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进听清楚刚刚那一声冷喝是出自太后。他拄着拐杖,忍着伤口处传来的剧痛,几步走到仁寿宫大厅,却见太后正端坐在一张雕花的红木椅子上饮茶。他松开拐杖,双手虚抱了一下,沉声说道:“有伤之人,恕不能行礼。”
郑太后眼睛微眯,似仍在回味手中香茗的味道,良久后才慢悠悠的说道:“怎么,吃了二十板子,心里有怨气?”
“不敢……今日我只是有几句话想问问太后。”钱进顿了顿,说道:“是替天正公他老人家问你的。”
旁边洪公公听了这句话色变,用拂尘指着钱进说道:“大胆,对太后说话也敢如此不敬?”
太后伸手对哄公公挥了挥,示意他不要说话,自己则缓缓从椅子上站起,笑吟吟的说道:“既然是替天正公来问,那哀家就必须正视了。你说吧,恕你无罪。”
钱进对太后今日这番做派倒是有些意外。愣了片刻,他一字一句的问道:“静公主在京城搅风搅雨,太后为何任其作为?”
“静公主这两年在京城的动作,哀家心里也清楚;贿赂些官员,哀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哀家也不想这么早跟南方那位摊牌,奈何你查办卖官案的时候已经让静公主察觉到危险。十七名京官啊,花那么大的代价,杀的一个不剩,哀家也真是服了。不过杀了也好,省的哀家手上又沾了血腥。”
钱进咽了口唾沫,对这些上位者的行事风格有些侧目。他含恨而来,结果太后轻飘飘的几句就把他打发了:敢情昨晚镇抚司和四合院遭袭的事,起因还在自己身上。
不过,今日他来仁寿宫可不是来纠缠这些的。自打第一次见太后,他就隐隐感觉到太后对自己存了提防之心,想必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应劫之说。今日既然吃这么大苦头来了仁寿宫,不妨把话给说开了,免得以后死得不明不白。
“太后,您那二十板子可是差点要了微臣的小命啊,还有昨日陛下命苏公公送来的那瓶伤药里面,可是掺了化尸水的……微臣入京时日尚短,不知哪里曾恼了太后;若是为了那应劫之说,微臣可以即刻返乡,从此不再踏入朝堂一步。”
“化尸水?”太后听到这门毒药的名字,不禁秀眉微蹙。
旁边洪公公插了句嘴:“怪不得昨夜库房也死了位小太监。他与小苏子一个取药,一个送药,现在两人都死了,那问题应该是出在中转的路上了。”
“不能查一查他二人昨日接触过哪些人吗?”钱进问道。
洪公公拂尘一甩,说道:“皇宫这么大,太监这么多,两名当事的太监都已死去,只怕已无从查起。”
钱进心里嘀咕了一下,果然与高远的说辞一致:化尸水的事已经成了一件无头公案。他偷偷瞄了眼太后,却见她白皙的胸口起伏不定,显然动了真怒:“洪公公,你身为内廷总管,宫里头出现了这种奇门毒药,你竟然不知情?若是哪天这药让陛下沾了一点,你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洪公公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头紧紧贴在地上,口中连连说道:“老奴这就去查……这就去查。”
钱进对洪公公印象还不错,在文渊阁时还得过他的提醒,见他被太后责难,便帮着转移太后的注意力:“太后,微臣觉得那罗总管倒是有些可疑。前些日子,那二十板子他可是下了狠手啊。若没那二十板子,这化尸水也没用武之地啊。”
“哼……”太后怒斥道:“那是哀家吩咐下去的,为的是让你长点记性。身为臣子,不劝皇帝勤政爱民,却哄他喝酒吃肉?”
钱进赶忙闭嘴,既然是太后授意,底下人也是看脸色行事,估计太后下旨意的时候心情不好,罗总管看脸色行事,便对自己下了重手了。这太后也忒护犊子了,连皇帝吃顿酒都管,他不禁对皇帝的处境有些担忧。眼下,太后既然把这事揽下,他再说道已没有意义。
过了一会,太后脸上怒气稍微平抑,对洪公公说道:“这宫里头是该好好查查了。也不知道哀家那小叔子到底安插了多少人进来。洪公公,这个差事若是办不好,你也可以回老家了。”
“是……”洪公公领命,却依然趴在地上不敢起来,声音也有些颤抖。
太后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那应劫之说,首辅也曾劝说。哀家也不是迂腐之人,看在首辅和天正公两位的份上,若是你能好好辅佐陛下,哀家也愿意赌你不是那应劫之人,如何?”
“那最好不过。微臣喜欢的是银子,什么狗屁应劫,太扯蛋了。”钱进笑嘻嘻的说道。
“你先别得意,哀家会一直盯着你。若是你有什么不轨之心,休怪我翻脸无情。”太后寒着脸,继续说道:“还有什么屁,一次全放了。”
“额……”钱进听得太后爆粗口,忍不住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道:“太后,四合院昨晚被袭的事想必您也知道了。自从卖官案之后,微臣的脑袋一直提在裤腰上,每天也睡不踏实。如今微臣虽然当了个千户,手底下却无一兵一卒。太后您发发慈悲,给我千把号人吧。”
“睡不踏实?你这不好端端地站在哀家面前吗?听贾终南说,你还送了十几颗头颅到他的衙署,你小子能耐啊。”
钱进心虚,只得连声告罪。
正当他以为要兵的事黄了时,太后那边继续说道:“不过,既然这是陛下答应你的事,哀家也不好拂了他的美意。这事哀家准了,不过却只能给你五百人。等养好了伤,你自去找兵部的丁尚书商量抽调兵员的事吧。”说罢,太后重新坐回椅子上,却再也不正眼瞧钱进,送客之意明显。
钱进听得只给自己五百人,心里头不满。奈何这是皇家的赏赐,他若再言语这事,等下说不定这五百人的编都保不住。得,五百就五百吧,总好过自己一个光杆。他咳了一嗓子,拱手说道:“太后,微臣还有一事,是替死去的苏公公求的。”
“怎么,想当老好人?”太后斜着眼看了眼钱进,淡淡说道。
“毕竟,他是因为给微臣送药而死。”钱进肃穆而立。
“好吧,这小苏子哀家也是看着乖巧,才派到陛下身边去的。如今人没了,宫里面也不会太刻薄。洪公公,这事你看着办。”说罢,她对洪公公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平身了。
洪公公从地上爬起来,口中连连答应着。
钱进顿首谢恩,正准备往厅外走的时候,太后皱眉说道:“看你眼下这德性,等下出去别人还以为哀家不体恤臣下。洪公公,去把车辇准备一下,送钱侍讲出宫。”
洪公公和钱进两人听了这话都愣了一会。坐太后的车辇出宫,还是一个臣子,这是宫里头从未有过的奇事啊?
太后见两人不动,当即暴喝道:“还不快去。”
洪公公吓得一激灵,赶紧搀扶着钱进出去。钱进也顾不得屁股上的伤势了,车辇一来,他立马便爬上去趴着,也不跟洪公公打招呼。车辇里面挂着彩色的轻纱,坐垫上绣着五颜六色的彩凤,车厢里一股隐隐的清香直往鼻子里钻。
钱进不由得嘀咕起来:“太后今儿个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
待钱进和洪公公走后,仁寿宫内,一名着玄色素衣的宫女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年约三十几许,乍一看与太后倒是有五六分神似。她往屋外头张望了两眼,也不行礼,直接对太后说道:“太后对这钱进倒是格外开恩啦。”
此刻,郑太后正拿着把剪子修剪窗台上那盆红玫瑰。听得那名宫女相问,她手中的剪子停了下来,眼睛却望着窗外,说道:“打了人家板子,自然要给点甜头的。有何不妥?”
“太后不担心他就是那应劫之人吗?”宫女问道。
“如今我陈国的劫难也不少了,多一个不多。首辅是忠义之人,既然他说钱进能保陈国国祚昌盛五十年,那哀家愿意赌这一回。”
“那既然他要一千锦衣卫,太后为何只给五百?”
太后返头望了那名宫女一眼,笑道:“云衣,你跟我这么多年算是白活了。这人啊,你不能一次把他给喂饱了,不然哪有冲劲去干活?”
那名被称之为云衣的宫女若有所思,片刻之后点头说道:“那太后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开门放狗了。”太后哈哈笑了笑,说道:“静公主这次在京城搅风搅雨,大臣们又多隔岸观火之辈。这钱进哀家看着也是个不安生的货,正好用他去对付静公主。”
“太后高明。”云衣恭维了几句便退到屏风后面去了,临走的时候小声嘀咕了一句:“那也不能让一个臭男人坐你的车辇出宫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