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 互算

连天阴雨,位于施州郊外十里坡的一家客栈里,携同剑庄庄主夫妇、武当大弟子以及唐门四公子到此的天慈大师独处一室。天色昏暗,大师坐禅于蒲团上,入了定!

黄昏降临后,天色又暗了些。门“吱呀”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进来。油灯被点亮,这个人面朝天慈方丈,坐下。

天慈睁开眼,唏嘘一声:“你来啦。”

“嗯。”那人低哼。

“我无能,没有能助清风真人将掌门之位顺利传于孟丘皇,还连累你二弟摊上了害死紫阳真人的罪名,清风与我分别在太极宫前,一别竟成永远,且杀他的人竟然还是替换你二弟成为人质呆在太极宫的慕容轩。现在,请逸城公子出山的计划也失败了,唐四公子设陷阱,和上官夫人联手,重创了他。唐门剧毒流连火只戳心脏,就是毒质不能致程倚天死地,这一击会多致命,你我都该没有任何侥幸。”

“我慕容世家之于武林并不重要,实际上,慕容世家的底细,大师你最清楚。轩儿在太极宫,我无法前去救他。”

“现在,也许只有公开承认云非凡是武当掌门这一个办法。不管云非凡背后做了多少事情,保全慕容轩和慕容悠采,只有这一条路。我来和云非凡和谈。”

“上官剑南会同意吗?”

“假如我开口,他只怕会改变态度。”

“如果九华落英剑要大闹太极宫,又该是祸事一桩。”

“或者,我们可以再多想想。上一次,我劝你请那个女孩子去找程倚天。这一次,你还可以做一件事。”

“什么?”

“承认那个女孩子和慕容轩的情事。”

身材高大的人浑身一震,良久,依然默默无言。

“我知道,纵然慕容曜违背了慕容世家绝不出头江湖事的隐训,他终究是你的孩子。但是,岳州一役的起源,到底在他身上。纵然你掌管慕容世家,而我是少林掌门,你我都受到了种种约束而须低调行事,慕容曜有那样的下场,又何足惜?”说着,天慈还是叹了口气,“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向来十之八九。当日鄙师尊和其余五大掌门尾随绝命谷主上凤凰山是,后来,卷入玄门的通清道势力,一起追杀天魔和凤凰教主也是,断天崖一战,武林名门世家势力折损巨大,那也是。九花落英剑崛起江湖,你我又能说什么呢?既然云非凡必须出任武当掌门,程倚天真的死了,以后,上官剑南再也没有可以压制他的人,九花落英剑称霸江湖就是大趋势。我不求其他,但愿江湖还能保持平稳。你大约还不知道,云杉这个女孩子,她是当日莲花宫主肖静虹的女儿,同时,剑庄庄主上官剑南,正是她的亲身父亲!”

天冷阴湿,怀孕已经快六个月的云杉这几日总是寝食难安。程倚天重伤消失之后,久久也无讯息,她的心里也在担心:倚天哥哥他,难道,真的就那么着了?

肚子里的孩子受到她这种想法的影响,一直动个不停。每每抚着隆起的肚子,云杉都很凄婉:“孩子,孩子,真对不起。都是娘亲的错,连累你的爹爹从一个好人变成一个不太好的人,现在还突然就没了性命。”

未来怎么办,她也非常迷茫。

上官剑南、云非凡和天慈方丈对她都极为客气,但是,这样的态度背后都隐藏着什么心计?她想不完全,也猜不通透。

或者,她真的还有许多被利用的价值吧?

云非凡,他一直暗恋凤凰教主,原来自己的长相竟然和凤凰教主一样,难怪十三岁那年,他会对自己做出那样不耻的事情来。不过,到底父女之情的回忆更加浓烈,明白云非凡对自己怪异之举的原因,云杉内心,除了痛恨,对这位义父,她倒是不知不觉多了许多怜悯。

而上官剑南,自打胡氏庄园他们互相承认彼此的关系,就一直保持对自己的亲近。这种亲近,云杉能够感觉其中宠溺的味道,因为这种滋味,她曾经享受过许多。难道,他真的顾念骨肉情分?真的喜欢自己做他的女儿?

而天慈方丈对自己那么好,除了曾经她还是倚天哥哥最爱的人之外,现在,以上两点就是最重要的原因吧?

一直没有放弃武当的事情,天慈方丈所为,除了武林大计,只能是还留在太极宫的三哥。

三哥——

想到他,承受倚天哥哥极可能离世重要的心,又是一阵狠狠的绞动。

别的不说,三哥他的的确确是一个好人。让一个好人莫名其妙背上重罪,甚至还要以死谢罪,就算是个陌生人,她也会非常不忍。

更何况,慕容轩帮助她太多!

腹中孩子又在拳打脚踢,云杉忍着难过,站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刚喝一口,门被拍得山响。

云杉连忙来到门口,拉开门,只见唐见心一脸着急:“坏了坏了,他们又不见了,大约又打起来了。”

云杉一听急了,不顾身形笨重,连忙出门。唐见心在旁边跟着,一边跑一边说:“那个云世叔,还有上官庄主,他们真是前世的冤家今世的低头,从启源到这里,明里暗里已经打了好几次。云世叔的无为剑和紫阳掌都不错,可是,我看这江湖之上,再也没人能够胜过上官庄主的九花落英剑。上官庄主说,云世叔再也不许提曾经是你‘义父’这件事情,他说他不喜欢。从今往后,云姐姐你的父亲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

云杉脚下一滑,险些栽倒。

唐见心手快,一把将她抱住。

偎依在唐见心怀里,云杉方才稳住,站直后,她问唐见心:“上官剑南真这么说?”

“嗯!”唐见心用力点头。

“那时还有其他人在场吗?”

唐见心想了想:“店小二和我都在啊。”

云杉想了想,外出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燕素素还在不在客栈中。上官剑南这样无遮无拦,他亲口说的话,那家客栈里的只要是个人,只怕都听了去吧。

他这么做,究竟是要搞哪样呢?

云杉用力甩了甩头,对唐见心说:“还是去找他们两个吧。”

来到客栈外不远处的小树林,一团阴暗之中,只听得掌风呼啸,同时剑光点点闪烁。云非凡不是上官剑南的对手,但是,一时半会儿之间,上官剑南真想杀死云非凡,也难以做到。

两个人酣战了好一会儿了,云杉出现时,云非凡正被九华落英剑的清字诀逼得上天入路入地无门。

云杉一声断喝:“都给我住手!”

云非凡劈出一击紫阳掌,同时将头往右边一偏。满天剑花倏地一合,化解紫阳真力之后,并为长虹直贯而至。“刷”的一下,身后一棵树碗大一根树干从中被削断。

云杉拦在云非凡身前,大声说:“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上官剑南收了剑,沉默片刻,嘘了口气,强笑道:“爹爹怎能舍得杀你呢?”

又是这个称呼——

云杉张了张口,依然叫不出这两个字,反倒是回身面对云非凡,冲口而出:“爹,你没事吧?”

云非凡一把握住她的手。

云杉又遭受电击似的,将手一缩。

上官剑南看在眼里,怒火腾地燃起,用力将云杉扯过来,剑指云非凡:“再对我女儿有任何不轨,我,一定会杀了你!”拉住云杉,口气不容反驳,“跟爹走!”

云杉本能抗拒:“我不要!”

上官剑南生气道:“你是傻吗?他对你到底是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那爹来告诉你。他一直把你当成凤凰教主肖静瑶在抚养,你长大了,在他心里,已经是肖静瑶的替身。所以,不要再叫他‘爹’,我才是你的‘爹’。”抓住云杉的肩膀,“你叫不叫,从今天开始,这都是谁也改不了的事实。”再次抓住云杉的手,厉声喝道:“跟我走!”

云杉死劲想要掰开,掰不开,只有跌跌撞撞跟上。

回到客栈,上官剑南把她摁在座位上。云杉不依,他就恩着她,让她一动也动不了。

上官剑南凑近脸:“程倚天十有八九已经死了,这个江湖,只有我,才能成为你的依靠。慕容轩你还要不要救了?云非凡登上武当掌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拿他去血祭紫阳真人和清风真人。所以,我才要杀掉云非凡。”

云杉气得鼓起嘴巴,一个字也不想和他讲。

上官剑南瞧她真的很生气,这才松开手。

云杉得了自由,可是,想想慕容轩的事,也没了继续赌气的心情。她坐在那儿,好一会儿才说:“我去说服云非凡,让他把慕容三哥放出来。你放心,我若执意,他绝不会对我做出任何不道德的举动。纵然他一生爱凤凰教主到痴狂的地步,但是我是我,凤凰教主是凤凰教主,他一直都分得很清楚。我知道清风真人去世的真正内幕,只要我去说,我一定有把握把这件事情圆满解决掉。”

她站起来,但是,上官剑南依旧没能让她如愿出门。

云杉很是惊讶:“您这又是要做什么呢?”仔细想想,不仅哑然失笑,“爹——你一直真的很真心想要听我这么称呼你吗?你接近莲花宫主,后来又去玄门招亲擂上比武,现在突然又要认我,那一件事情背后没有你的欲望在作祟?你真当我会相信,你是因为爱我的母亲,最后才有的我吗?”

面色突然冷下来,她用一种近乎冷淡的调子平静道:“上官庄主,我也是到现在才明白前后这些事情的原委。其实,我义父自从被凤凰教主重创身心之后,便没有重回武当的想法。他任由六道伤疤留在脸上,同时抛弃本名,以其师父师娘的姓为新的名字,说明内心除了对紫阳真人的内疚、忏悔,并无其他。突然要做武当掌门,想来想去,应该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非做不可!’

“你去过湘西华宫,肖静虹做莲花宫主,大半还是来自于他的支持,因此,你们该是有了很深的龃龉,致使你突然下定决心要杀了他。也只有恢复武当大弟子的身份,才能保证你没法光明正大对他下手。但你后来似乎主意又变了,为什么呢?我起先一直想不明白,最近才想通,大约是因为你们达成了共识:你支持云非凡继任武当掌门,但是,当上武当掌门后,云非凡要为你马首是瞻。’

“可你现在又不这么想了,说是争夺女儿,其实,我应该只是个幌子!”

父女四目相对,上官剑南被句句戳中,不禁恼羞成怒。

假如对方只是普通女子,这时候,他应该不会容忍她如此揭穿自己吧?

身为一个早已成功多年的武林宗师,他自信有一百种方法让这样一个不识时务的人无声无息消失。

可是,虎毒不食子。

再说,他也确实很喜欢这个到了成年他才获得的女儿。

上官剑南让开道路:“若是你执意,那你就去吧。”

云杉拉开门,却又转身:“你不怕云非凡做了武当掌门,便要和你翻脸?毕竟六大门派联手,势力太大。”

上官剑南冷笑一声:“即便那样,我又何惧呢?”

云杉向外走了一步,琢磨琢磨,还是不放心,回来又问:“你会效仿当年的凤凰教主,再挑战太极宫吗?原因还是现成的——”她纠结了好半晌,最终还是吐露实情:“你怕是知道:云非凡确实曾经冒犯过我!”

此言一出,上官剑南并不震惊,真是冷哼。

云杉笑了。

不是上官剑南不生气,而是上官剑南真的已经料到这个事实。所以,这时候上官剑南才要杀掉云非凡,同时,凭这个事实,现在不杀云非凡,之后,云非凡登上武当掌门之位后也无妨,就在太极宫动手好了,为女出头,也算不得过分。

云杉自知:自己并无力挽狂澜的责任。只是,这江湖风雨一旦兴起,她会不会被卷入,最后又将变成什么定性,此时此刻,她又如何可以决定呢?

假如只有她一人,无论怎样都好。

偏偏现在她已经不是单纯的她,腹中的孩子,真的不能因为父母的差错而遁入不幸!

唯一可以做的,大约就是尽量不要走错一步吧。

她向云非凡的房间走去,每一步都很犹豫,每一步,又很沉重。

身材高大的男人就在这时来到她身后。

“云姑娘。”他的声音浑厚而低沉。

云杉吃了一惊,回身看见,连忙往旁边走了几步。面对尾随而来的男子,她微微蹲身:“慕容掌门。”

慕容世家掌门慕容懿德点点头:“你有孕在身,不用多理。逸城公子的事情,我听说了,很遗憾,你我都没能得偿所愿。”顿了顿,他又问:“你现在又有什么打算呢?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我还是无法露面前去武当,拯救轩儿,我只能拜托你。”

云杉连忙开口:“我现在有一个方法,一定可以保证三哥全身而退。只是,需要慕容掌门帮忙。”

“你说。”

“帮我找两个人,她们一定就在这施州城,一个喜欢穿红衣裳,叫楚清幽,一个偏爱穿蓝衣裳,叫华淑琪。这两个人,任意一个能被押来武当山都好。只不过,我提前要说明的,那个华淑琪,曾经可是金陵华家的六小姐。”

镇南军班师途中,程倚天和廖青、百里兰若辞行。

百里兰若送他至十里以外,嘱咐道:“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能够放下就不要再执意纠缠。我认识的沈家公子品行纯良性格温和,希望你可以秉承他的这些好处才是。”

程倚天从记事起,便从未享受过母亲的关爱。这段日子,百里兰若尽心呵护,百依百顺,让他蓦地找到孩提时恣意的感觉。

假如人生只从这样的状态开始,多好?

程倚天假装那些难过的事情统统没有发生,温言以对:“谨遵您的教诲,我会小心应对一切。”

二人挥手作别。

百里兰若泪水一下子充满眼眶。

程倚天走两步,回回头,心中也行不是滋味。

直到远离了镇南军,程倚天进了施州地界。碰到一处饭庄,肚子饿了,他便决定先吃饭。

刚坐下,外头进来两名男子,两个人,都是锦衣打扮,一个已经三十多了,还有一个倒是年轻,刚二十出头的模样。他们要了酒菜,一边吃一边聊。三十多那个笑着问:“真的有这事儿?一个小地方的旧窑子,现在竟然变出大排场啦?城里面大勾栏你去过没有?别说头牌,就是普普通通一个姑娘,没有这个数,你也是做不了座上宾的。”

他竖起两根指头,代表二两纹银。

二十那个嗤笑一声:“别说我笑你没见识啊,所谓小地方容易出特色,去那大勾栏,老鸨伙计分红且不算了,街边上那么大房子,每年得花多少钱保养维修?租金不全得算在上面?勾栏院的姑娘不容易。所以,人家那两位姑娘选了陈家集啊。那里依山傍水,修个几间房子也费不了多少钱。关键是,怎么开门,怎么迎客,人家自己的地方自己做主。一个穿蓝衣服,叫琪琪,一个穿红衣服,叫幽幽,一个跳舞,一个弹琴,脸都不让看,方圆百里,闻风而动者已经纷纷前去了。”

“噢——”三十多那个更是动了心,“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

“醉心舍。进门就要五两,一杯茶三百钱,一碟瓜子一百五,喝酒可就贵了,小小一壶至少八百钱,点个菜,加起来,那就得一吊以上了。你钱带够了吗?”

三十多的那个拍拍自己的腰包:“全是白的。”

“那就成。”二十出头那个笑眯眯的。

两个人吃喝结束,相携出门。

程倚天一直在听,且听得非常专心。

琪琪,莫不是华淑琪?

幽幽,就应该是楚清幽了!

云非凡带着肖静虹逃出湘西,云非凡如今落脚武当,肖静虹以及原莲花宫的手下,自然会在本地出没。

至于这醉心舍么——

程倚天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先是冷笑,随后又很唏嘘。

别的人也就罢了,华淑琪一个好好的大户人家小姐,一步一步沦落至今,怎能不让人叹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