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驰的骏马在漆黑的长夜中划出一道雪色长弧,狂奔如电。
劲风吹拂在浅水清的脸上,使他原本有些发热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
有些冲动了,竟然自己冲出来扮演斥候探察敌情,这种事他已经好多年来没做过了。
奇怪,今天自己是怎么了?为何会如此冲动?
浅水清有些迷惑。
米特列城前的那场屠杀式的战斗,不时地在他脑海中回放,以至于他一时间精神竟有些恍惚起来。
可问题是在那之前,他也曾经历过多次这样的战斗,也从未有一日如今天般沉不住气啊。
不,绝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那是为什么?
忍不住问自己。
他突然想起了云霓。
这些年来,自己东征西讨,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云霓吗?
可是现在,云霓已经成了他的妻子,在这个终极目标完成之后,他却将此变成了一场为了胜利而可以牺牲的筹码。
那么到底什么是目的,什么是手段呢?
浅水清突然出了一身冷汗。他意识到自己险些迷失在一个误区里。
男人们总是通过种种努力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但却极易在这追求的过程中,迷失方向。
在这种极度的追求过程中,他们将手段当成了目的。
他的父亲为他取名叫浅水清,就是希望他能够保证一滩浅水般的清醒,不至于迷失自己,可他却没有做到。
他几乎要彻底忘记自己所追求的是什么了。
他所放弃的,才应当是他所追求的,而他用尽一切心血和代价换来的一场场所谓胜利,其实从来都不是他所追求的东西。
在自己追求的目的与手段之间,自己本末倒置了。
也就是在他看到米特列城那一场场惨烈的屠杀而心中无动于衷的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失去的恰恰是他追求胜利的动机。
而这样的战争,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忽略了这一点。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临走时云霓凄婉哀怨的目光。
对不起,云霓,终究是我辜负了你。
如果可以,我情愿不要米特列的这场胜利,也要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和甜蜜的陪伴。浅水清的心中开始滴泪。
就在心酸之际,飞雪突然停止了马蹄。
无论浅水清怎么驱赶,就是不向前一步。
心中一股危机陡然升起,浅水清立知不好。
他勒马就跑,身后是无数劲箭向他飞射……
“报大元帅,有一名天风军斥候不知为何发现了我军埋伏,在进入伏击区前突然止步后撤。”
“立刻派人追捕,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把消息放出去。”格龙特沙库而伦的脸上升腾出一股杀气。
千辛万苦制订的计划,要是因为一个小小的斥候而遭遇毁坏……尽管在战史上这种事很常见,但是对格龙特来说,却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
他已经知道,此刻前来救援的,正是浅水清最为依仗的那支部队——铁血镇。如果能够全灭铁血镇,定会给浅水清一个沉重的打击。
围点打援,这也是兵家常用之道,只要浅水清的援军过不来,格龙特有充分的把握可以全灭寞子欧的部队。浅水清吃掉他多少人,就得加倍吐出来多少人。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浅水清的一个斥候竟然会警觉如斯,尚未进入伏击区,就已经察觉了问题。
当然,如果他知道这名斥候正是浅水清本人,恐怕格龙特会后悔难受得从此以后都食不下咽了。
“传令全军,做好战斗准备。铁血镇要不了多久就会来了。”格龙特冷冷下令道,就算奇袭不成,他也要给浅水清一点颜色看看。那名斥候未进伏击区就先逃走,就注定了他不可能知道土龙坡一带有多少人,很可能会误以为是阻截士兵,而非伏击大军,这场仗,他还没有输掉全部希望。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铁血镇依然在匆匆赶路,手中的火把点亮黑夜,如一条长长的火龙。
火龙在距离预定伏击区两公里处突然止步,化直为横,变纵队为横阵,如一条大蛇,盘卧在旷野上。
铁血镇扎下了阵势,严阵以待。
浅水清肩膀上还挂着一支箭,眼中却闪出火焰一般的熊熊之光。
老天爷突然开了眼,终于在这个要命的时刻眷顾了自己一把,如果不是他亲自出马,绝不可能想到此刻埋伏在土龙坡的不是小股阻击部队,而是真正的,要全歼他们的西蚩骑军。
一定是格龙特,这个家伙以寞子欧为饵,吸引大战过后的天风军前往救援,并在关键要地上做出了埋伏。
让浅水清做出这个判断的,并非是简单的猜测,而是有的放矢的推想。
孙子兵法在地形篇上曾经有过这样的描述: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我可以往,彼可以来,曰通。通形者,先居高阳,利粮道,以战则利。可以往,难以返,曰挂。挂形者,敌无备,出而胜之,敌若有备,出而不胜,难以返,不利。我出而不利,彼出而不利,曰支。支形者,敌虽利我,我无出也,引而去之,令敌半出而击之利。隘形者,我先居之,必盈之以待敌。若敌先居之,盈而勿从,不盈而从之。险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以待敌;若敌先居之,引而去之,勿从也。远形者,势均难以挑战,战而不利。凡此六者,地之道也,将之至任,不可不察也。
扬沙大道在地形上属于通道,双方可来去,无险可据。但是当扬沙大道蜿蜒至土龙坡后,地形陡变,由通途转为险地。土龙坡两边夹道,属于通险两地皆存,本身并不利于防守,却利于伏击夹攻。
如果格龙特想要派一支部队阻拦天风援军的话,绝对不会选择在这种地方进行拦截。一旦天风军人多势众,完全可以强冲土龙坡,如果有足够的反击力量,只要不畏惧伤亡,甚至可以反过来消灭阻截敌军。阻截敌军在这里是起不到应有的作用的。
可如果是伏击军就不同了。
阻截与伏击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前者的任务是拖延,以少击众,不以消灭敌军为己任,只需拖延敌军行动步伐。
而伏击军恰恰相反,讲的是引敌入槲,以最小的损失消灭对手。
土龙坡的地形适合于打歼灭战而非阻击战,浅水清很幸运的得到了飞雪的报警,但飞雪不可能告诉他前面有多少敌人,剩下的就要自己判断。所幸的就是浅水清这次是亲自出来做斥候,所以第一时间意识到前方的敌人绝不是阻截军,而一定是伏击队伍,在这种情况下,他若再看不透对方的用意,也就是大白痴了。当然,如果是普通斥候的话,多半就会回报说前方有小股敌军阻截在前,使得铁血镇很有可能就走入对方的圈套。
战争有时候就是如此,不一定会有多少奇谋巧计,关键还要看大家对战术基本知识的理解。谁掌握得更多,谁的下属执行能力更出色,那么谁就离胜利更近一些。
无论是浅水清还是格龙特,他们都不是那种聪明到可以连对方肚子里有几只蛔虫都能猜到的逆天级有着神话般智慧的人物。他们会被对方引诱,欺骗,上当,那是很正常的。而他们之所以能比别人取得更辉煌的成就,不是因为他们的智商逆天,而是因为这种扎实的基本功以及对细节的判断和分析能力。
这种来自于军中几千年传下来的侦察,分析的经验,才是他们所向无敌的保证。
而现在,格龙特的运气显然不太好。
他所看到的是一支已经有了准备的铁血镇。
他们停在了土龙坡前,不再向前行进,相反,他们做好了防御的准备态势。
这是在警告敌人,出来吧,别耍花样了,我们知道你们在那里,而且不是普通的阻击部队……
“你们说,埋伏在前面准备伏击我们的人里会不会有格龙特?”浅水请突然笑问方虎离楚几个。
离楚立刻道:“格龙特不可能把所有兵力都拉到这里来打我们的伏击,子欧那里才是他重点要关心的。我觉得格龙特应该不会亲来。”
方虎则道:“我看未必。寞将军如今被困蔑木尔湖,只要守住各路要道,毁掉湖上船只,他想逃跑怕是不易。要困住寞子欧的部队,没有四十万以上部队很难做到。在土龙坡打我们伏击的,充其量不会超过十万人。而且土龙坡并不算太大,埋伏到这许多人,怕已是极限。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方大举救援,十万人未必能吃得下。这就需要一个有着绝对丰富经验的沙场老将亲自坐镇指挥。因此,对寞将军那里,以兵员为优势,进行压迫,在这里,则需要以兵员质量和将帅的指挥水准取胜。格龙特……他很有可能亲自过来了。”
“说得好。”浅水清拍手笑道:“我自问在观察环境方面未必输于普通斥候。但这次如果不是飞雪示警,只怕真有去无回。土龙坡一带地方不大,遮蔽场所有限。但当我回逃的时候,从来箭密度上看,潜藏的士兵其实数量众多。仅是一小块区域里就有数十名士兵。他们一见我转身就放箭,追击时凶狠果断,反应迅速,绝对是训练有素的西蚩军,而不是仆从国士兵。如果不是飞雪的速度快,我这条小命就要交代在那了。如果说这种情况下格龙特不在,我是万万不相信的。”
方虎冷哼:“怎么样,逞能差点没命吧。活该,你现在都任主帅了,还如此冒险行事。你可知你若有事,对我军会造成多大影响。”
浅水清笑道:“若非如此,怎能发现格龙特的诡计呢。唉,和这样的对手打交道,当真是少小心一点都不可以啊。”
局势变幻复杂,命运波折多难,浅水清也不得不叹息,在那双冥冥之手的操纵下,自己与格龙特之间的第一场面对面的大厮杀,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的。
双方都没有做好来一次战术上的直接交锋的准备,但是他们却被迫不得不亲上战场,亲自迎敌。空有数十上百万的大军,如今真正能够用来作战的,其实只有手上的寥寥数万。
一想到这,浅水清笑了起来:“在人数上,我们是劣势方,但至少我们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格龙特目前绝对不会想到我在这。”
方虎也笑道:“既然如此,就让我铁血镇再显神威,来个当面击败格龙特,振我天风国威吧。”
“我要亲手抓住他,以祭义父在天之灵。”浅水清眼中显过一丝狠色。
要说真正害死烈狂焰的,正是格龙特。如今,他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