睿自回坐席。
目送李睿离开,唐离回头之间就见身右不远处有一个满脸欢喜的官员正欲起身向自己走来,微笑致意的同时,他已轻轻的摇了摇头。
那官儿见唐离摇头,笑着颔为礼后便又坐下了身子,见他如此,周边一些原本有意上前的官员也都端坐不动。
“阿离,他是谁!”,见到这一幕,李腾蛟好奇的问道。
“礼部主客司员外郎崔楠,博陵人氏!上元节时蛟儿你还着人给他府上送过红参”。
“噢!博陵崔氏!”,李腾蛟口中刚说道这里,蓦然就听一阵清脆的静殿鞭声响起,随即承天城楼下丹陛大乐奏响,而在这洋洋雍容的乐声里,一身明黄滚龙常服的玄宗与贵妃娘娘走上了城楼。
玄宗今天的心情明显不错,携手杨妃在坐北朝南地御案前坐定后当即随意挥了挥手道:“众卿平身!”。
又是一番山呼万岁之后,唐离等才起身落座,随后就见玄宗随意一笑道:“若论赏月,冬则繁霜大寒,夏则蒸云大热。云蔽月,霜侵人,不免都损了赏月地好兴致,唯有今夜寒暑既均,蟾兔又圆,赏月正当其时,今日朕与众卿君臣同乐。众卿但自随意高乐不需拘束,如此既不至辜负了朕地本意。也不枉了好一轮圆月”,笑着说完这些开场话,随着他举樽邀饮,此次大宴正式开始。
捧樽奉饮地时,唐离的目光一下就对上了杨妃那双流波荡漾的眸子,此时注视着他的这双眸子中有相思,更有浓厚的歉疚。
两双眸子刚一对上的同时。唐离随即就低下头来避过了杨妃地目光,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番举动到底是因为怪责杨妃这些日子没有对他施以援手,还是因为前日见杨国忠时听到的那番话,或者还是怕这种暧昧地眼神被李腾蛟察觉。
玄宗邀饮完毕后就论着杨妃,刚才因唐离躲闪目光而脸色微变的贵妃娘娘举樽邀饮完毕后,面对城楼上满座大臣,淡淡一笑道:“噢!唐卿今晚也来了!来,到本宫下手处坐吧。稍后欣赏歌舞时也便解说”。
面容平静的杨妃这轻描淡写的一句顿时让城楼上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唐离身上,这其中自然以艳羡居多。
不防杨妃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唐离纵然要拒绝也不能,便以手虚扶着李腾蛟,在众人瞩目中向御案右下空着的那张席次走去。
唐代宫廷象今晚这样的宴会中。天子御坐前照例要留两一张空席,作为对随后寄兴赋诗优胜者地恩宠与奖励,此风初盛于武后朝并一直延续至今。
唐离两人行至御案前谢恩时,杨妃先仔细打量了李腾蛟,随即眼光似有若无的扫过唐离虚扶着李腾蛟的手后,雍容一笑道:“上次你随玉真进宫时本宫看你还是个孩子,这才多久就出落成这样?更难得嫁了唐卿这样的好郎君,真是好福气呀!”,说话之间,杨妃刻意坐正了身子。就连那掠鬓的动作也似是在刻意展现自己的倾城姿容。微微斜侧的髻,翘起的兰花指。看似简单地动作中包含着许多的机心。
李腾蛟甜甜笑着谢恩的同时,唐离俯身间接上说道:“蛟儿容颜清丽而又温柔贤淑,当日能得陛下及娘娘将如此名门佳丽赐婚予臣,臣实是感激不尽!”。
适才一直没有说话的玄宗听唐离说出这么一句后,乃微微一笑道:“此言不假!蛟儿乃皇族年轻一辈中少有的佳女子,唐卿你莫要辜负她才好”。
“阿……夫君对我很好!多谢陛下及娘娘赐予臣妾这么个好夫君!”,言至此处,满眼含情的李腾蛟扭头看了唐离一眼后,竟真个俯下身去向玄宗及杨妃拜了三拜。
李腾蛟如此表现,引地杨妃瞥向唐离的同时,就见玄宗和煦笑道:“举案齐美!难得你夫妻二人小小年纪就能如此,只是善于始者必慎于终,你二人要切记了,恩,下去坐吧!”,说道举案齐眉时,玄宗的目光不自觉的向身侧的杨妃瞥去。
经历了这么个小插曲后,宴会继续进行,其间觥筹交错,欢歌艳舞自不待言,眼见皓月愈深愈高,略带着几分酒意的玄宗挥手止了歌舞,因命与宴群臣以月为题赋诗助兴。
说话之间,面色微红的玄宗看了唐离一眼后道:“众卿但各展才华,今晚凡赋诗能得魁者,准其随意请赏,朕与爱妃必准之!”。
原本无心参与的唐离闻听此言,顿时心中一动,面对如此良机,他也顾不得什么剽窃不剽窃了,落笔时尽以苏轼的《水调歌头》应卷。
尽管席次中多有高才,但人才力有时而穷,尽自他们费尽心神,但遇上这千古名篇,又如何堪于争锋,满眼沉醉的杨妃在喃喃念诵着“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时,也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看向唐离地眸子中竟隐隐有水波闪动。
“好一个此事古难全,短短五字道尽人生之无奈,好辞,诚然好辞!”,慨然赞叹后,玄宗在群臣轰然而起地叫好声中微笑看向唐离道:“唐卿既已得魁,想要什么赏赐但直言就是,朕必应之!”。
自前日从杨国忠府辞出之后,这三天来唐离无时无刻不在等着这个机会,闻玄宗此言后,深吸一口气起身的他先自问了一句:“君无戏言?”。
不防唐离会说出这句话来,玄宗持樽哈哈一笑后道:“君无戏言!”。
承天城楼上,在满坐官员地注视下,离席走到玄宗御案前的唐离拜下身去的同时,缓缓开言道:“东平郡王,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反意已彰,臣请陛下即刻下诏调集边镇诸军入河东平叛!”。
唐离的话清晰而平稳,但随着他这句话出口,刚才还是欢声笑语的承天门城楼上顷刻间变的鸦鹊无声,杨妃花容失色的同时,就见玄宗的脸色越来越红。
“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的酒樽片片碎裂,盛怒中的玄宗霍然而起手指唐离道:“大胆!”。
……………
皇城大理寺
粗木的长榻,粗木的案几,还有案几上齐全的文房四宝,若非那粗粗的木栅格外醒目,这里倒实在与贫寒士子的书房并无二致。
“别情,你好糊涂!那日我一再交代要你不要再提安禄山之事,你偏不听,非要把自己整到这里来才高兴!”,隔着木栅,紧蹙着眉头的杨国忠不住口的数落着监室中的唐离:“大理寺,这里可是专押重犯的大理寺,这两日若非贵妃娘娘居中转圜儿,还有你家那母老虎不断在李复道府中哭求,别情你这诬告大臣之罪早就坐实了”,言至此处,杨国忠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道:“别情你平日多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次会干出这样的傻事儿来,现在陛下正在气头儿上,谁也保不了你,连娘娘也不行,你就好好在这呆着吧!”。
丝毫不理会杨国忠的数落,唐离只是淡淡一笑问道:“陛下的调兵诏书可下了吗?”。
这个时候听唐离还问出这么个问题来,杨国忠直接丢过去一句道:“别情,你傻了吧!”。
“可惜!天意如此,连两天时间也争不过来”,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唐离绕室转了两圈儿后,直接走到木栅前紧盯住杨国忠道:“时候到了我自然就能出去,你不用再为**心,还是赶紧……”。
“别情,你真傻了!”,拦住唐离的话头,杨国忠刚说出这么一句,就听监室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即就有一个高门大嗓的声音响起道:“师父,好消息,好消息”,随着这叫唤声,全套子王爷披挂的李睿快步跑了进来。
这时节杨国忠也没多余的客套,直接问道:“什么好消息,快说!”。
“八百里加急!反了,就在中秋节那天,安禄山正式起兵造反了!”,与闻言色变的杨国忠不同,李睿的脸上竟然丝丝的惊喜,看向唐离的目光中也满是钦敬,“只是……只是安禄山起兵的旗号是‘清君侧’,他要清的就是杨相公及师……师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