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7 乡情

抚顺殿配殿的花园内,斜阳夕照,滚珠般的琵琶声仿若流水,时而流淌,时而因为碰撞到山石,激起跳跃的水花。

墙外,云杉用力扯下脸上的面纱,又回身一把推在跟过来的鹰王身上:“干嘛不许长烈出战,连楚风也不派出去?”

鹰王怕震痛她的手,主动退了一步,接着又追上来:“贺琮、冷延都得孤真传,难道你还信他们不过?”

“你要是保证苍龙盟绝不会娶走我,就该派出最强的人才对!” 她气得肩膀一起一伏,又将鹰王推开几步。

院墙内,琵琶声已经停了。一棵很大的绣球树下,那个在宴会上跳舞的白衣少女侧耳细听,似乎在期待什么。墙外只传来鹰王的长吁:“还是孤草率。”她眼中的火顿时灭了。

屋子那边,换了一身灰蓝色衫子的方闻雪往这边来。

虽然比不过鹰王俊美,但一身气质清朗如水,也叫人喜欢。

白衣少女眉目低垂的样子很是娇柔:“方经筵。”脸颊上微微泛起红晕,好像粉粉的玉兰花一样。

方闻雪五步外作揖:“采女聪慧,这首《琵琶吟》你已经谈得颇具火候。”

她挑起眼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学习经筵的《十面埋伏》呢?”

方闻雪目不斜视,微吟:“等日后的机缘吧。”

白衣少女始终没法突破和他之间的距离,只好手抱琵琶:“也罢,便等来日经筵有空。”与方闻雪告辞,从角门离开抚顺殿,经过一条游廊,却见远远一众熙攘而来。

被簇拥在最中间的正是鹰王新宠无暇夫人。

雪姬今天绾了一个新月髻,装饰也只一支滴翠步摇,可是容光逼人,白衣少女不得不提前趋避。

雪姬老远也关注到她,五官倒也没有特别惊艳之处,只这柔水一样娉娉婷婷的风姿,好生与众不同。

“那是谁?”

灵欣瞧了一眼:“应是玉庭里的人吧。”

灵月却道:“我知道,是紫荆岛送给殿下的,现在赐住碧华宫,叫冷香儿。”

“是碧华宫里的采女?”雪姬心一紧。

灵月点头。

雪姬的脸色顿时变了,突冲冷香儿喊:“你,站住!”

冷香儿抱着琵琶,后背一僵。

雪姬把她叫过来,仔细打量之时,越发觉得此女媚骨天成。“你是几时就跟着王驾?”她心里开始泛酸。

冷香儿机警,低着头:“也就数月之前在清华湾见过殿下一次,按规矩离的紫荆岛,迄今没有再见过殿下。”

雪姬顿时舒了口气,撇撇嘴:“那你这会儿怎么也在这里呢?”

冷香儿低声慢语:“回夫人,此乃玉庭派遣,妾依令而行罢了。”

雪姬感觉到她的小心,一辆阴霾方才彻底散了。

灵欣趁机进言:“明华宫佳丽三千,还是夫人得殿下宠爱最多。”

灵月附和:“是啊,夫人是天上的明月,根本不需要和地上这些不起眼的小虫子计较。”

雪姬叹了口气,还是露出笑容:“就属你们牙尖嘴利。”

宫女们簇拥着她,嘻嘻哈哈走远,始终保持躬身姿态的冷香儿这才慢慢挺起腰,两行清泪,已不自觉滑落。

她本要回自己的住处,但是脚下不自觉去了东边。一大片盛开的紫薇彩云一样流淌在正前方,她穿过去,来到鹤鸣轩的院子外。

云杉正在里面看书,没翻两页,心里烦躁,将书扔在一边,吩咐林蔻:“把琴取过来吧。”拨弄几下,不成曲调,又挥手打开。

林蔻急忙让侍女将琴拿走,回身道:“郡主这么忧虑上午的事情,不如找人商议一下对策吧?”

“司空将军不能出战,楚将军也不能出战,我还有什么方法可想?”

“纵然在名气上,司空将军和楚将军总比别人大一些,但是大部分时候,殿下随身带的还不是贺将军和冷将军?我是觉得吧,龙城再怎么想出风头,找出的人总不会比贺将军、冷将军更厉害。”

“道理上确实如此,”云杉被说服了,但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就怕诸事总有个万一。”

“谁在那边?”外面突响起内侍的呼喝:“郡主居处,殿下以外,其他人不得擅自靠近,懂不懂规矩那。”

“烦请公公回禀,我乃北苑的采女,要见郡主。”

内侍“切”了一声:“一个采女而已,就是哪位夫人来了,郡主这会儿也不见。”

云杉连忙从屋里出来:“且慢!”喝令内侍退下,尔后来到门口,“真的是你?香儿,冷香儿?”一边说,一边激动得和对方拥抱。

冷香儿目光冷冷的,但是语气透着感动:“是我,终于又碰到家乡的人了。”

云杉瞬间将烦恼丢开一边,拉起她:“快点进来。”

林蔻连忙吩咐人上茶点,之后又携众人退出去。

云杉这才握住香儿的手:“上午在沁水河看见,我还以为在做梦。”激动得泪光闪闪,良久才问,“你又是怎么到这儿的?十三年前,那个晚上,我跑出来了,你难道……也跟着一起出来?”

冷香儿抽回手:“从我懂事以来,我就被派到你的身边,说是玩伴,其实你我现在都应该知道,宫主只是让我监视你和云老爷。”

早被尘封的往事又被掀开盖子,短暂的激动也随之消散。

“你是怕我丢了,所以也让三十六骑带上你?”

“不全是。”

云杉不由一愣。

“那天云老爷突然做出那样的事,我也很震惊,但是不知怎的,看你几乎要在他手底下毁灭,我又不自禁觉得开心。你大约不知道,我姐姐、你,还有我之间——我姐姐自不用说了,莫名得到宫主无微不至的疼爱,在莲花宫,除了宫主,她说一不二,呼风唤雨。你虽然不得宫主待见,可是,云老爷对你极好。云老爷武功好,宫主事事要仰仗他,对你自然也就留有情面。在那晚之前,你知道我有妒忌吗?姐姐有娘,你有爹,只有我,什么都没有。仰姐姐鼻息,又要陪你玩耍,宫主问话,但凡有不当,还要受到惩罚。老天爷对我这么不公平,突然你碰到了更惨的事情,你说,我是不是要很激动?很开心?”

“所以说呢,你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情才一路跟出来?”

“对!”冷香儿并不掩饰,“我打着伞,却看你不断跌倒在泥浆里,浑身弄得脏兮兮的,特别狼狈。我希望你再倒霉一点,再狼狈一点,最好就死在那场风雨里面,我的一半灾难或许就可以结束。”

“但老天爷显然让你失望了。”云杉哼了一声,讥讽。

冷香儿眼睛里刚刚炙热起来的火焰倏地熄灭,她又恢复一副柔弱无依的情状:“我也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他穿透了风雨,飞驰到我的眼前。你一身泥浆倒在他怀里,把他的衣服都弄脏了,他也不嫌弃,那我,也在莲花宫里学习了很久,为什么不抓住这样的机会呢?”

——“你也带我走吧?”

还是那个风雨夜,云杉已经昏厥,隐藏在一隅的冷香儿站出来,对鹰王说。

鹰王刚上马,将一身泥水的云杉放在身前,扫了一眼,没有拒绝,左后方负责殿后的骆一禾便随着队伍的启动,伸手将这个打着伞的小女孩捞上马背。

“因为带你上圣鹰的是殿下,而我随着黑风三十六骑到达圣鹰后,骆一禾就将我交给了船上的内侍,内侍再带我上船,所以,我们就到了不同的地方。”

“原来如此。”云杉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当初可以自由行走在圣鹰中。“我听说,你原本被分派到紫荆岛。”

“殿下思乡情结很重,他要让蓬莱大地遍布熙朝的人,所以,每每有从熙朝带回来落难的人,都会分派各处。”

云杉闻言,不禁感慨:“可怜宇文杰那个老头,做梦都不会想到他自以为千方百计寻来的人,竟然是殿下提早就安插进去的。”

她和香儿神貌皆不合,但架不住双方乃是同乡,又是从小一起玩的伙伴,便有好多话说。料到傍晚,云杉又留香儿吃晚饭。小章子亲自送来的食盒里,有郡主最爱吃的青笋肉、松鼠鱼,还有金汤熬制的荷叶汤。

“这小莲蓬、荷叶的,可是殿下亲手为郡主您做的。”小章子谄媚笑着。

“胡说,”云杉一言拆穿,“硬是你师父什么都准备好,殿下只是随手压了一个,这一盆汤便全算他做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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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章子“嘿嘿”笑:“便是一下,也是殿下的心意。”

香儿冷眼旁观,哀伤、难受、嫉妒……全都混合在心里,越来越强烈的愤慨快要炸裂胸腔,好不容易等小章子撤去酒席,带人离去,她才冷冷道:“就是一匹马,要骑它打仗之前,也会好料伺候。”

云杉猛地回头:“你什么意思?”

“殿下用我迷惑宇文杰,宇文杰又想利用我再迷惑殿下,我的遭遇,和现在的你有什么不同?”

“我不会嫁去苍龙盟!”

“当初在清华湾,殿下和我双宿双飞的时候,也没有告诉我,我只是一枚棋子,后来干脆就成了一枚弃子!”成功诱导云杉脸色发青,她更进一步,“有句诗不是早就说过这样的道理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殿下的韬略何其深远,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他豢养最深的那枚棋子而已!”

云杉难以置信。

香儿一双眸子透射着把一切洞穿的老练:“如果还有机会,苍龙盟会再将你献回,否则,你就只能是龙城官邸里殿下的眼线。”

“你好像又很开心啊?”

“当然,就算成了弃子,毕竟我还拥有过那个男人。你可是费尽心机了吧,可殿下到如今,有没有碰过你一下呢?”

抚顺殿旁的林荫道上,重新装扮过的雪姬日落那会儿便殷切等待。今天下午有白麓的小阅兵,等到鹰王从教军场回来时,已是明月高悬。

雪姬很难得看见鹰王一身铠甲装扮,虽有些仆仆风尘,但显然十分英伟不同以往。

谁不喜欢自己的男人其实是个英雄呢?

所以,她满腔爱意,连忙跟在后面鹰王进入大殿,示意汤桂全都退下,亲自伺候鹰王褪去甲胄,更换常服,尔后晕红双颊:“殿下,今天让臣妾伺候你沐浴,好吗?”

鹰王一下午满脑子事情,此时此刻头脑刚恢复清明,被她这么一说,不由得一怔。转身面对雪姬,月下看她,顿觉得牡丹之雍容、玫瑰之艳美、皆不足以形容。似乎只有明月的光辉,才匹配得上眼前她的绝色。

他又怎生忍得住呢?

低头吻住她的嘴唇,忘情掠取,尔后浮起迷人的笑容,他将她拥入内室。

汤桂全率领小太监们在外厢守夜,突然听到院子里有人呼喝:“闪开!”

在廊下伺候的小太监被云杉飞脚踢得七零八落,“哎唷哎唷”声刚刚响起来,云杉来得极快,“嘭”的一声已然破门而入。

汤桂全大惊失色,待要阻拦,眼前人影一晃,云杉已越过他去。

鹰王反应神速,已披起一件中衣。

堪堪四目相对,鹰王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见她气得脸都变了,眼睛里也噙满泪水。

“我——”

待要说什么,云杉掉头便走,他顾不得,只好抓过外衣,一边穿一边追。

云杉直接去马厩。

鹰王拦住去路:“孤今天做错了是吗?可你并没有介意过啊——”

云杉劈掌就打,两个人一来二去过了十几招,鹰王下意识顺着她的破绽,轻轻在她肩头推了一掌。但旋即,他就后悔了。云杉盯着他,满是恨意。

“请闪开,好吗?”她的声音冷冽。

鹰王不由后退开一步。

她牵马经过,上马,接着策马而去。

汤桂全方才急喘吁吁赶过来:“这是怎么啦?到底发生什么事儿?”

“替孤备马。”鹰王脸色发白,嗫嚅着。

“嗯?”汤桂全没听清楚似的。

“孤让你备马!”突然面色又赤红起来的鹰王蓦地吼道。汤桂全吃了一惊,忙接:“是!”亲自从马厩里牵了一匹全身漆黑、只四足雪白的“黑夜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