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路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就算不停用华焱做着详细的记号,他还是迷路了。
迷路,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娘说过入了皇陵的路就别想再出来。皇陵之中有数不清的巨大财宝, 皇陵之中有可以用来复国的巨资, 可是皇陵之中也有天然可怕的溶洞隧道, 皇陵之中地磁紊乱, 就算是手持司南也会迷失方道。皇陵,那是历代夔朝帝王的陵墓,他们被工匠埋入这深深的地宫, 他们痛恨那些打搅他们安睡的入侵者。没人能活着出来……
没人能活着出来,这里面也包括他。
这溶洞太大, 太复杂。上下串绕, 乱如一团麻线。明明在上方做好的记号, 往下穿行,不一会儿又可能绕回来。明明用华焱在地上画着直线, 往左行走,可是或许一会儿又走回了刚才的右边。而且,他寻不出来时是走的何路,更别说皇陵之心在哪里。他现在甚至连紫藿的香味也嗅不出,这里, 荒凉得连一只蝙蝠也没有。
他坐在地上, 摸到身边不知何年何月的冰湿白骨。那也许是和他一样妄图从这里拿走财宝的盗墓者的骸骨, 他也会如他们一样吗?
恬甜, 不知为何又想到了她。
她是何时离开的, 离开多少时候了,她出去以后遇上了什么人?如果不是遇见宵常或者墨音, 那些低级的士兵或许会对她侮辱,如果遇见了宵常或者墨音,他们未必会让她去见无痕。他们也有可能为了其他私心考虑,杀了她……
恬甜,离开我,自己去一个危险的地方,你太傻了……
他发觉自己论何也恨不起她来,从他走入溶洞岔路开始,他的心始终都是系在她身上。他完全没有真正用心在寻找皇陵之心的路上,他甚至有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有一种自暴自弃的自杀性心理,他有意的回避了空气中紫藿的香味。
喀嚓!他捏断了手中的白骨。
不能死在这里!
他怎可如那些愚蠢的前人一般,自己将自己困死在这里。他是夔朝皇室的后代,他身上流着正统皇室的血液,他是祖先们会庇护的复国之脉,他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
他要进入真正的皇陵之中,他要取得前朝的玉玺,他要得到那些祖上的财富,他要光复他的国家!
他重新站了起来。
他要,他要活着走出去,他要重新见到她,他要去确认,她究竟有没有真正的背叛他。他要亲口去问她,他要真正知道她究竟是否是一个值得他为她抛弃一切的女人。
他静下心来,让之前困扰他的那些消极情绪慢慢沉淀。黑暗之中虽本就看不清四周,可是他却闭上了眼,撕下衣角蒙住双眼。
这里眼睛和记号是没用的,他此刻只能祈祷祖先们的佑护,祈祷他们告诉他真正的皇陵在何方。
有风送来些微的气息,骇骄昂起头来,仔细的深呼吸着,然后握紧手里的华焱,用它做探路,顺着那陈旧的紫藿香味,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
……
数不清到底行了多少的路,数不清有多少机关暗器,直到感觉四周明亮。骇骄撕下了眼布,入眼是巨大的金碧辉煌溶洞厅。
四壁喷着火头的龙嘴,映得他能看清这大厅中纯金的卫兵塑像上人脸的表情。
骇骄走下石阶,就算从小生在权贵之家,对金银早已习惯麻木,还是为这满地的整齐规整排放的金银镶嵌珠宝各类塑像而吃惊。
那中央一点的位置围绕着一个大坛而规整排放的十二尊金棺,是他十二位祖先沉睡的卧榻。骇骄穿过巨大的士兵神兽守卫阵地,来到中间,对着十二尊棺材及排位,一一下跪磕头。
骇骄知道以前夔朝有这样的习俗,十二为最。王侯显贵之家的陵墓,通常都是事先修好十二房。每一个大房里会安放从古至今十二位家长的棺材和陪葬品,而从旁又有小房间是家中其他不同地位人的棺材。
毫无疑问,这大厅是帝王之厅,夔朝共有十五位君主,按照风俗,修建这陵墓必定会先修好十二个大厅。那么近代的三位君主一定是葬在从旁的大厅。骇骄又往一旁的过道而去,穿过了庞大的嫔妃随葬厅,里面守卫神兽略有不同,但珠宝数目同样惊人。
直到他来到了近代三位君主的陵墓。
这里如之前大厅一般,唯一不同的是神兽守卫数目少了许多,只有三位君主的份数。金棺也只排列三尊。骇骄一一磕头之后,不禁有些皱眉。
御玺在哪里?
假如是藏在他祖父的棺材里,他又怎么能去撬开棺材,干这种自掘祖坟的蠢事。
不会,御玺当年天下大乱之时,曾被带出了宫殿。这一点,娘亲是讲得明明白白的。当时三皇叔称帝不久,京城被攻陷占领。他仓皇逃到了晋州,御玺也被他带走,落入了晋州李王的手里。
后来晋州被舅舅……不,是被叔叔攻破之后,晋州李王和王妃被逼到这山上,应该就入了皇陵。
那么再找找看。他往着嫔妃们的墓穴走去,可是未在那里寻见任何端倪。
再寻过那些未曾动用的其他陵墓大厅,只有少许金银装饰做铺垫,除此以外无任何他物。骇骄于是一筹莫展,正欲从头寻起,突然觉得何处有他人之味。
他人之味。
是,是非皇室之人的气味。
入了这皇陵之心,铺天盖地都是紫藿的香味。紫藿为夔朝的皇室之木,仅为皇室栽种,其果实五年一结,十年一熟,百树之果仅能熬制一颗药丸,实为稀有。
夔朝每位皇室之妃,若是怀孕就得每月服用一颗紫藿,以保皇室之脉的标记留于龙种。据传这药丸有益于后代聪慧强健,重要的是服药之后终生都留有自己人才能嗅出的香味。骇骄的娘亲,在当年被他父亲俘虏出宫时,曾偷偷的身上留有不少的药丸。
而后京城被攻陷,临近山中所种的紫藿被诋毁为奢侈祸害的妖树而尽数烧毁。
现如今这陵墓之中,每一位先灵的遗骨都留有紫藿香味,倒使得骇骄对于其他体味异常敏感。寻着那他人之味前去,越过所有的陵墓大厅,踏入一处荒凉的溶洞隧道。
骇骄嗅得那气味就从里面传出,同在一旁在似乎还有身具紫藿香味的另一人。于是点了火把就去查看,未走到一百步,就被眼前的景象所停了步。
那是……
两具前后卧倒的骸骨,一男一女。男女身上皆是穿着华贵的衣裳,从服饰上来看年代并未太过久远。
只是,那两人皆是头朝下的匍匐着,男的卧在下面,女的趴在他后背上。骇骄上前去仔细查看,便见那男的背中插有一把利刃,女的手里还有一把剑。
他人之味,是从这男子身上散发出来的。而那个女人,她是皇室的后代。
骇骄心中已经了然。
他重新细看了那衣衫的完整,确定那男子身上并未有其他伤处,唯一是被女子从后面插中要害而亡。而从女子的姿势来看,她是刺杀男子后,伏在他身上,从他的腰间拔剑自刎。
骇骄顿时唏嘘不已……
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须得这女子杀掉与自己一同进入皇陵的男人,又什么样绝望的情感,让她杀掉他之后抽刀自刎。
他不由有些愣神。这二十年前在皇陵之中发生的一幕,竟然与今日他与恬甜在溶洞中发生的一幕有着惊人的相似。
难道说,晋州李王与他最为宠爱的王妃,不相爱吗?
可是,男人想要的是江山,而女人,为了守护自己祖先的皇陵,杀掉了自己孩子的父亲,随后也悲伤自尽。
若是当年进入皇陵的是他的父母,想必母亲也一定要拼死守卫这里。
死,又有何难?难的是两全的活下去……
恬甜,难的是活下去,难的是活下去……
嘴角居然有些咸的液体。他终也明了她离去的真心,她其实是要他活下去。她从一开始,心里也是装着他的,装着他的一切。
他要继承皇室的重担,有些情感和东西,是不得不抛弃的……这其中,也包括他最为深爱最为宝贵的她。
只要心中相爱就已然满足。若是真有得一日他须得与她刀剑相向,那还不如让她彻底的离开,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男子的手骨,仿佛是覆盖着什么东西。骇骄走近去看,心中大喜。
果然是御玺!
骇骄将御玺揣在怀中,返回了之前大厅从旁的兵器库。之前经过那里他看到不少喜爱的兵器,全是玄铁制造。
心中虽有些迟疑,但还是从中挑选了一副精美而轻巧的薄丝铠甲,看样子是专为女子打造护身。又挑选了一副女子可藏于袖中的防身小刺。最后自己换得全新头盔铠甲,寻原路想要出去。
可是走回原路,正踏上台阶欲出去。突然觉得大地震动,岩洞摇晃。急忙退了回来,见那原路竟然已经被封死。寻思片刻,应该是他触动机关,封了回路。想起刚才藏有晋州李王的隧道,或许是另一条通往外面的出路,于是又返回去。
果不其然,沿着那洞穴往外走,不多时便进入之前乱入麻线的溶洞隧道。回头再想寻那洞穴,竟然奇迹般的不见了踪迹。闭目详闻,才可探得那处里还有王妃身上的紫藿淡香传来。
再仔细的嗅着,空气中还有其他处有紫藿味传来,于是再度闭目前行,不多时竟出得迷宫,见那先前的手镯被悬挂于岩石角。
骇骄去取下手镯,揣到御玺从旁,却发觉这岩洞的布局已与之前的大不同。难道之前的皇陵震动,竟然改变它的格局?
不过恬甜之前所说的路标依旧在,骇骄顺着往前走,很快就寻到了洞口。
这是另外一个洞口,一个完全敞开的洞口。
骇骄拨开垂于洞前的厚密的植物,跨了出去。
许久不见阳光,格外刺目。
骇骄发觉这里是一深潭旁的岩石,前有一瀑布,想必是那密道的前端。正欲攀岩而上,突然觉得上方有些异样的动静,正欲返回,就有暗哨声呼啸而来。
骇骄避之不及,从旁跌落,脸部已经被一枣核暗器上的小孔刮掉一行皮肉。急忙原路返还洞穴,心知是宵常正巧寻到此处,发觉了他。
于是在洞中等着宵常下来,却久久不见动静。才知他也应该是顾忌下面有何埋伏,不敢贸然出动。心想何不寻后洞出去,返回密道,却发觉路标全变,绕了大转,又绕回了这深潭洞口。抛石出去,立刻被暗器击得粉碎,宵常已经藏于上方,誓要取他首级!
骇骄藏于岩洞边的密草之中,从下方瞅到上面浅草处有一块巨石。宵常,应该就藏于巨石之后,不过自从他发过暗器之后,就潜伏于后不再有任何动作。
骇骄将那对从皇陵取出的小刺藏于袖中,在缝隙里监视着上面的动静,假如宵常先于他出来,就发小刺取他的性命。可是若是宵常一直未出来,他就必须一直等下去,否则,死的人一定是他。
时间过得很慢,可是他必须要忍耐,不能先于宵常有一丝举动。
虽然是深秋,可是天黑得异常的迟。骇骄不敢睡,他恐怕自己睡着会有翻身的动作,他知道宵常也断然不敢睡。那一夜无风无声,他们就这样高度紧张的僵持着,直到第二天天明。
第二天与头一天没有任何的区别,骇骄回想其当年与宵常的初次交手,那时自己实力明显要输于他。而前几日的第二次短暂交锋,可以看出他多年来功力未弱,而自己之力多年征战日趋成熟。应当与他是不相上下。
宵常为卿国第一实力悍将,不过不如闇墨音诡计多端玩弄权势善于迎逢,所以仅仅为一介武夫,也不常受到胧月重用。且因不服女人当权,曾于朝廷之上公然反驳胧月而被贬。多年来除去焚城一战胧月恐骇骄再度进攻而派他出马,其它大多时候基本都将他雪藏。此次若不是无痕称帝,恐怕也轮不到他翻身。
这一日骇骄确切的感觉到了饥饿,那久违的滋味还真不好受。记忆里除了被父亲责罚之外,就是跟随叔叔征军也没少过一顿。现如今却已经两天多没吃东西,体力必定会下降许多,于是顾不上那些,悄悄退后一点,胡乱扯了些青草果腹,也多少补充一些水分。
哪知到了夜里,山中突降大雨。骇骄本想退回山洞躲雨,但又怕宵常会借着雨势下来。洞口声音嘈杂,怕是他突然跳入也难以让他察觉。只得硬抗在洞口,继续埋伏。雨水浸湿他脸上的伤口,虽然小伤的疼痛不值一提,可骇骄还是暗暗庆幸宵常不是歹毒之辈,未曾在暗器之上涂毒。
心想自己虽不好受,可那宵常也未必好过一点。只等谁先坚持不住,谁就先来送死。
到了第三日,天气异常阴冷,因头夜衣衫被雨浸透,山风阵阵吹来之时,竟冻得堂堂九尺男儿浑身发抖。握着华焱的左手已经僵硬,只有间或活动着单个手指,也时刻不敢放松警惕。间或深潭之间也有鸟儿飞过,上方浅草处还有野兔跑过,也未见宵常投器,骇骄渐渐怀疑他已经离开,而只有自己在此处傻对着一块巨石呆守。
但他又想,若自己是宵常,断然不会傻到发现劲敌还会空手而归。那大石悬于岩石之边,宵常若是要离去,必定要从后面出来,而他从被暗器击中之时,就没听到过他出来的声响。
当夜,又是倾盆大雨。第四日清晨,山间大雾,一片空灵寂静。
骇骄此时觉得身体已经不算自己的了,连握华焱的手都快没知觉。有一段时间那块大石都隐没于浓雾之间,他只能凝神侧耳仔细的听,是否有任何声音。可不一会儿雾渐渐退散,大石依旧在那里,似乎没有任何人出来过。
他开始出现短暂的幻觉,怀疑宵常从来没有出现过,之前击伤自己脸的不过是一块被野兔碰到而跌落于山涧的小石块。从带恬甜入山洞到现在,已经是五天了。
五天了,快到他的极限了。他五天没有真正吃东西,没有真正喝过水,他觉得自己抗不下去了。
太阳从云层里探头,大雾之后金光如利剑万丈,照在他的湿发上。这许久不见的温暖让他睡意顿生,禁不住头往下点。
或许他应该出去,寻一户山中农家,好好休息之后再出发。这么多天过去,搜山的队伍早该撤了。
他将头缓缓靠在右手上,眼皮止不住的往下搭。
突然间,他的下颌碰到了什么硬块的东西,睁眼一看,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是那手镯,紫藿木的手镯。
那是他的责任他的重担,那是娘亲留下的遗物,也是恬甜留给他最后的信物。骇骄顿时握紧了手镯。
不能睡!
此刻睡了或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也绝不能出去。那击伤他脸庞的是铁枣核蜂蛹,不是什么山间的小石头。他可以撑到现在,宵常也一定可以。但是他可以撑到明天,宵常却未必。
他握着手镯。
恬甜,我一定要出去,一定要活着回去见你,我要亲手把这只手镯重新戴在你的手上,你一定要等着我……活着回来见你……
他握着手镯,一直等到黄昏,一边注视着那块巨石,一边飞快的计谋着。等到天色渐暗视物模糊之刻,他悄然返回岩洞深处,用华焱刻了一块和自己上半身一样大小形状的石头,之后,将从皇陵中取来的薄丝软甲套在石人头部。
他小心回到洞口,用手臂藏在石像之后扶住它,缓缓的伸出了岩洞。铁枣核瞬间呼啸而来,击中了石像的头部,发出一声闷响。
骇骄立刻拉住软甲,任由石像坠入深潭。
宵常果然还在上面,只是不知此计能否骗过他。
他摸着早已取回的软甲,那护甲面上之丝竟然夹住了枣核尖,即让人以为暗器已入人头,又避免了石块被击碎。他取下枣核,在心里认为是冥冥之中应是恬甜守护着他。这软甲本就是为她才带出皇陵,以防将来她随他有任何不测。
这一夜过后,直到黎明之时天色蓝灰,宵常却依旧未从巨石后走出,骇骄正怀疑着他未上当受骗,突然瞥见巨石后出现一个人影。
他几乎就要发器,可刹那间又住了手。
那只是一个头盔而已,下面并没有身子。想来宵常也是老将,不轻易受人蒙骗,也会反用计来迷惑敌人。
骇骄按下心中急躁,只等最后时刻分晓胜负。
到了午间,阳光又大好,骇骄捏着枣核的手心不由出汗,正反复揉捏着灵活手指。突然看见巨石后出来一个人。
那确切是一个男人的身型,步履有些缓沉和蹒跚。他走到深潭边,往下望了一眼,就欲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霎时,骇骄抛出枣核,扬起手中的华焱,打中那暗器……
那男人似乎也有察觉,正欲转身,那枣核已不偏不倚的击中了他的后脑勺,溅起血珠一片。
…………
……
骇骄爬上山崖的时候,太阳正照在宵常那安静的尸体上。他半睁着眼,似乎对于突如其来的噩运心有不甘。
骇骄之前并未仔细观察过他的容貌,现在看上去,也不过比他大上五岁左右,正是英雄盛时。
他眼光移下去,看到那隐在草丛中的手里,仿佛握着什么闪光的饰物。以为是什么特殊的暗器,低头去看,却发现,那不过是一个女人额前所饰的珠链……
骇骄不由自主再一次捏住了袖中的手镯。
他们都知道这怪异的对峙战里,只有一人可活着出去。他们又都是靠着什么养得信念来支持下这五六天的煎熬?
有一个人女人,她在遥远的地方,等着我,等我活着回去……
可是战场之上,敌对双方时刻,哪里会有人顾及你是否还有妻儿老小在家中企盼,是否还有誓约于身不可遗弃?
骇骄已经没有力量去掩埋这个值得他尊重的宿敌,他只能用异常疲累的步伐拖着近乎虚脱的身子,慢慢往山下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