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大昱篇 第一百一十三章 逃避

秋日的风,总是清爽怡人,大丛的桂花树飘着沁人的甜香,高广的天空,没有一丝云,一排大雁,由头上平平的掠过。将军府后园的木芙蓉和木槿,开得正艳,簇拥着那些大片的缠杂在一起的月季与秋葵。

一身白袍的少年,站在水光掩映的假山石旁,温暖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睡眠泛起的波光将她玉白的面庞映得清透。

墨发玉冠,薄靴素袍,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多余的饰物,显得她更加的干净剔透。如同香雪后垢的秀丽风光。

那样心思纯净的人,目光干净透彻的仿若碧空的人,那样如月般清华的人,这么久以来,第一次,站在那里失神了。

昨晚,卫子君又没有逃脱被当做小鸡提走的厄运,当然,这次的行凶者,是贺鲁。而且,是她自己逃出来,半路被贺鲁提走的。

是的,她自己逃了出来。

初始,他的吻,就像是第一次一般的青涩,他们浅浅的吻轻轻的啜。渐渐的,两个人的姿势,由他在她的怀中,变成了她再他的怀中。他吻上她的眸,舔着她的睫毛,吻上她的鼻尖。

然后,他的吻渐渐狂热,当他撬开她的贝齿,勾缠她的舌,当他的吻开始火热激烈,当他们都因为这个吻而开始剧烈地喘息,当他的大手开始抚上她的身躯。她逃跑了。

她拼命的逃,心在通通的跳。只是却没有发觉,身上一块雪白的玉佩遗落了。

她必须逃,因为她想到了二嫂,那个柔弱的女人,她不能伤害她。

当她逃到日华门的时候,遇到了被一众侍卫拦住的贺鲁。然后便被贺鲁提到了伍德门旁的一颗大树旁。

那一刻,她看到了贺鲁痛苦压抑的眼神,感觉到贺鲁抓紧她的手有些微抖,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贺鲁捏的很疼,她感觉,事态严重了。

她很心虚,她像个犯错的孩子,或者说更像个被捉了奸的小媳妇。

可是她为何要心虚?为何要在贺鲁面前心虚?难道她一直都很在意贺鲁的感觉?或者她一直都不忍伤害贺鲁?还是她一直都在承认了贺鲁的存在?

在那里,武德门旁大树下,贺鲁吻了她。

贺鲁的吻带着浓烈的痛楚,带着无尽的眷念,带着再也克制不住的情感,深深地席卷着她。

心,从那一刻起,乱了。

她想起了张石。

记得,她很累,身心都累,然后那个男人给了他温暖,慰藉了她,她那时有些朦胧,他很温暖,那种温暖笼罩了她,她有些受不住那温柔的诱惑,她感激他的相救,她感激他,接受了他温柔的吻。

然后,她吻了二哥。然后,贺鲁吻了他。

一个晚上,在同一个地点,她吻了三个男人。然后,心全乱了,她觉得,自己应该被浸猪笼。

那时开始,她想逃。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为情迷惑了,她感到很无力,不知该如何面对,也许,一直以来,她都在逃避。

在敌人面前,她是那么的骄傲勇敢,那么运筹帷幄,那么的理智,那么的冷静地布下每一个精密的局。

可是在感情面前,她做了一只鸵鸟,只希望将自己的头埋在沙地,不断的躲避。

她怕,伤了别人。爱情,是苦乐参半的,也是痛的,那样的痛,会是毒药,烧灼着人的心,他还没有准备去接受那样沉重的感情,她还小,不是吗,她还小啊,不要逼她。

她好想逃,逃的远远的,逃回鹿城,回去鹿领谷,和师傅迭云过几天清净的日子,远离这些让她无所适从的情感。

她只想过些云淡风轻的日子,不想被情套上枷锁,真的不想。人一旦陷入男女之情,就蠢了,她一直这样觉得。

可是,面对他们的情,她该如何?也许,不去给予,就不会伤害,不去接受,便不会乱了自己的心。

就那么,让一切,随风而去吧。

她就那样的想着,站在那里,不动。浑然不觉身后站立的人。直到那人靠近身边的一刻。

一阵风拂过,带走了所有的思绪。她转过身,望着来人,手扶上了他脸上那道长长的刀伤,“云德,我们去鹿城,我带你去找师傅,给你疗伤。”她浅浅的笑,眸光中溢着柔情,她的声音很轻很柔,似乎,也很累……

整个早晨,她都呆在园中。

李天祁来接她的时候,她正靠坐在池塘旁的银杏树下,捏着泥人,她捏了师傅,然后又捏迭云,然后捏了阿史那欲谷,把她惦念的人,让她心底泛起了柔情的人一个一个的捏出。

风,将她一缕散落的发丝吹起,绞缠在清透的面颊,她神情专注,专注到没有察觉后面的来人。

然后,一颗银杏的果子落在她的头上,来人上前打落了她手上的泥巴。

“瞧你,脏死了,堂堂大昱风王坐在地上玩泥巴,说出去,让人笑掉大牙。”李天祁把她扯到池塘边架起的平整的木板上,把她的手拉低浸入水中,帮她洗干净双手,然后,撩起自己的衣袍,帮她擦干。他很专注地做着这些,长长的睫毛垂着。

卫子君有些出神地望着他的脸。突然,她身体一轻,李天祁将她整个上身悬在了池塘上,他托着她的背,一点一点的压下去,卫子君便一点一点的倒向池塘。

他嘴角噙着坏笑,“记得,有人曾经将我推进池塘。”

眼见自己的后背离池塘越来越近,卫子君吓得揪住了李天祁的领口,“别……别仍啊。”

他拖着她的背,坏笑着继续将身躯压得更低。

而后,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看着她,漆黑的月眸好似海一般的深沉,里面涌动着巨大的漩涡。

他俯身,拖着她的头,吻上了她的唇。

卫子君有些羞涩,睫毛轻轻颤动,他慢慢地揽紧了她……

水中养的几只天鹅,突然叫了起来。将她的神智惊醒。那一刻,她想起了怜吾,那个柔弱的女子,她不能伤害她。下一刻,她轻轻侧脸,滑离了李天祁的唇。

他们面色通红的起身,又坐回那颗树下。李天祁拿出一块雪白通透的玉佩,“子君,这是谁的?”

卫子君望着,愣了愣,“好像你有一块吧。”

“是。”李天祁肯定答道,“可是,这一块是你的。”

“我的?”卫子君有些诧异,将手伸到身上一通摸。

“是你昨晚在我怀中时掉落的。”说完这话,两个人又都面孔红红。

“那个,是刘云德给我的。”卫子君拿回那块玉佩,突然脑中灵光一现,好似李天祁也有一块这样的玉佩的,然后她想起了他们相似的面孔,似乎有什么就要付出水面。

“刘云德?刘云德?”李天祁喃喃着,失神了半响。

一会,李天祁收起迷茫的神色,望向卫子君。“子君,二哥告诉你一件事。二哥小时候,失散了一个弟弟。那个弟弟身上有这个玉佩。”

“啊?”卫子君张着唇,吃惊地望向李天祁,“可是,刘云德是刘家的孩子。襁褓的时候就在刘家了。”

“看你,嘴巴张那么大。”李天祁食指按住了卫子君的唇,“我会叫人查查的。”

……

太阳都升得老高,二人才起身入宫,豪华的马车穿过金城坊一路奔宫前横街而去。

由于那宽大的马车上面铺了厚厚的锦被,所以并不觉得颠簸的那么辛苦,这个时代,是没有轿子的,只有行山路才坐孥的。

李天祁将头靠在卫子君的肩上,“子君,我困了。”

“困了,就躺一下吧。”卫子君望了望这长塌,虽然放不下李天祁的身高,但是屈点腿,总还是可以的吧。

“好,二哥昨晚没睡。”李天祁巴巴地望着她,渴望她给个回应。

“怎么补好好歇息,你要每日早起上朝,会很辛苦。”这样的安慰,他还满意吗?

“二哥想你了。想了一夜。”他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卫子君沉默,良久不语,半响,放道:“二哥,我们是兄弟。”

李天祁愣了愣,眸光有些暗淡,“知道,二哥知道,我们是兄弟。但是,你不能阻止我想你。”

然后,他躺在了她的脚上,拉过她的左手放在唇边摩擦。卫子君感觉脸上瞬间烧灼起来,怕他看见她的窘态,她抬起右手以袖拂面,眸光扫向车窗外。

窗外,艳阳高照,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眸酸痛,大路两边的银杏树,结满了一簇簇橙黄的果子,温暖,沉实,而且朴实无华。

秋风舒爽,透过纱帘吹了进来,将颊上那股羞热渐渐褪去。

马车,一路小跑,很快便穿过横街到了公门。

车帘被宦人轻轻挑起,一双银色纤巧的薄靴踏出,然后,那个月华般的身影便落入一众侍卫的眼中。那样的身姿,无法被人忽略,那样的气势,无法不被人注目。

众人都齐齐等着后面那个尊贵无比的人下车,宦人的手都累得酸痛,里面却没有声息。

侯在一旁的卫子君疑惑地上前观看,“陛下,下车了。”

“我脚麻了!”李天祁的口气有些发懒。

卫子君一愣,周围的侍卫一惊。这口气!

卫子君咳了咳,“麻了,也得下呀,等会下吧。”他脚麻了?麻的是她好不好!被他枕了一路,她还不是这样忍着麻下来了?他又娇气个什么劲?

李天祁别扭地望了她一眼,受了委屈一般,赌气地起身,才要迈下一只脚,人便故意向卫子君直至栽了过去。

想不到他挺大一个人,下个车也下不好,卫子君情急之下伸出双臂抱住了他。

当她抱住他,她的脸触到了他的胸膛。

那一刻,她的心突然漏跳了两拍,他的胸膛很暖,有些谈草的清香,带着清爽的甜美味道。

那一刻,她想起了他为了她曾经怎样的将折福身躯抛入冰冷的车厢,那时,他的身体冻得没有一丝的温度。

那一刻,她的心底泛起了轻柔的心疼。可是,那一刻的同时,她想到了贺鲁,想起他那样决然不弃的跟随,想起他远远观望的眼神,想起他似是被遗弃般的痛楚,想起他纯的像个孩子般的伤感。她的心,又痛了。

为何要逼她来面对这一切。她的心会痛的。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轻轻放下他。他看她,脸上有丝狡黠,得逞了一般轻轻地抿嘴,有些想笑,好像很甜蜜的感觉,然后牵起她的手。

卫子君脸有些发烧,睫毛垂得很低,不是因为李天祁,而是因为那周围侍卫惊愣的目光,两个男子这样众目睽睽地牵手,明日不知穿成什么样了,搞不好她又变成了他的男宠。她这名声,估计很难甩脱了。

这段日子,西突厥送来的奏折都堆成了小山,其中绝大多数就是吐蕃不断搅边的内容。

吐蕃这个国家,其疆域东与松、茂相接,南及婆罗门,西取四镇,北抵突厥,幅圆万余里。由此可见其强盛,而松赞干布又勇猛好战,十三岁即继承赞普之位的他,训练军队,平息叛乱,统一各部,建立吐蕃奴隶制政权,又先后降服苏毗,多弥、白兰、党项、羊同等部,势力日益强盛。而今终至成为大昱的威胁。

看着那些山一般的折子,卫子君皱了皱眉。

当她看到一个长度拉开来足有三尺的折子时,心底一沉。

那个折子有个醒目的标题:于阗与突骑施部族联合吐蕃欲寇安西。

第三卷 大昱篇 114 心痛

大昱建德二年秋,西突厥于阗以及突骑施部族反叛,联合吐蕃大军欲寇安西。

安西四镇,卫子君初来大昱时置,为西突厥的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个重镇,由卫子君统领的安西都护府兼统,故称为安西四镇。

安西四镇为思路必经之地,乃中原与西域商贸与交通的要道,世界的黄金走廊,并且是西突厥的南门,失之,西突厥处境堪忧。

早早便得知了消息的卫子君,马上纠集了大批军队增援安西四镇的兵力,将现任昆陵都护的阿史那弥射,以及被李天祁封为濛池都护的阿史那步真的各部兵力调往四镇,并将四镇与外界的沟通拦下,借此控制四镇中联合外敌的现象发生。

同时,卫子君派人暗中探访,故意露出破绽让四镇将文书送出,然后中途拦截,得知真正情况并非表面现象,实际是弓月 部族联合疏勒,与吐蕃一起里外夹击于阗,然后将吐蕃大军引入再去龟兹,夺下龟兹,王庭便赤裸裸地暴露在外敌面前。

如此,卫子君便明白,于阗被冤枉了。否则,于阗哪里驻了两位土吞,怎会不知于阗反叛的消息,看来伏阇信父子两个经理上次的教训后,还是安分守己的。

于是,卫子君修改战略,让阿史那弥射驻军于阗,让阿史那步真驻扎疏勒,明目张胆地控制保护于阗,控制疏勒。这样的明目张胆,只是想拖住外敌的进攻步伐,告诉他们计划的败露。

如果卫子君在西突厥,她一定会将计就计,一举拿下叛贼以及吐蕃大军。而今远在万里,她不能及时的发布战略,便只有先拖住吐蕃与叛军的脚步,再做谋划。

剩下的,便是制约弓月。弓月,可能制约,也可能制约不到而进行讨伐,这个度很难掌握,在卫子君因为不知让谁带兵前往弓月而发愁时,贺鲁却主动请命要去西突厥讨伐弓月。

卫子君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便跨上特飒露,奔去了贺鲁府上。自从剑南道一役之后,李天祁便赐了将军府给贺鲁,一为贺鲁居功,二为私心,他是不能忍受他与子君住在一起,于是便把离卫子君最远的一处府邸给了贺鲁,这样,卫子君见贺鲁的次数的确少了。

每次来贺鲁府上,卫子君都是不用通报的,家奴们都认得她。

直接进的院内,卫子君便见贺鲁一袭白袍立于一丛帝皇菊面前发呆,浑然不觉有人来到。

卫子君嘴角轻抿,拾起一粒小石头掷了过去,刚好砸到他的额角。贺鲁吃惊转头,待见到那个一脸灿然的人时,眼中倏地一亮。

“贺鲁,要请命去西突厥吗?”卫子君走至他的身旁。

“嗯,我不能让他们毁了西突厥。”他折下了一株帝皇菊,放在手中摆弄。

“可是,你去哪里,我会担心你,还是不要去了,我会筹划好一切,不让那里出任何问题。”卫子君看着他摆弄着手中的帝皇菊,突然感觉,他很寂寞,他一个人在这样的府邸,一定很寂寞。

“我想去。”贺鲁低垂眼帘,“去那里,再走一遍我们一起走过的路。”

卫子君闻言一震,抬眸望向他。

贺鲁突然抬起头,“风,你喜欢过我吗?”

卫子君一愣,“喜欢,一直都喜欢。”

“那你喜欢张石吗?”

卫子君沉默了,她想起了那个清雅如风的男子,那个清雅的男子,会让她心底泛起一丝柔情,就好似可以信任,让人觉得温暖,淡淡的,好似草坡上的一缕清风,一种无法言传的微妙感觉。她一直都很喜欢他,在西突厥时候就很喜欢了。

“喜欢”她回答。

贺鲁的脸上泛起一丝痛,“那你喜欢他吗?”他口中的他,自然是指李天祁。

“贺鲁,别问这些,你不懂我的感觉。我喜欢你们每一个,包括我的师傅,迭云,还有刘云德,还有很多人,这些都是我的亲人,我爱他们,我想照顾他们,想为他们承担,会不惜一切的守护他们,所以,不是你想象的。”

“可是,我只喜欢你一个,而且与你的喜欢是不同的,是更深的,想要与你一辈子,想每日搂着你睡觉,一个人睡觉,真的很孤单。”

卫子君闻言有些震惊,她静静地望着他,这是他的表白吗?

而后,她无力的一叹,“贺鲁,我心疼你,想起来,就心疼,想呵护你,不想让你受伤,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是却找不到可以为你做的事。”卫子君垂低了眼睫,眸中弥漫了水气,“贺鲁,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我,想念,西突厥的日子。”贺鲁眸中有了丝飘渺,“那时候,我可以做你的艳宠,虽然知道呢是戏弄我,可是我很开心,我想回西突厥,那里有我们共同的的足迹,在那里你亲过我,我所有的第一次都在那里给了呢,我第一次的亲吻,第一次的思念,第一次的心慌,第一次的妒忌,第一次的爱恋,第一次想用一辈子去守候的心情,第一次被人看光了,所有的第一次,都给了你。”

他轻轻抬起她的脸,“我想回去,走你走过的路,踩着你踩过的脚印,走在你我共同守卫过流过血的土地,在哪里,我才会感觉懂啊你能守在我的身边,永远的,便是我守着一个梦也好,我也会守着这个梦一直过到老。”他梦呓一般的述说,绝美的面颊透着光泽,美丽的眸中流转着华彩。

“贺鲁……”卫子君深吸了口气,眸中的泪无声的滚落唇边,“你这样,我很疼,心里很疼。”

“别疼,你疼,我会更疼,我没关系的,我只要你幸福,我会守着你,永远。”贺鲁轻轻为她拭去唇边的水珠,然后拇指滑上了她的唇。

“贺鲁,我心疼你,想你幸福,想你快乐,不想你受伤害,不想你 为我付出太多,不想。想呵护你,如果抱着你,就想拍你的背来安慰你。可是我不敢去接受,因为接受了,就是一辈子,我不是朝三暮四的人,所以,认定了,会是一辈子,你懂吗?我只怕伤到你。”卫子君抬起眸,里面是一篇清澈绚烂,“贺鲁,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好吗?做我的亲人,让我可以每日看到你。做亲人,我就不会伤害你。”

“别哭,只要你愿意,我不逼你,只要我能守着你,守着你就好。”贺鲁轻轻为她擦拭泪痕,温柔地揽住她,口中喃喃着,“守着你一辈子,每日都可以看到你,感受到你……”

两个人拥在一起,沉默不语。良久,卫子君平缓了一下呼吸,突然拉住贺鲁的手,绽开了一抹笑靥,“贺鲁,我带你去逛西市。”她眸中的泪花尚在晶莹闪烁。

柳叶渐黄,秋风轻荡,一对璧人携手走在繁华的西市,他们挨个摊位看着,手拉着手,走在前面的少年,墨发玉冠,一袭白衫,修长纤细的身躯,散发着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清冷如月的面颊,泛着温柔的笑,纯净的眸光好似秋日高广的碧空,清澈,绚烂,里面一丝柔柔的风飘过,转头看向身后的人。

身后的那位男子,也是一袭白袍,身材颀长,姿容绝美,洁净得好似一朵空谷幽兰,犹如不是人间烟火的仙子,寒玉般的面颊溢着清浅的笑,他轻轻地抿嘴,在享受着这清浅的幸福。

卫子君走到一处摊位,停下了。她抬头示意店主,却发现,这个摊位就是上次李天祁给她买簪子的摊位,她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她看中了一支雪白通透的白玉簪,质料似乎与她的上次在这里买的那支是一样的,只是这个花头不是梅花,而是细小的兰花,她觉得这簪子与他洁净剔透的气质很配,于是她没有征询他的意见,便买了下来。

她转身,看向他,揽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拉低,然后抽出他头上的簪子,将那只白玉簪子插入他的发丝。

贺鲁抬起头来,她赞了一句,“很美。”

贺鲁看着她,先是浅笑,好似个羞涩的男孩,幸福的浅笑,然后他的眼中溢出了泪光,他将她,紧紧抱在怀内,紧紧的,生怕这一松开,她便会这样的离去了。

卫子君将头埋在他的肩上,斜阳的光辉将两人的白衣印上一层绯色,氤氲着,婉转流荡。

她的泪,打湿了他的肩膀……

三日后,贺鲁带大军出发了,走的那一日,卫子君没敢去送,只怕当着百官的面泪洒当场,即便她知道大军此时正在皇宫的校场接受天子的训话,即便知道他们相隔那么近。

他走的时候,她在崇德殿批折子,当那声出发的号角响起,她突然觉得心里空了。她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她曾静怎样的调戏他,他曾怎样的救过她,他们曾经怎样的抖起,他又怎样义无反顾地跟来了大昱。

想起他,泛起的都是心疼,除了心疼还是心疼。疼得她的手一抖,一团墨滴到了折子上,将那些刚批好的字迹,淹没了。

大军走后,李天祁急匆匆地回到崇德殿,当他望见那个月华般清透的身影,心头溢出一股甜蜜,如果总是能够这样的望着他,身边总是有他走来走去,多好。

卫子君见他进来,轻轻搁下手中的笔,“这几日批完奏折,我想去西突厥。”

李天祁身体一僵,“是因为他吗?”

“贺鲁虽然年轻,但他带兵打仗还是有考量的,弓月交给他,我很放心,他的鲁莽,只是偶尔的。”她没说的是,贺鲁一直是冷峻沉静的,有着与他的年纪不该有的沉冷,只是在她的面前他敞开了心扉,才会说出孩子气的话,才会因为紧张她而做一些鲁莽的事。

“那是为何?”李天祁紧张地追问。

“我担心西突厥,担心阿史那步真,他是不该被派遣回西突厥的,因为他一直有野心。可是此次不得不用他的兵力,他的驻地不但离疏勒近,而且人数比阿史那弥射多了近一倍。”卫子君蹙了蹙眉,“如果让他守于阗我更不放心,于阗一破,吐蕃必长驱直入。”

“反正西突厥是你的了,你想怎样安排他都行。”李天祁一顿,“但是,你不准去,我派郑绰堂去,他打仗起来,也是少有对手的。”

卫子君看了看手中的笔,没有出声。

李天祁上前拉起卫子君的手,“子君,我看你去个地方。”

他拉着他穿过了月华门,穿过了两仪殿,穿过了甘露门,卫子君便见到了越来越多穿梭的宫女,她明白,这里是后宫。

“二哥,为何带我来后宫?”她疑惑地问道。

“来看个人。”李天祁淡淡回道。

才过了彩丝院,前方涌来一群女子,居然各个都是身着男子的长袍,梳着男子的发髻,一路娇笑着走来,待看到走来的二人,呆愣了片刻,然后齐齐跪下行礼。

“都起来吧。”李天祁皱眉,瞥向他们那身男装。

众女子起身,都望向了李天祁,那目中明显的带着迷恋。也是的,这样的皇帝是个女子都会喜爱吧,不但儒雅俊逸,高贵不凡,而且日理万机,勤政爱民,最主要,他是皇帝,大昱最有钱的主子,哪个见了不想攀附一番。

众女子看完李天祁,顺便瞥了眼卫子君,那一刻,心中顿时开明。想必,这个便是那风王了。

而这些女子中的其中一个,更是惊诧,想不到这风王竟与自己有些相像,只是,好似与那个清透的人一比,怎么感觉自己好似一团泥巴。

卫子君也注意到了这个女子,虽然有些讶异,不过依旧面色如水,没有一丝表情,见她直直盯着自己,便向她露出一丝浅笑。

李天祁拉起卫子君越过那些女子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侧头道:“风王的风采你们又怎学得来万一,从今以后,宫内不得再着男装,违令者斩。”走了几步又道:“冯昭仪,如果有心仪的人,朕给你做主,你们也是,如果愿意在这里终老,朕也会养你们到老。”然后,再也没有停步。

那一刻,卫子君突然觉得那些女子很可怜,从来听说后宫争宠不断,各个手段高超。而今她发现,李天祁的后宫都是些可怜的女子,她叹了一声,“二哥,那些女子很可怜。”

“知道,很可怜,但是,我要了她们,她们会更可怜,会变成恶魔,会互相残杀。”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脸是冷酷的。

卫子君沉默,他说的,是对的。

又穿过了凝阴阁,延嘉殿,便道了承香殿。

李天祁推开厚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好似岁月的响声,便是这样吱吱呀呀的将时光流走。卫子君感觉会看到满室蛛网的破败景象,可是出乎意外,里面很洁净,看来是经常有人打扫。

“今日,是我母妃的忌日,每年次日,我便来她这里,为她抚琴,她生前最爱抚琴。”李天祁走至琴案坐下,揭开了覆盖在上面的黑布,指尖清扫,优美的旋律倾泻而出。

想不到,他的琴抚得如此之好,这是她不知道的。

一曲已毕,李天祁沉默不语,良久方道,“她是被人害死的。”

卫子君闻言,走上前去,轻轻抚了抚他的肩。李天祁捉住她的指尖,侧头,“子君,为二哥抚一曲吧。”

“二哥想听什么曲子?”卫子君轻声问道。

“还是那日在余杭谈的广陵散吧。”

卫子君坐下,轻轻撩开宽大的袍袖,覆上了琴弦,指尖轻轻拨动,清越的琴声在她手下流淌而出。

李天祁立在卫子君身旁,叹了口气,“子君,博古通今,知情识趣,儒雅风流,倜傥卓异,这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

卫子君闻言一愣,“二哥过誉了,子君没有那么完美。”

“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人能比得过你了。”

卫子君微微侧头,“二哥,比子君好的大有人在,你是怎么了,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没有了!冠绝古今,只有你,只有你啊……想那日大运河上,二哥题给你的洛神赋,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虽为玩笑戏弄,但今日看来,那甄妃虽貌美,又怎及得上你半分风采。似你这般风采,恐怕便是个丑八怪,也会夺人心智,摄人魂魄的吧?”

“二哥取笑子君了,子君若是面貌丑陋,二哥早吓跑了。”她轻笑。

“不会,子君生成什么样子,都是子君。”李天祁叹了一声,“荣耀秋菊,该是你,华茂春松,还是你,骨气奇高,词采华茂。子君,你叫我,情何以堪。”

卫子君闻言,手一抖,一个破音弹出。

她没有停下,调整呼吸,继续弹了下去……

第三卷 大昱篇 115 回返

大昱建德二年,初冬。大昱左屯卫大将军,瑶池都督,被封为西域行军大总管的阿史那贺鲁在疏勒以南地带打破弓月,将西突厥的反叛隐患扼杀在萌芽当中。

与此同时,吐蕃名相禄东赞纠集二十万大军奔赴西突厥,没有直攻于阗,反而翻阅姑余山直奔西突厥疏勒而去。

得此消息,大昱右骁卫上将军郑绰堂被封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进攻吐蕃。此役,郑绰堂带领十万大军,欲长驱直入,一举击败吐蕃,大昱军由西平郡直入吐蕃大非川,并于积石河口击退吐蕃军,驻军乌海,不料想却在那里遭遇了吐蕃二十万大军的埋伏,打败退走,辎重也全部丢失。随即吐蕃名相禄东赞之子,骁勇善战的钦陵率领三十万大军,继续袭击参与的昱军,终于将昱军逐出大非川。之词,逻娑道一役,大昱惨败。

闻此消息,卫子君心头一沉,此役一败,不但没有阻止吐蕃进攻西突厥,反而会令那些已经进入西突厥的吐蕃军士气大振,犹豫吐蕃军已经绕至疏勒后方,当务之急,便是调遣阿史那弥射快速赶至疏勒前方扎营,以待吐蕃进攻疏勒之时与阿史那步真同时进行夹击。

卫子君又命阿史那步真以练兵为由,伺机软禁疏勒王。疏勒王遭禁,便无法与吐蕃里应外合。然而就在此时,被贺鲁击退的弓月部,重新纠集起来,在疏勒以西与来犯的吐蕃勾结会和。而后,卫子君又得到一个消息,那就是,吐蕃的贡松贡赞又纠集了二十万大军随着禄东赞的脚步,大举进入西突厥。

事态严重了,对方里应外合加起来便有五十万众之多。而贺鲁他们三个加起来不过二十万人,并且都是驻扎在各个都护府的昱军,地形不熟气候不适应的弊端全来了。而对方人数之众,真若攻城,一举可破。

卫子君颇为忧心,目前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是派遣西突厥各部的援军。可是派谁领兵呢?并且万里之遥,她又如何得以操控。

西突厥的一切,都牵动着她的心脉,那是她要誓死保护的一块土地,在那一刻,她感觉到西突厥对她是多么的重要,便是她挥着刀,将敌人的鲜血留在那片草原的时候,也没有此刻的感觉强烈。

她想起了那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牧民,每一个令她泛起了柔情的人……

只是那么一瞬间,她已然做了决定,她要亲往西突厥!

初冬的气候有些微寒,园中的花草也都尽数枯败零落了,曾经那样明艳 的木芙蓉,脸叶子都掉落个干净。

窗外的阳光渐渐倾泻,卫子君批完最后一个奏折,便起身了走出崇德殿,踏过汉白玉的石阶,绕过回廊,她遇到了才由尚书省出来的张石。他手里抱着一摞厚厚的文书,穿着淡青的棉袍。

二人乍见,都停住了脚步,又好似有什么改变了一般不去直视对方的眼,张石垂眸望向自己手中的文书,卫子君侧头望向旁边大红的廊柱。

稍顷,二人一起转脸,几欲同时开口,然后两人都噗嗤一笑。

“先生穿了这么多,可是身体耐不住苦寒?”卫子君笑着看向他厚厚的棉袍。

“可汗功力深厚,张石怎可相比,这般没有一两肉,瘦的像只鸽子的身子只有多包裹几层。”张石淡笑,望向卫子君轻薄的衣袍,一脸羡慕状。

卫子君 呵呵一乐,“先生操劳国事,日理万机,可要护好身子,想必全国的钱财米粮都在先生手上。”她想着那叠文书呶呶嘴。“先生保重,可能有段时日不能相见了。”

“可汗要去哪里?”张石微诧。

“西突厥,不过不要声张,只告诉了先生而已,对家慈都是说了谎的。”卫子君压低声音,像个干坏事的孩子,声调却是一派轻松。

张石突然感觉手上的那叠文书很重,他看了看她,“等我,我要去靖恭坊,可汗捎上我一程。”

“可是先生,我是骑马,没有坐马车。”卫子君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景道。

张石回首望了她一眼,“那便骑马。”然后急匆匆地往尚书省走去。

没一会儿,他空着手出来了,二人向着宫外走去。

斜阳微敛,火红的一团挂在天边,连云,也被蒸得红了。

卫子君跨上闪着金光的特飒露,向张石伸出右手,“先生想坐前面还是后面?”

“不习惯在人怀里。”张石将手伸给她。

卫子君扬声一笑,张石便腾空而起,落在了她身后。“先生果然轻的好似鸽子。呵呵……”她戏谑地轻笑。

“先生坐稳了,”话落,已是催马而去,张石身体一晃,急忙楼主了她的腰。

冷凛的风,刮过耳畔,吹出了一股啸声,面前的人却好似风雨无惧,未有一丝放慢速度,她的马骑的很好,姿势很美,带着决然的气势,好似面前便是刀山火海也是一往无前,未有一丝恐惧地踏过去。

他将头靠在了她的背上,她的背很纤细,却可以为他阻挡寒风。

不知是路,太过短暂,还是那马速度太快,好似他还未有看仔细她的背影,那马便停了下来。

“先生,到了。”看着张石笨拙的动作,她将他拦腰抱了下去。

此时的张石确实说不出什么,斟酌了半晌,只有两个字,“保重。”

卫子君点头,弯起了唇角,然后转头,向着落日的方向,疾驰而去。

她的背影,被夕阳的光芒染上了一层绚丽金光。

他望着她驰去的背影,在斜阳的余晖中渐趋渐远。

这样的人,谁能追上她的背影?谁配与她并肩?谁能用一缕柔情,来羁绊她的脚步?

聚散无形,回肠自结成。留不得,离别又潜生,何人更憔悴?只怕是,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一路急赶,在第五日的时候,卫子君终于来到了高昌,那一刻,她想起了贺鲁,想起了她在这里看重了特飒露。望着这篇留给她无尽感叹记忆的土地,未敢有片刻停留,继续向西赶去。

行到铁勒的时候,她看到了一抹雪原上的落日,那样的气势磅礴,恢宏壮丽。

心,在那一刻鼓荡起来,好似漫天的云霞都比不过那火红壮丽的雪原,那素白的雪原,在这一刻流转着无数的绚烂华彩,让她的人,也痴了去。

她感到有风漫过了草原,卷起无尽的红雪,带着晶莹的橙红,弥漫而过。脸上,霎时一片凉意,有细小的水珠析出,她轻轻擦脸,然后催马,向着那片红光驰去……

直到,那片连绵的毡帐出现在事业,知道那顶巨大的牙帐在昭示着威严,知道那飘舞的狼头招展着权柄,她心中轻轻道:我回来了。

震天的呐喊响起,通道匍匐了守卫王帐的士兵,黑压压的一片,连绵到牙帐的大门。

当她走过那长长的甬道,当她立在牙帐门前转过身,看向那些匍倒在地的附离,看向那招展的狼头,她似乎听到身后牙帐大门开了,然后一声娇嗔出口,“风……你不来喂我吃药吗?”

她眼中有了湿意,狼头出现了重影,她轻轻点起眼角的水珠,于指尖弹落。她,想念阿史那欲谷了。很想他。

然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疾步走向牙帐后侧的那片毡帐,因为得到消息,那些妃眷们都涌了出来。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她长高了一点。

“羝蓝……”卫子君轻呼,缓缓向前踱着,挺直的身躯散发着属于王者的气势,她向着羝蓝伸出了右手。

终于,羝蓝飞奔了过来,“阿哥……”她扑到她的怀中,呜咽起来,“阿哥坏……扔下我就走……也不来接我……也不来看我……”她越哭越伤心。啜泣着控诉她的罪行。

卫子君揽紧了她,“阿哥坏,阿哥这不是来了吗?”

“我日日都去帐外往东边看……可是日日都不见你回来……你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可你抛下我就走了……”由于伤心孤独,她的小身体也跟着剧烈地抽搐着。

卫子君心头一叹,将她抱的更紧,曾经只想着顺着她的心意,不想去强迫她,因为向着怕她离开故土会不快乐,才没有将她强行带走,如今看来,在哪里不重要,与谁咋一起才是重要。

“羝蓝,等仗打完了,与我回大昱吧。”

许是这等待太久,这相聚不易,许是这分别让她懂了自己的心,也许是害怕孤单,害怕在一度的分离,羝蓝委屈地点了点头。

卫子君一个用力,将羝蓝抱起,向着牙帐走去。

从大昱赶来,这一路,她没有换过一次衣服,没有洗过一次澡,夜夜和衣而眠,凌晨便出发,在这急速奔走的七日里,她只吃过四顿饭。

羝蓝抚着她有些尖了的下颌“你瘦了。”

卫子君轻笑,在她的鬓边印下一吻。

才入了牙帐,她便开始找来众臣,商议军情。

轻轻斜靠在那久违的汗位,她才感到了浓重的疲倦。由于长途跋涉,她的袍衫布满尘埃,发丝也有些凌乱,可是越发显得她的面孔清透洁净,好似任何东西都无法玷污她的洁净。

望着那个重新归来的身影,老臣们有些激动,喉头咕噜咕噜着,终于平静下来,好似以往她在时那样,开始汇报起这段时间西突厥的各种情况。

卫子君抬手制止,“这些,迟些汇报,先说军情,胡禄居阙啜……”

卫子君掷出十只金箭,“速去遣十部兵力,两日内必须出兵。”

正要继续吩咐下去,外面有探马急报。

“可汗,吐蕃已经发动进攻,将疏勒包围,阿史那步真与阿史那贺鲁二人被困城中。”那进的帐来的士兵气喘吁吁地奏报。

卫子君闻言,轻轻垂睫,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思绪,这是在她预料之中的,并且,她做了更坏的打算,以疏勒目前的状况,很可能会被一举攻破。她不怕疏勒被吐蕃攻破,他们夺走,她可以在夺回来。可是现在不同了,贺鲁在城里,她没想到贺鲁会进城。如果贺鲁被俘虏会怎样?会被羞辱还是会被斩首?可是,只怕他是不会让自己被俘的,他是宁肯战死的。

想到这里,卫子君抬眸,扫向众臣,“胡禄居阙啜,速去调遣兵力,两日后你带领大军直接去疏勒,届时必定会见到吐蕃攻城,我会在疏勒城内等你,我们一起夹攻吐蕃。”说罢,起身走下汗位。

“可汗&不可啊,您单枪匹马怎么能去,太危险了。”听出那话中的深意,老臣帕孜勒担忧地阻止,就算他知道他的可汗有千般能耐,又怎能孤身一人冲入几十万大军而毫发无伤。

众臣都呼啦啦出来跪了一地,纷纷出声劝阻。

卫子君摆了摆手,制止了众臣的劝说,未有一丝犹豫的,大步向外走去,走至中途,她突然站住,回头看向被她放在角落的那个小小身影,此刻正瞪着一双灰褐色的眸,里面充满失去与恐惧的慌乱。

她向她展颜一笑,“羝蓝,等着阿哥回来。很快就回来。”

第三卷 大昱篇 116 退敌

吐蕃,这个一直窥视中原沃土的马背民族,一直以来都是在剑南一带稳打稳扎,企图逐步扩大其占领区域,而此次吐蕃之所以将目标瞄准了西域战场,并赶在冬季进攻突厥,已是由于从大昱至该地的道路遥远险阻,军需供应困难。二十冰天雪地,大昱军长途跋涉,气候不适,冻伤无数。而此次,吐蕃的另一大优势是有了熟悉当地地形的弓月联盟,相对来说,昱军便是水土不服而且兵力悬殊,劣势立显。

而最令卫子君担忧的便是此次的领军先锋是禄东赞,这位在吐蕃历史上极其辉煌的人物,这位使家族统治吐蕃政权长达五十年之久的人物,此人不但沉勇有谋,善于机变,且明毅严肃,用兵节制。此人带兵,卫子君不敢小觑。

这一切,都是卫子君忧心的原因。况且那个令她万分忧心的人尚在外敌的包围之中,这不得不令她以她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前行。

长风呼啸,飞雪弥漫,那个如月华般清朗的少年,在漫漫风雪中,挺着单薄却绝傲的身躯,和着严寒一起,和着北方一起向南驰去,那曾经剔透如玉的面颊,被寒风刮得通红。脸颊上刺骨的冷痛她却好似未有所觉。

经过了不眠不休的跋涉,卫子君终于赶到疏勒,当她的马跃上那片可以俯瞰一切的高坡时,她看到了那片混战在一起的两军。嘶喊声冲天而起,鲜红的血液在旷野弥漫。吐蕃军人多势众,勇猛如虎,大昱军寡不敌众,被围困在敌军中央,数量在急剧减少。

她仔细的搜寻,在那片黑压压的重甲中,发现了那个一身银白盔甲的身影,他与少量的昱军被无数的吐蕃军围住,在拼死抵抗。

卫子君沉冷地看着场内局势,她看向吐蕃的帅旗,旗下一个有着虬须的将军,一身黑铁玄甲,正在指挥作战。她向者那个方向用力看了一眼,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由高坡架马冲了下来,好似一股白色旋风,卷起千堆雪,向着吐蕃军席卷而去。

白衫白马的身影,溶在白雪中,吐蕃军未有一丝察觉,直到那股旋风呼啸而至。

她夺下了一个士兵手中的穹刀,腾空而起,飞跃黑压压的重甲,白湛湛的刀锋,如一只锋芒犀利的银箭,向着吐蕃的帅旗,直射而去。长袖铺展间,刀芒骤闪,吐蕃帅旗应声而断,同事,一颗满布虬须的人头,带着一股血箭,飞上了高空,然后噗地一声,落在了锋利的刀尖。

卫子君飘然落于跟随而至的马上,身躯挺直,手中的长刀挑着吐蕃主帅的人头,她轻轻的扯着僵绳,向着那些士兵缓缓步去。

清澈的眸,射出森寒的杀意,玉立挺拔的身躯,散发着迫人的气势,随着她缓慢的前进,所有的吐蕃军都向着两旁退去……眼见主帅的头颅被她高高举在刀尖,吐蕃军观之胆寒,未有一人敢驱身上前。

直到吐蕃军中有人高喊了声,“卫风……他是卫风……”霎时,吐蕃军乱作一团,蜂拥退后。那些与昱军纠缠在一起的吐蕃士兵,听到那声呼喊,都回头看去,当他们看到那抹决然的身影,那刀尖上滴血的头颅,顿时都犹如丧了胆般奔逃而去。

诺大的雪原,霎时清冷一片,目之所及,尸骨成山,鲜血与白雪,交织成刺目的颜色,看起来令人触目惊心。

卫子君轻轻扔掉手中的刀,那颗头颅,咕噜噜滚到了昱军脚下。

“风王……”所有被救的士兵怀着激动的心情,齐刷刷下马施礼。只有一人,骑着马,又人群中缓缓踱了出来。

银色的盔甲溅满了鲜红的血,不知是他的,还是敌人的,雪白的战袍已经破碎不堪,只是那绝美的面孔依旧,褐色的瞳眸,仿佛两汪深不见底的幽潭,染上了雪原上银色的流光,冰冷,淡定。他注视她,那抹冰冷的流光霎时化作春日的池水,温婉荡漾。

他驱马向她走去,默默注视着她,将所有的悸动,悉数融入那沉默的注视,他跃上她的马,由身后将她紧紧抱在怀内,他的唇鼻擦着她的后颈,不断的摩擦,然后,他呢喃道:“真香!”

卫子君心中一声轻叹,然后,她侧头轻笑,“已经多日没洗澡了,你确定鼻子没有问题?”

贺鲁嘟囔了一句,“难怪这么香,比往日都香。”

卫子君无奈苦笑,“贺鲁,下去吧,特飒露很累了,一路以来都没有好好休息,你这一身铁甲,怕是要压坏它。”

“不。”贺鲁揽紧她,“它的耐力我知道,你只知道心疼它。”

卫子君摇头,举手向后敲向他的额头,“行了,赶紧入城,要筹备守城,他们马上会反扑过来。”说罢,驱马走向后方高大的城门。

立于城头的阿史那步真,见着那对骑马而来的身影,幽兰的瞳眸眯起,沉冷的面庞浮起一丝别有深意的笑。

入得城内,未有一刻停歇,卫子君即召集众将,商议对敌之策。

她轻轻靠坐于主位,清冷的眸掠过众臣,额前垂下了两缕发丝,划过清透的面颊,她轻轻按着太阳穴,企图让自己疲累的精神,更加的清明。

“众位将军,都说说吧。”她揉上了额角。

“殿下。”此次跟随贺鲁前来充为副将的方固站了出来,“末将认为可以再城头浇水,让城头结冰,如此,墙壁圆滑无法着力,梯身也易滑,吐蕃军很难爬上来。”

卫子君看了他一眼,点头,“方将军此法甚妙,只是疏勒历来少水,百姓用水已是节约,若将那少之又少的水淋上城头,只怕百姓要吃苦了。况且,这漫长的城墙,恐怕不是用一点水便能达到理想的效果。”

冷静的分析,长远的目光,常人无法达到的事业,令方固更加崇拜这个风王。“如此,殿下,可是有好计了?”

卫子君望了望他,淡笑,“我突厥缺水缺粮,却惟独有一样不缺的。”卫子君望向众将,见众人一时无法反应,便弯了弯唇道,“铁,我突厥产铁,唯一不缺的就是铁。”

“殿下的意思?是用铁块砸他们?”一个副将问道。

卫子君噗嗤一笑,“非也,那太浪费了,是把铁烧溶,然后淋到敌人的头上。”

此话出口,众将嗡的一声,议事厅便开了锅一般,热烈地讨论起来。

“对啊,铁水,只怕他们沾到便被烧焦了,哈哈,秒啊。”

“而且居高临下,根本不用等他们爬上来短兵相接,在中途就给他们浇下去了,哈哈。殿下好计啊。”

“哈哈哈,我就等人爬上来,抬脸的那一刻,浇点到他脸上,不用浪费太多,一点就够了,哈哈哈。”

众将越说越兴奋,卫子君心中却在隐隐纠痛,她知道,这很残忍,真的很残忍。但是,她真的没有办法,她要保护自己的国土,便要不惜一切手段来对付侵略者。

真是,无奈啊。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很累,很疲倦,突然觉得浑身无力。她缓缓站起身,向着众将点了点头,缓缓走了出去。

外面,下雪了,由一片一片地飘落,变成了劈天盖地的洒落。望着漫天鹅毛大雪,心底泛起一丝柔情。她伸手接过两片雪花,看着雪花与掌中融化,突然,她心中一凛,似是想起了 什么,转身快步走回议事厅。

“今日吐蕃必趁着夜色攻城,今晚要做好一切防守准备。”她进门便是这样一句,众将听了都一愣。

“殿下,这大雪之夜,道路难行,吐蕃又才败走,怎会如此快便再整装攻城?”有人提出了疑问。

“越是大雪之夜,人便以为敌人不会再度来犯而掉以轻心。禄东赞是个多谋之人,必会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况且,大雪弥漫,视野短小,我们只能窥视到二十步以内景物,吐蕃军正好以雪掩身,待我们发现再准备防守,已是来之不及。”她的语气是肯定的,令众将觉得,她说那样,应该就是那样的。

“殿下明断。”众人齐声赞同。然后便应着卫子君的吩咐,各自分头准备去了。

疲累至极的卫子君在嘱咐好一切以后,便回到房间,命人备好洗澡水,简单的泡了泡,便沉沉睡了,许是太过心焦,许是不断的跋涉,许是那旷野的风太过刺骨,她半夜开始发热了,只是沉浸在睡眠中的人为有所觉。

夜晚来临,众将都亢奋不已,所有的士兵都瞪大了眼睛,望着远处的雪原,然后雪花飘飞,天地间如被笼上了浓重的雾,看不清任何物事,直到过了四更,将士们都困了,乏了,都垂着头,无精打采,吐蕃军是不会来了。

然而,就在众将都昏昏欲睡的时候,吐蕃军来了,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生息。当奉命值守的士兵发现吐蕃军的时候,他们已经快到了城下。

大昱军一阵兴奋。都焦灼地望着吐蕃军熟练地搭着云梯,看着他们一个个地爬了上来。就在吐蕃军爬到中途之时,大昱军一个手痒的士兵舀了一碗铁水,淋了下去。只听得一声惨叫响起,那声音痛苦凄厉,哀号不绝。其他吐蕃军听得这不断的嚎叫顿生恐惧,便是被砍断手臂也没有这种叫法的吧。

接着,他们的厄运来了,如岩浆一般的铁水,不断淋下,爬至中途的吐蕃军各个都由半空跌了下来,各个都是惨叫不绝于耳,各个被淋得血肉模糊,焦黑一片。

不到半个时辰,吐蕃军撤了,撤得很迅速,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满地焦黑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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