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向她,那一身荡起的丝带,配上这名儿,还真是挺适合的。
他说,他叫做凌天恒。
她说,她叫做丝丝。
不说出身来历,不论功名富贵,不讲英姿秀颜,不谈风花雪月,只闻宫、商、角、征、羽。
他,一把长琴。
她,一支玉笛。
身边,清风阵阵;足下,沙砾碎碎;眼前,江水滔滔;耳畔,乐音缭缭;指间,音符飘飘。
烟波渺茫,涛声依旧。湍流的水边是无数的堤岸,岸边或村落、或树林、或绝壁、或悬崖。
无名的山坡无人占领,无人开耕,无人砍伐,无人射猎,无人游览,却有着说不出名儿的乐曲。
乐声悠悠,变幻无常,仿如四季交替,又如朝夕相依,瞬间万变,任意东西,颠倒南北。
一时,如阳光明媚的春季,细雨蒙蒙,万物逢生,绿芽初吐,和煦的微风拂过,脑儿一片清明,大悟人生有望。田间的农人低唱着乡间小调,有一下没一下插拔泥中,面朝黄土辛苦却又有不失乐趣。
一时,如烈日高悬的炎夏,早归的孩童急急放下肩上的背包,掷起扎好的纸鸢乘着风边跑边放,顾不得额前的汗水滴滴,只比谁放得高、谁放得远。池塘边的青蛙做着午后的艳梦,闭着眼睛却又时不时“呱呱”几声,逗得孩童误以为是在赞着自己,乐得更是不知功课。
转瞬间秋天已至,枫叶红透了半边天,蝉儿嘶叫只余残声。鹊儿叽叽喳喳搭成桥,桂花飘香撒满人间颂团圆。
白雪皑皑,冬日的寒风迎面吹来,裹紧身上的裘衣,呵不暖僵直的双手,瞧着那茫茫的一片银色,不知所措后却又坚定不移地朝着那一点冰雕玉琢的闪亮而行。
旭日东升,冰雪稍停,镇上的人拿着尖尖的长棒从砸开的冰面刺下去,没睡醒的鱼儿翻着白色的肚皮使劲地挣扎,血已染红了雪水。
寒鸦一片愁,残阳铺水中,粼粼波光面,闪闪烁金辉。
景如画,迷了谁的眼;乐中音,道尽世间情。
曲风变幻莫测,高时如入九天云霄,静沐圣殿光辉;低时如坠入忘川海畔,历尽千载噬心。每一个音符直直切入人的肺腑,将悬起的心定在某个位置,却锁不住那起伏不定的情绪。
童年时的欢笑,孩儿无忧无虑的嬉闹乐趣,尚未体会,转瞬已到了少年的叛逆。受不了长辈们的唠叨,整日想着的离家出走,仗剑江湖行。当一朝梦想成为现实,英雄救美不再是在故事中出现,而是亲力亲为,好好的青春年华不是修身立志,而是风花雪月。待来年,战事起,此时方觉儿女情长不过是过眼云烟,保命扬名才是该行正道。转瞬天命年,功已成名已就,鬓边华发花白,孙儿膝下成群,却不觉承欢之乐。回首半百前事,后观儿女所为,才发现,人生不过如此。
所求,本已得;所得,不知足。到头来,一场空。
呜咽的乐声中不知是谁的哭诉,听过,无言。
功名利禄,你争我夺,又算得了什么。
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繁华过尽,雁过长空,了无痕迹……
“嘀”——
狭长的睫毛一片湿润,终汇成了一颗晶莹圆珠顺着俊脸划过下颔落在琴弦上。
琴音断!
这曲子,这琴笛合奏,他记得!
那日他如平时般在山间弹奏,忽闻浪涛之中传来一阵笛声,和上了琴声。
自古知音稀,难得有人配合,他也乐至心灵,顺手拨弦,琴音在指尖下肆意畅行,欢快淋漓。远处那笛声似是知他心意,不紧不慢地跟着。琴声高时,笛声下滑不使音弦难控;琴声降低,笛声上扬,以免一落千丈。不管他怎么弹,那笛声就跟在琴声之后,配合得天衣无缝,就像是两人已合奏了千次万遍。
一曲了,凌天恒缓缓抬头,他看见江水上,一叶竹筏立于中心,一名身披蓝色丝缎的妖娆女子赤足踏波而来。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后世有诗如此称赞美人,那时的他并不知道。但是当时的他瞧着踏在水面上的她,那一瞬,“水中仙子”四字冒上心头。
古有琴瑟合鸣,今有琴笛相伴,他再也不觉得漫漫人生的无趣,世俗纷争的可恶。
无名的山坡上,他们二人携手种下了桃花的种子,只待来年,看那一片十里桃林。
滔滔的江水中,他们二人同坐小舟,直把翻浪当平湖,期盼泛舟西湖,享那渔人之乐。
神奇的姻缘树边,他们二人各踞一方立于树的两边看不到对方,同时抛出了系着两人名字的红线,看着高空中交缠的线儿绕上了顶端的树枝,惹来一声声惊叹。
他以为人生如此便足矣,期待着往后的日日夜夜。
素不知,天不随人愿,月老打瞌睡的时候多。转眼间,不知什么自指间逝去。
大厅中,他与她四目相对,闪过了短暂的惊讶,忍下了心头的一颤,装作素不相识。芳音绕耳过,伊人席间去,独留香风一阵,却抓不住飘过的蓝色丝带。
就这么走了吗?
他不信,他不愿。
心底里升起莫名的不安。
“兵权。”
冷眼的旁观,他看得比任何人都要清。
无欲无求,他对任何人都不会有所偏差。
可如今,情感的渴求却令他不得不作出选择。面对着那位待他以上宾之礼的贵人、将他于蛮横中带出的权者,他不得不说抱歉。或许于他也未尝不是个好的结局。
与其整日挣扎内心的痛苦,不如早些解脱,说不定还能留得一丝清明。
最容易看到的结局是别人的,却始终也无法看到那细致的过程。
当府中的混乱产生的时候,他忽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与族人也是如此慌忙地逃窜,不同的是那一次是天灾,来得突然又不可避免;可这一次,却是人祸,是他双手生生地造成,本——是可以避过的。
双手紧紧地握着,是深深的自责。
“你弄疼我了。”
忘记了自己的掌中正牵着那纤细无骨的柔荑,看着那雪白的玉手上几道深深的红痕,他不禁心疼起来,轻轻地替她揉着,好快些去掉那瘀色。
另一只无损的雪白玉手抚上他的眉心,柔柔地声线带着满满地情意轻轻地在他耳边响起:“别这样,就算没有你我,他们也会走到这一步的,说不定会更惨。”
权者的诛杀向来是九族全诛,这一回可是灭至十族。但若非是他,那稚龄幼儿、孱弱妇孺又岂能安然于世上,还有那硕大的府第应该重兵围守得水泄不通,而不是还能够任人从慌乱中逃出。
“走吧,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万全的。”
她自兵荒马乱中来,自是懂得存己之道,看惯了血雨腥风,更明白生命的可贵。如今的她,只想能与他抽身退离这纷乱之地,再也不管那些阴谋诡计。
“嗯。”
轻轻地回应,虽未曾完全放下内心的疚愧,却又不得不为了她的安危而着想。他活在太平之地,无忧无虑,只经历过一次大灾大难,家园的毁灭,与族人的生离死别,使他更加明白应该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抬手拂过她额前的秀发,眉心的护额水晶蓝得闪亮,他定定地瞧着她,忍不住拥她入怀,触手的滑腻更让他觉得怀中的真实。
她真的回到了他的身边!
多日来的担心稍稍放了下来,接下来就应该按他们的计划前往第一个地方。
“叛徒,哪里走——”
随着一声的大喝,大刀自背后砍来。他拥着她轻轻避过。
“妖女在这儿。”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或熟悉或陌生。衣着鲜明的盔甲、锦衣的华服、粗糙的布衫……
大刀、长枪、短剑……
也不知打的是他,还是她。他并不还手,只是带着她一闪再闪。可是鲜血仍是泼上半空。
也不知究竟是谁打谁,混乱的打在一起,各种兵器,各个身体部位,或抛空,或坠地,一不留神,死的便是自己。
“别打了——”
“别去——”
他大喝着冲上去,她伸着手想拉他回来,却只撕下一块布袂。
“啊——”
怒吼声中,倒下的不知是哪一方的尸体,也不知是谁家老母倚门盼着的儿郎,就这样没了。留下的,或许是阵阵哭声,门前白素悬挂,亲人悲悲思念,却留不下身前所谓的英名。
“凌大哥——”
犹记得初见时,她那一双清如镜湖、亮如曜石的眸子,那藏不住的傲气、那带着腥腥相识的坦荡瞬间吸引了他。
从此他的眼中再无他人,心底里深深地刻画着她的一颦一笑、一喜一乐、一悲一愁。他告诉自己要用生命去保护她,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与委曲。
可如今,他却看到了她脸上那痛苦的表情,眸中闪着晶莹的水光,那娇润的红唇一开一阖艰难地像是要向他诉说着什么。
“不要——”
“你要控制你自己——”
剔透的液体滑过她的脸颊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只觉一片冰凉。
她哭了!
刹那间,他想到的是自己一心一意要护着的人受到了伤害,而那个伤害她的人竟然是自己!
他到底是怎么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好想问,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眼前尽是红光一片,怎也瞧不到他那心心念念的那丝蓝色。
“丝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