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诚竟说出来站在老头儿面前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晋王,老头当然不信,在他看来王侯贵族肯定都是有相应的仪仗的,很讲究排场。再看眼前这些人,啥都没有,红口白牙说是某某,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薛崇训当然不会掏出印信来证明身份,他就想在这里歇一晚,弄些补给而已。
不过老头子还是让村民们接待他们,确定是唐兵没什么问题。这么几十个人要不是军士,弄盔甲挂在身上被逮住了形同谋反,再说他们哪来那么多盔甲?
一行人沿着村子里黑漆漆凹凸不平的道路往里走,薛崇训身边有人笑着低声道:“居然问咱们认识不认识李茂公……”
薛崇训心道:这话听起来是有点扯,就跟现代一个老头问当兵的一样:认识彭大将军不?以前老朽也穿过军装,打朝鲜战争呢。
他笑了一声,回头对张五郎说道:“咱们这人多,一会你给那老丈一些钱财,让他到村民那里买些吃的过来,咱们吃完一顿还得带点走。”
张五郎应了,让他去办这种事倒挺让薛崇训放心的,张五郎为人比较厚道善心。
耆老家果然要比其他民房要稍微好一些,瓦盖的顶,不过仍然很破旧。薛崇训坐到正门的堂屋里,只觉得光线昏暗不清,如今想起来三城那低矮的官衙已是十分“亮堂”了。至少三城官衙里用的是灯架点着好多盏油灯,这里就点着一盏灯!几十号人在屋子里外挤着,连大伙的脸都看不清。
凹凸不平的黑漆漆的墙,简陋陈旧的桌凳,风吹得早已破损的黑黄黑黄窗户纸啪啪作响。薛崇训鼻子里闻着一股子复杂的气味,有屋房里弥漫进来的烧柴味儿,还有不知什么地方灌进来的粪臭,另外有股子很刺鼻的味道不清楚是烧什么。
待那耆老进来陪话时,鲍诚便问烧得是什么。耆老说道:“驱蚊虫的草药,没事!”
不过外头传来的此起彼伏的狗叫,听起来倒不觉着烦,反而让人有了人烟的气息。过得许久,一个头发蓬乱的妇人端着一个筐子进来了,后面还有个汉子提着一个桶,里面冒着热气儿,薛崇训之希望这个桶原来不是粪桶。
耆老道:“客人太晚了,这都没啥准备,只能将就着填肚子。”
这时张五郎掏出一个绸袋,从里面摸出几张青纸来,想了想又塞了回去,抓出一些白晃晃的银币捧到老头的面前:“咱们人多,明儿还得赶路,烦老丈去村民家里购置一些干粮。”
老头忙道:“这可使不得!”
张五郎笑道:“银子做的,一枚二钱重,能当钱使的,收下罢,甭客气。”
旁边的鲍诚帮腔道:“老丈拿着吧,咱们也忍不起心吃白食,瞧你们这都穷成啥样了。”
张五郎一听这厮一开口不是啥好话,皱眉道:“好像你老家很富庶?”
鲍诚尴尬地笑了笑,看向薛崇训道:“薛郎家会好些。”
……薛崇训家在长安,晋王府和他们夜宿的那村落完全是两个世界。府中很安静,不闻狗吠,但外院那边隐隐有很小的丝竹之声,大约是府上养的歌妓还在练习。听雨湖周围的路面干净得一尘不染,每天都有人打扫,屋檐下挂着浅红的灯笼,红光与白色的月光相映成辉。
他老婆李妍儿的房间里防蚊虫用的是纱窗,里面还放着一座香鼎,里面冒着寥寥青烟,养神又驱蚊。昼夜都有丫鬟侍候着,按时去换香料,连灯架上的红烛挑灯芯也是奴婢们在做。她们在府上呆得久了干起这些活儿倒是很娴熟,如果出了错被孙氏知道了,少不得要挨训。
绫罗红蛸是常见的纺织品,金银玉器也并不少见。蓬头垢面的人在这里是不可能见到的,就连干粗活的奴婢也得收拾得干净整洁。房间里正有三个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白净娇媚。李妍儿躺在床上肚子已隆得很高,她娘孙氏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她说话,穿着翻领长袍的宇文姬正捏着她的手腕诊脉。
过得一会儿,宇文姬说道:“我估计产期大约在十天后,脉象很稳,夫人王妃尽可安心。”
孙氏笑道:“神医是咱们家的人,倒也让人放心呢。”
宇文姬的脸颊微微一红。李妍儿却闷闷道:“明明写信说要回来陪我的,人影都没见着!我挺着个大肚子走路都得轻轻的,是给谁家生的啊!”
“住口!”孙氏顿时生气,但很快想起要让她顺气,便立刻缓下口气来,好言开导道,“整个王府的人不都陪着你吗?你姑婆在大明宫还时常派人来问呢。你想吃什么,想听什么,都对你千依百顺的。”
李妍儿仍然不高兴道:“这不一样,我得等着他回来才生,不然要是死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孙氏听到这里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宇文姬忙劝道:“夫人别担心,我会时常为王妃诊脉的,不会出问题。她是心里害怕,才会这般说罢?”
孙氏按奈不住气愤道:“我生你那会儿,也没你这般金贵,你爹问都没问一句,成日提心吊胆琢磨着你曾祖母(武则天),这不你都长这么大了!”
李妍儿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无言以对。
孙氏又叹道:“都快做娘的的人了,还不懂事。别以为你姓李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么快就忘了咱们住太腋池便那小院的日子了?连个管宫女的女官送饭的奴婢都能欺负咱们。你现在的身份是晋王妃,不正经起来劝导薛郎仔细办大事,成日就让他回家,成何体统?薛郎去北方苦寒之地是干什么去的,不是张仁愿造反吗?如果这些叛臣贼子到长安来了,咱们哭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我看你刚生了薛家的孩子要靠谁去。”
李妍儿被一顿训总算安生了,瞪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孙氏,吵起来完全不是她娘的对手。
宇文姬道:“上回就听说薛郎已经攻破三城,把张仁愿打败了,又写了信回来,应该平安无事了。”
三人说了会儿话,李妍儿只得闷闷地睡了,孙氏很在意她,总觉得丫鬟们可能侍候不周,自己就在李妍儿房里铺了张床,正晚上都陪着她。
又养了十来天,宇文姬诊得非常准,果然李妍儿就临产了。这下晋王府热闹起来,大明宫的宦官产婆来了好多,御医署的周博士带着一帮人在外府的客厅里喝茶侯着,以防万一。
听雨湖畔的院子里只听得李妍儿痛叫,这场面看来生孩子确实挺不容易的。她满额大汗,汗水和眼泪齐流,总觉得自己马上要死了,时不时还看门口,好像期待着什么。
孙氏会意,便劝道:“别想其他事,过了这关就好了,妍儿要努力。”
李妍儿哭道:“他在信上明明说要回来的,骗人!”
孙氏看了一眼宇文姬:“还是小孩儿心性……”
不料话音刚落,姚宛就跑到了门口说道:“夫人,郎君回来了!”
孙氏吃了一惊,愣了愣看李妍儿一眼道:“赶紧让他进来先见王妃一面。”
“是,夫人。”姚宛急忙跑了。
过了一阵,果然就见得薛崇训跑着过来了,他到门口一看,满屋子的女人,有老的产婆,也有小的丫头。他便说道:“王昌龄他们都还在路上,我带着轻骑快马赶回来的。”
孙氏听罢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看了他一眼,只见风尘仆仆的样子。大约为了路上安全,薛崇训身上还穿着盔甲,头盔倒是取下来随手扔一边了,发髻又脏又乱,脸因为没洗显得更黑了。
众女人怔怔看着他,跟一个乞丐进屋了似的。孙氏怔了片刻,忙一本正经地执礼道:“薛郎操劳国事辛苦了。”其他人也忙向她屈膝行礼。
薛崇训没顾她们,大步走到床前,蹲下去抓住李妍儿手,她那白生生的手立刻被弄上了黑印。
李妍儿哭道:“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好难受啊,我是不是要死掉了……”
“不会,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薛崇训温柔地安慰道,他忘了没洗手,便伸手用手指去揩她眼边的眼泪,结果李妍儿的脸很快变成了花猫。
薛崇训又小声对她说了一些好听的话,孙氏就让他先出去等着,不料李妍儿抓住他的手不放,“不行,你要一直陪在我身边,不准出去。”
孙氏道:“哪里有男人留在产房的事儿,不吉利。薛郎就在门口,不会走远的,听话放开手。”
李妍儿从小就被娇惯出了小脾气,哪里管你什么道理,认定了就不放,说道:“郎君在我旁边我才不怕。”
薛崇训听罢大为感动,便说道:“我是不信邪的,怕什么不吉利?我坐墙边上,我碍着你们。”
孙氏愕然,心道李妍儿是那性子,薛崇训也跟着胡搅什么?但见李妍儿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放,她也没办法,心里反倒冒出一股子酸水来。
“不相干的人都跟我出去罢,留下做正事的人。”孙氏下令道。
……折腾了半天,薛崇训的耳膜都快被李妍儿的喊声震破了。不过结果还好,当宇文姬宣布母女平安时,薛崇训也松了一口气,同时琢磨着宇文姬的用词,心道:原来生了个女儿……不能做继承人,以后还得被太平公主和孙氏念叨。
孙氏获知消息之后,虽然也很欣慰,毕竟平安无事,但她脸上的失望情绪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了。
倒是薛崇训一副欢喜的样子抱起襁褓道:“儿子女儿都一样,我总算做爹了……哈哈,你生下来就是郡主呢,以后像你娘一样被人宠着。”
“让我瞧瞧。”李妍儿一脸毫无血色,头发散乱在枕头上,声音有点沙地说,一时间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薛崇训便把孩子抱过去,听得孙氏道:“你赶紧去沐浴更衣,身上那么脏,别抱孩子了,也让妍儿休息一下。”
就在这时,听得门外有个宦官小声问道:“是王子还是郡主呀?杂家得赶回去禀报殿下呢。”
孙氏的脸色顿时一沉。
这时李妍儿问道:“郎君,你有没有想好名字啊?娘非得等你来取。”
“……当然想了,我在安北镇常想呢。”薛崇训搓了搓手,急中生智道,“夏天生的,就单名一个夏字如何?”
“啊?”李妍儿皱眉看着他。
薛崇训忙道:“这夏字可不简单,不仅喻示着万物生机,更是华夏的别称。亲王的女儿,当然要大气,总不能取些花儿草儿的名字不是?再给她一个夏州郡主的封号,那就更搭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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