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那一战,听人说起十分惊心。”一个紫袍老头摸着花白的山羊胡,翘首看向宫城方向,对身边的好友陆象先沉声道,“如果此人掌了兵权,便应了那灾星降临……国家动荡之源啊。”
陆象先却不客气地说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庸人之扰这个成语,便是陆象先发明的。
……
这时羽林军大将军常元楷、知羽林军李慈上承天门拜见,李慈谏言太平公主道:“李三郎中箭,万骑久久不见动静,形式对我方有利,臣建议分左右羽林:一路取立政门、援虔化门,堵住万骑退路;一路逼近武德殿,作试探攻击,探明敌方军心、虚实。”
说话的这个人面容清矍,身材显瘦,作为武官看起来单薄了一点。而站他左边的大将军常元楷则是身壮肚大,络腮满面,外表更有气势。常元楷不赞同李慈的意见:“我军兵力并无优势,分兵实乃大忌。况且现在我们背倚承天门,有所屏障,贸然出击非明智之举。”
两人一来就扯皮,众官面面相觑。
唐人知进不知退,普遍自信爆满,建议主动出击的李慈正是如此,眼看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恨不得马上就能成功……不只他一个,其他人也纷纷支持李慈,鄙视常元楷,确实常元楷平时就表现得有点胆小谨慎、畏手畏脚。
常元楷涨红了脸道:“你们都是纸上谈兵,我是知道,万骑那边很多李三郎的心腹,就算三郎就此驾崩,也得防着他们鱼死网破为主报仇!慎用羽林,保存实力方是正途!”
之前李慈就建议常元楷尝试射杀李隆基,现在首功被别人捞走了,心里正不爽,哪里还顾得上上下尊卑,立刻便拍着胸脯道:“行军布阵、兵法奇谋,我哪样比你差?何来纸上谈兵!”
众人一听,所谓旁观者明,心下都觉得李慈说得有点过了,毕竟常元楷是他的上司,起码的尊重态度都没有实在不妥。
李慈犹自说道:“敌兵群龙无首,军心已散,便无战心。我们只需控制南门两面通道,将其封锁在外廷内,他们几千人没有水源,如何坚持?”
常元楷也动了气:“太极宫左边为掖庭宫,右边为东宫。这两个宫殿虽未开南北门,只有东西门,但只要进入左右二宫,通明门、凤凰门也可直出宫城。单取立政门与虔化门何益?兵法云十而围之,我们并无优势,如何围?”
李慈道:“敌兵惧困,则动。在其移动之际我军往击,可大破之。”
见两个羽林军武官争吵不休,薛崇训不禁对太平公主道:“母亲,情势已是千钧一发,二位将军意见不同,非得您拿个主意。”
太平公主左顾而言他:“当今之时,因太上皇不能控制局面,称咽喉之锁的玄武门反倒作用不大了;倒是我们手里的承天门,外面就是朝廷,大局已在我手。”
众人听罢皆点头拜服,都抬头看着她。她沉吟片刻,又缓缓说道:“下面分头行事,诸位宰相坐镇外朝,维持城内及各门秩序。你们要密切监视倾向李隆基的人,特别是兵部,谨防他们起南衙兵作乱!”
“臣等遵命。”
太平公主的脸上一冷,沉声道:“一旦发现有人(李隆基的大臣)擅离衙门或家门,不管是谁,先斩后奏!”
她又看向站在下方的两个将军:“李慈言之有理,我们不能坐守不前,常将军应多听李慈的意见,明白?”
这句话直接就把李慈的权力拔高了,常元楷心下了然,也只得抱拳应道:“是。”
阴谋和突然发动的阶段过去了,现在双方已进入摆开比实力的时候,渐渐有了准备,太平公主才能如此从容吧?
如果像历史上那样,羽林将军毫无预兆地被杀,羽林军倒戈,乱兵冲进外朝及大臣家中,诸多众臣瞬息之间丧命……山崩海啸的形势压顶而来,失败者还有什么从容气度可言?
……安排妥当,众人陆续散去,各司其职。薛崇训也回到了飞虎团修整的地方。
没过一会,羽林军大营便有了动作,向四方城门分调了部分援兵。右卫一部出营,好像是为了进攻立政门而部署的兵力。
承天门内的广场上火光一片,空前繁华,夜空下就如在举行一场万人盛会。这时那些点点火光慢慢开始移动了,正在向北蠕动。李慈策马来到薛崇训这边,说道:“卫国公随我来,有盔甲两百副赠予飞虎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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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虎团原本整编三百零四人,左旅已全部覆没后,只剩两旅兵力约二百人,中旅和右旅损伤不大。
薛崇训率众进入羽林军中,果见他们交付了几车盔甲,另有陌刀长枪箭枝等军用物资。薛崇训便道:“兄弟们穿上吧,明光甲这玩意防箭矢不错,省得没照面就丧命。”
众军便取下了脑袋上的斗笠,直接扔掉了,排队上来领取盔甲等物。没过一会,一群打扮得像土著似的人马就变成了铁甲骑兵,薛崇训心下大快,真是鸟枪换炮啊!
这时只见张五郎走路一瘸一拐的,薛崇训便上去拍着他的肩膀道:“箭伤要紧么?”
张五郎笑道:“皮外伤,只是射那李三郎的时候摔了一跟头,左腿有点使不上劲,应无大碍。”
薛崇训道:“五郎的箭法让人佩服,这次你是头功,事情过了之后,我定然举荐你封侯。”
张五郎叹了一口气:“我就算了,汤团练有一儿一女,给他们谋个出路。”
薛崇训面色黯然:“我自有分寸,先等大局落定吧。”他又回顾周围的将士道,“左旅没了,中旅改左旅,鲍诚任左旅旅帅。张五郎接汤团练,任飞虎团校尉。”
张五郎看着鲍诚笑道:“等我死了,就该你接我的值,升校尉啦。”
鲍诚道:“我还是不升官比较好。”
薛崇训道:“大家都保重吧,活着才有荣华富贵,死了啥都享用不到。”
就在这时,李慈又来了,亲兵都留在十多步外,他独自走到薛崇训面前,低声说道:“卫国公跟着咱们,万一发现李隆基没死,谨防羽林军哗变!有做出头鸟,想扰乱军心生事者,你们即可当机立断,予以斩杀!”
薛崇训点头正色道:“放心,咱们飞虎团不会哗变就是了。”
周围的几个人一听都是大笑。
羽林军调动,主力行至武德殿约四百余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只见对面武德殿前面的空地上万骑排列成营,早已备战。明光甲反光,在火把下面分外闪亮……薛崇训心道:如有穿甲性能良好的火枪,穿这种盔甲夜战就是悲剧,活靶子的命。
李慈策马上前,说道:“果毅都尉陈大虎,随我出营。”
“得令!”一骑从阵营中策马而出,后面的一营骑兵也随后跟来,大约有四五百人。
薛崇训看着那名叫陈大虎的将领有点眼熟,颧骨很高,脸上的骨骼粗大,眼窝深陷。但他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认识的。
陈大虎也看到了薛崇训,抱拳道:“卫国公,打完仗再打场马球如何?”
薛崇训顿时想起来了,上回在大明宫里打马球干番吐蕃队的时候,陈大虎是队友来着。他当下便笑道:“随时恭候。”
都尉陈大虎率军护卫着李慈直趋万骑营前,对方的一部人马也迎上来了,双方距离百余步的时候,李慈大喊道:“我找岐王、薛王说话!”
对方那将领道:“要战便战,何必放屁!”
李慈道:“三郎已被射杀,尔等皆是大唐将士,同室操戈再战何益?让岐王、薛王放下兵器投降,念在李唐宗室的份上,可免一死!”
那万骑将领怒道:“乱臣贼子以臣谋君,大逆不道,速速跪地求饶!”
李慈不怒反笑:“竖子可是葛福顺?”
将领道:“你爷爷正是葛福顺。”
李慈大笑道:“原来是李三郎养得一条狗!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恶犬!李三郎连父亲都不认的人,以武逼宫,便可称君?如今上天罚不义,收了性命,此乃天道!还政于上皇,大势所趋!”
这个葛福顺真算是李隆基的心腹了,在唐隆政变的时候就投靠了李隆基,立过大功劳。
“宵小之辈,拿命来!”葛福顺提起大刀,大喝了一声,正欲冲杀。就在这时,忽然那边鸣金,葛福顺无奈,只得收兵而回。
片刻之后,李隆基的弟弟岐王带兵出营来了,大声说道:“贼子欲乱我军心,勿要上当!陛下被贼人暗算中箭,幸好穿了精甲,只有点皮外伤,现已到玄武门坐镇大局。待我等平乱之后,一应功臣,皆有封赏。”
李慈扯着嗓子喊道:“箭上有毒,就算今晚没死,也熬不到明早!如果只是皮外伤,你们军心不稳,三郎为何不出面一见平稳军心?岐王,您当大伙都是傻子呢?”
就在这时,忽见西面一堆火把正向立政门那边快速移动。万骑营里有人说道:“禀岐王,贼军打立政门了,必是想包围我们!”
岐王怒道:“扰乱军心定是奸细!来人,拖下去,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