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二更天已过,皇城内一片昏暗沉稳。间或还有几处零星的灯火,也都幽明在寝房内室。彼时西院慈宁宫的暖阁内,灯火微明,瞿贵妃瞿香坐在明矾灯下,仔细誊抄《楞华经》。
这是上次在湖心寺所学的经义,故在此抄写。
过了一会,掀帘进来一个锦衣宫女。方才她为小皇子打羽扇,眼见着小皇子睡沉了,这才放下帷帐,往暖阁而来。方揭开帘子,瞿香便抬眼问道:“可睡得安稳。”
“安稳。”宫女回答,她名叫桓彩,本是瞿香做女孩儿时就跟着的,后来便跟进了宫。原本瞿香带进宫的还有一个叫素颜的,却是没几年就得病死了。
闻言,瞿香便不再言语,继续抄写《楞华经》。虽说有朝有代皇室不待见佛教,所幸此时并不如此,而太皇太后敬佛礼佛,所以此举也算投机得巧。
桓彩默站了一会,开口道:“已经二更天了,娘娘也该当心着眼睛。”
瞿香道:“也没几行了。你要是熬不住,不妨先歇息去。”桓彩笑道,“哪能呢?”她又站了一会,踌躇开口道,“……周公公有阵没来我们这了。”
瞿香道:“他缘何要来,前些日在湖心寺我听嫂嫂说内阁那边跟他扭上了,还不知结果如何。想必他也是懊恼我们的。”确是这样,自从曾自维瞿恩等阁臣煽动言官弹劾周守忠开始,周守忠监管的大内二十四监便开始怠慢香贵妃,虽一时半会也不敢做得太绝,但已有嫌弃的意味。
“娘娘难道真的不担心么?”桓彩道,“那个外邦女子,伊路丝丝。”
“哦。”瞿香搁起笔,把抄完的一页收好,又换一张铺好。伊路丝丝,她是知道的,但她并未将其放在心上。或者说,柔婴并未将后宫中任一女子放在心上:赢了又怎么样,哪怕赢千次万次,在这里,只要输一次,便连命也没了。
现在伊路丝丝是一人得宠,风头无限,那又怎样?得罪的却是后宫三千多人。
只是,瞿香又想,周守忠选择这个时候把人献上去,可见他也是慌了。也对,只要伊路丝丝还受宠,那哪怕三十路的言官两京官员的奏本把乾清宫的皇案压塌了,也不能动他分毫。
想到此,瞿香撂了笔,把抄好的经文一张张收进檀木盒子里。“你且坐着,”瞿香指着小凳子说道,“我也有阵子没管你了,且不管你现在在外面听得了什么,只管说来。”
恒彩知今日也有得谈,便遂了心意坐下,思索了片刻开口道,“……最近宫
内宫外倒真出了些事,我们这里来去不方便,娘娘你也不大关心管外面的事,我也是到今天才听到的消息。说是司里监的秉笔太监庄二死的极不寻常。”她一面说着,一面端详着瞿香的面色。“说是,庄二死之前,是在动用东厂想对付娘娘您家。”
“哦。”
“庄公公的死本来就离奇。但说是现在外庭,又有好几位大臣死得跟庄二一样离奇,外面人心惶惶,都不知道……”
瞿香手托香腮,问道,“怎的离奇?”
“东厂和刑部都束手无策……”
“我问你怎的离奇”
“……我不大清楚,但听说连秦未竟秦大人都死了。”
秦未竟,瞿香听到这里,倒是有些担心,不为自己,却是有些担心身在外庭的父母和哥哥,思来想去,便走到窗前。
这窗前挂着一副画,名曰:千层绿。画的是远山近色千层翠绿。上面还有题诗:《山色》。
‘近观山色苍然青,其色如蓝。远观山色郁翠,如蓝或成,山色非变。山色如故,目光有长短,自近渐远,易青为翠,自远渐近,易青为翠,时常更换。是故由缘会,幻相现钱,非为翠幻,是幻,是幻,万法皆然。’①
这画看不出是哪位名家所绘,字学的却是书圣王右军②。其字笔画虽简洁却神妙精当,每一字数笔写就,气势既敛未敛。虽然习不得十分精髓,也有自己的心得在里面,外看着端正委婉,全篇看着也有一番乘风借势的气骨。
瞿香极爱这幅字画,常常闲时就如同参禅一般参赏。
是故由缘会,幻相现钱,非为翠幻,是幻,是幻,万法皆然。
她看着这幅字,心里也慢慢平复下来。瞿香回头对桓彩道:“我也只一两年没管你,你却也忘了规矩。你不记得素颜是怎么死的了。”
桓彩心里一惊,这几日只管乱听了外面的传闻,谁知却犯了忌讳:从太祖皇帝起,后宫便不得涉政。虽说历朝历代依旧是父凭女贵枕边风乱吹,但要是被对手拿住了,便是存心往死里整。
想到素颜的死,恒彩不由得从心里冒冷气。
“好了,”瞿香见她这样,淡淡道,“你也不必惊慌,我想你也没能力像素颜那样闹腾,所以你活得比她久。只不过随便听了些闲言闲语,日后收敛些便是了。外臣之事,你我怎得议论。这段时间尽职就好,切莫做多余之事。”
瞿香当年进宫时,借的是梅疏影的名气。但其实后宫佳丽三千,论
姿色、心计,她一分胜算也没有,所以进宫后只是安分度日,论经谈佛。谁知那些当日立一同进来的女史,互相倾轧,互相作践,最后落得死的死残的残,反倒是瞿香一直相安无事,最后还生了位皇子,直接晋升了贵妃。
“那伯爷的事?”恒彩犹豫问道。
现在宫外暗杀四起,周守忠又掌握了东厂,桓彩也是因为担心此父亲,才有此一说……
“你放心,”瞿香道,“只要我们在宫中没有事,父亲自也无事。”
恒彩点头应了,起身伺候着,却又听得瞿贵妃问道:“……经书上我有些地方不懂,可否改日请微子启大人来一趟?”
“微大人,”恒彩犹豫着,道“微大人,不知所踪?”
“什么意思?”
“昨夜,阴阳司在值房里,发现了微大人的衣帽鞋袜,却不见其人。”
“那他……”
“但还有另一个传言说,说微大人是在城外被妖孽所杀,钦天监和东厂说要彻查此事,说绝不放过那人?”
“怎么回事?”
“……说是这几日内便要去掀了那妖孽的宅子……”
瞿香见她言辞含糊,便问:“什么宅子?”
“就是,”恒彩抬头又低下去道,“就是伯爷在青崖的那座宅子。”
是梅疏影住的宅子。
“……怎么会?”瞿香猝地站起身来,又坐下去,“这又算是什么事?你怎么不早来讲!”
恒彩低下头,一声不吭。
瞿香坐在软椅上半响,方冷笑道:“我倒要看看,谁敢掀了我瞿家的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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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引用自弘一法师的名作《山色》
弘一法师,俗家家名李叔同,又名李息霜、李岸、李良,谱名文涛,幼名成蹊,学名广侯,字息霜,别号漱筒;祖籍浙江平湖,生于天津。中国话剧的开拓者之一,在音乐、书法、绘画和戏剧方面,都颇有造诣。从日本留学归国后,担任过教师、编辑之职,后剃度为僧,法名演音,号弘一,晚号晚晴老人。
著名的《送别》歌词出自法师之手。
②王右军即王羲之,他曾官至右军,因此在一些字帖上不写其名而称呼王右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