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包袱中重新找出那张泥金封面的金花名刺,唐离不由得又想起蝈蝈来,当日自金州动身前往京城前夜,这小丫头半夜没睡,一件件替自己整理出这些远行必备的东西,也正是因着她这份细心,才能将这张压在粗木书几最下端,落满灰尘的金花名刺给翻出来。
吃过饭不久,唐离留下阿三,根据金花名刺上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往宣仁坊杨琦府而来。
只看那连片的屋舍及鲜红镶钉的朱门,也知这杨琦的富贵景象。
府门前一片寂静,唐离刚刚下马,就有身穿青衣的家丁走上前来。
“你找谁?”,看了看唐离身上普通的麻衣,打盹被惊醒的家丁满脸不耐烦的粗声问道。
见这家丁如此不敬,唐离下马后顾自先拍了拍衣服上的扬尘后,才自袖中掏出那张金花名刺,淡淡道:“烦劳通报杨候,山南东道乡贡生唐离请见!”,说话间,他一并将自己中午写好的名刺递过。
那家丁见唐离磨磨蹭蹭,本待出口喝问,及见这个穿着普通的少年居然拿出了金花名刺,一愣之后,他顿时收起脸上的倨傲神色,赔笑道:“回公子话,上月初七,我家候爷已动身前往别业避暑,听昨天传回的消息,怕是要等这个月过完以后才会回城。要不公子先将名刺留下,等侯爷一回府,小的立即禀报”。
“如此,等侯爷回来后,某再来请见”,顺手拿回名刺,唐离依然是淡淡的语气说了一句后,翻身上马而去。留下那家丁诧异不已,看这少年持有老爷的金花名刺,还有那冷淡的神情言语,很有几分贵公子的派头,怎么偏就穿的这么普通?
他却不知,眼前正驱马而去的少年性子虽淡,却最是个会记仇的,若非他刚才那态度恶劣,唐离也不至于故意如此倨傲。
…………
金花名刺上的杨琦候爷不在,唐离遂再驱健马,转道向翟琰府而去,孰知听那个老年门子介绍,他竟然也不在家,而是去了长安城郊的乐游园。
唐离心中暗叹一声出行不利,留下张名刺,便续又向一坊之隔的王缙府而去。
离着府门还有几十步远近,唐离见有一人正掀帘上马,看那身影隐隐有几分熟悉,只是等他赶到时,轩车已经启动,瞅了两眼后,他遂也不多做理会,下马向那门子递过自己的名刺。
那门子进去后不久,就见身量颀长、风仪俊美的王缙微笑着迎出门来。
“前日我还与翟兄说道,再过月余便是各州士子到京的时间,介时就能见到阿离,只是没想到你来的这么早!”,来到正厅坐定,王缙边退还名刺,边笑着说道。
不收名刺,王缙显然是以平辈至交视己,唐离见他如此,遂也不多做客套,将名刺拢回袖中,微笑道:“月前蒙礼部侍郎贺大人厚爱,给了个拔解的名额,是以这就提前上京了。”
“拔解?”,王缙一愣后,拱手笑道:“似山南东这样的小道,拔解名额最多也不过两三个吧!阿离果然不凡,不过似你这等才华,此事倒也不足为奇。”
“蒙贺大人抬爱罢了”,唐离谦逊了一句,微笑着说出今天的来意,“在下此来,一则是想打问一下关于今科拔解的具体事宜;再则,也是想请王兄代为绍介赁一处房下来。”
“赁房?”,听到这话,王缙不解问道。
“距离明春二月的科试,还有近半年时间,长安物价腾贵,老住在客栈,在下实在是承担不起,还是赁个房方便些。”随意说出这番话,淡淡而笑的唐离面上并无半分惭色。
时人风俗,多以贫贱自耻,是以每言及此,多是语带矫饰,而唐离侃侃言及于此时,不仅没有扭捏作态,许是想到了家人,眉眼间更有丝丝温馨之意,如此风仪只让大家出身的王缙看的暗暗点头。
“本府宅院虽然不大,但安置阿离也是绰绰有余,但你既是来京应科举,住在我府却实在不合时宜,愚兄也不留你……”,话说至此,王缙脸上隐有忧色。
“多谢王兄好意,在下一人本也住的惯了”。知他定是想到了李林甫之事,唐离微笑着将话插开道。再者,即便没有这层事由,他也不习惯长期寄住别人府邸,更何况他身边还跟着个言行孤僻的大头阿三。
看唐离神色平静,王缙道:“此事我随后就谴下人前去探问”,苦笑一声后,他才又续道:“制举本不是定制,陛下若觉的朝中缺乏那类人才,就会开相应的制举,比如那极言纳谏科、博学鸿词科等等,因为不是定制,所以也就不是每科都有,此事也需打问之后才知。”
此话说完,王缙端起刚奉上的茶盏,沉吟片刻后,才又低声叹道:“你我相交于山南东道,阿离此来京城,愚兄本当一尽地主之谊才是,只是如今朝中形势微妙,愚兄身份尴尬,不仅帮不上贤弟,纵然你我来往过多,恐怕也会影响你的前程,唯今之计,在明岁科举开榜之前,贤弟还是莫要再来我府为好”。
“王兄世家出身,更是朝廷六品官吏,当日在金州时,不吝在下寒门仆役身份而折节下交。今日又何出此言,莫非在王兄心中,在下便是这等见利而忘义之辈。”,拱手谢过后,端过身边的茶盏,轻轻抿开上面的葱沫儿,轻呷了一口后,唐离复又微微一笑道:“在下如若如此,纵然它日中了进士,又有什么脸面再来见王兄?”。
近月以来,朝中斗争又起,形势微妙之下,王缙可谓是饱尝人情冷暖,此时再听唐离这番话语,心中陡然腾起一股热流,语带激动道:“有阿离这番话,某心中足感高情了”,手掌颤动之间,刚煮好的茶水溅到出,他也似不觉一般,续言道:“夫子有言,事急可从权。近月以来,李林甫这奸相与太子殿下争斗日烈,此人是出名的‘口有蜜、腹有剑’,行事全无半分宰相气度,家兄因前相公张九龄罢相事,原本就已得罪了他,愚兄又是身在东宫为官,阿离你若与我来往过多,必会影响前程,这又是何苦,你就听我一句,这些日子避避嫌疑也好。”
李林甫开元二十二年与张九龄同时拜相,其人心机深沉,善于权斗。其时天子倦政,李林甫排挤出张九龄后,十余年间大权独揽,气焰不可一世。初时,他极力支持李隆基废太子瑛,劝立武惠妃子寿王瑁为太子,孰知玄宗却立了忠王(后改名亨,即肃宗)。李林甫怕太子即位后于己不利,乃屡出计策,以动摇太子。东宫与辅之争,即缘自于此。
如今副相陈希烈只是个点头翁,李林甫独揽朝政,所以在这场争斗中,并无实际权利的东宫一直处于守势,王缙劝说唐离的言语,背景即是来自于此。
“进士之荣,我所欲也;朋友之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宁舍进士而全朋友之义也!”,脑中回顾着李林甫生平,唐离丝毫不为其言语所动,凡是化用孟子之言,微笑着说出这番令王缙愈感动的话语来。
一句说完,唐离也觉这话实在太酸,忍不住自嘲的一笑,随即才道:“此事在下心中已有定见,王兄如果还视我为友,就不要再劝了。”
注目唐离良久,见他淡然的脸色上满布决然,王缙眼圈微红,一声长叹后,朗声长笑道:“危难见真情,好,此事我再不说就是。”
相较于王缙的激动,唐离脸上倒是平静一片,端起几上叉盏轻呷了一口后,微笑问道:“都阳侯杨琦,王兄对其人知道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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