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林春另一幅木雕快要完工的时间只剩下几天了,黄家人也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回家。
俗语说的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
在府城待了一个多月,除了黄小宝和黄鹂尚未玩厌外,黄老爹等人都待不住了,简直是心急如焚,觉得这城里一点也不好。
最让他们忍无可忍的是:凡行动必要花银子,以至于黄老爹后来不愿出门;其二便是惦记地里的庄稼。
等确定了回家的日期,黄家父子才高兴起来。
因林春那副“红日初升,其道大光”送去书院后,无数书生得以结识这个从深山来的小木匠,其中不乏各种缘故主动交结他的少年。
得知他和黄元近日要返乡,黄元的好友便在临江楼摆了酒席,为二人践行,整整闹了一天。
日暮的时候,昝虚极邀黄元下楼,在江边竹林里漫步。
他向黄元吐露了想娶杜鹃之意。
黄元站住,定定看着他道:“昝兄明知这事不可为,又何必提起?昝家是不可能娶一村姑的;家姐也不可能给人做妾的!”
昝虚极冷声道:“俗话说‘事在人为’。兄告诉贤弟这事,就是希望贤弟能奋发。不管是为了帮为兄,还是为了烟妹妹,贤弟都应该尽快通过科举入仕。如此,黄家自然跟着水涨船高,黄姑娘自然……”
黄元心中震惊,打断他话道:“且不说小弟有没有那个才能在几年间高中,就算小弟侥幸得天眷顾,真于三二年间一举登榜,家姐也不可能嫁给昝兄的。”
昝虚极皱眉道:“那是她还不大认得我……”
言下之意,若是深入了解他了,就不会拒绝这门亲。
其自信溢于言表。
黄元摇头,冷静地告诉他,每次他来。都是杜鹃主动回避,“以昝家家世,兄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不能?何苦执着于此。家姐极有主意,若因此产生一点不快。徒坏了咱们兄弟情分!”
昝虚极面色微沉。
半响问道:“可是因为林春?”
黄元不答,继续道:“昝兄还是放弃吧!黄家寒门陋户,实在与昝家不合适。小弟年幼学浅,又刚遭逢身世变故,暂无意涉足仕途。此次回乡,会潜心攻读。待他日学有所成,方敢重新下场!”
他一个字没提昝水烟,却巧妙地表明了态度。
昝虚极听他说“暂无意涉足仕途”,心中大怒,面色阴沉地瞪着他不语。
黄元坦然无惧地看着他。
两人静静地相视。夕阳余晖透过竹林缝隙投射到他们身上,斑斑点点,跳跃不定。
沈望等人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们互相凝视。
他笑道:“你们如此深情相望,可别怪小弟想多了。”
众人哗然大笑。黄元也笑了,这才丢开。
晚宴是摆在林中的,一群少年月下浅酌,至醉酣处,击节高歌、纵情弹唱,笙箫琴音传至江面,随江流飘然远去……
次日。黄元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杜鹃和黄鹂都不在,只冯氏端来了早饭。
黄元吃完后,拦住收拾碗筷的冯氏,问出了心中盘桓已久的问题。
冯氏结巴道:“元儿,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黄元聚精会神地盯着她,道:“娘。有些事,不能你一人埋在心里,该说的,一定要说出来。就好像儿子的身世,时候到了。娘就说出来了。最近儿子心里有些疑惑,请娘把姐姐的事解释清楚。这事至关重要!”
冯氏看着儿子,嘴唇微微颤抖。
忽然她一咬牙道:“我原想等回家再跟你说的。之前闹了那么多事,我怕再吵出事来……”
只开头这句话,便让黄元高高提起的心悠然沉落。
他起身,含笑给娘斟了杯茶,道:“娘别急,慢慢说。今日我听了,先放心里。该怎样,咱们商量了回头再说。”
将茶杯放在冯氏面前,那手却微微颤抖。
多年的秘密要翻出,冯氏心里也激动。
她捧起茶杯喝了一口,借以平静自己的心绪。
“杜鹃是娘捡来的。娘那天就生了你一个。才包好,就昏过去了,你就被狼叼走了。娘醒来了就到处找你。后来在一个山凹里找到了杜鹃,哭得那个惨……”
再次听当年的事,黄元禁不住泪流满面。
他不仅体会到冯氏当时的绝望伤心,还为杜鹃的出现感激。若没有她,娘疼失亲子之外,还要承受公婆的谴责。那种情形下,没有人会夸赞娘勤劳,只会埋怨她不该挺着大肚子上山,以至于弄丢了好容易怀上的儿子。因为在他前面,黄家已经夭折两个儿子了……
不管杜鹃是从哪来的,那么巧合地出现在娘的视线内,这不是天意是什么?自己能认祖归宗,也亏了这个姐姐。
他一边听,一边不住为冯氏擦泪。
“……你奶说娘生了个女娃儿怎么怎么的,娘心里头能不难受么?娘可是生了这么大个胖小子!结果……结果没了!换成了个女娃儿,娘能不难受?”
说起当年,冯氏眼泪依然止不住。
“……好在杜鹃真是个有福气的娃,又聪明又贴心。从她到咱们家,咱家日子就好过了。你不晓得,有好多奇奇怪怪的事呢:娘没奶,把杜鹃送去隔壁吃林春娘的奶,林春爹就找咱家要东西。你猜怎样?杜鹃竟然不吃奶了,光喝米汤!等林大头说不要东西了她才吃,你说怪不怪?当时我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想,杜鹃从小就跟人不一样……”
黄元破涕为笑,道:“娘说得杜鹃成精了。”
冯氏擦了把泪,接着道:“三个闺女,还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别人看了就眼馋,你爷你奶总找事……”
黄元听到这,便劝道:“娘别说了。这下儿子回去了,一切等儿子出头。娘只要享福就好了。”
冯氏从苦难的回忆中拔出来,笑了,神情十分满足。
将这最后的秘密告诉儿子,她心里格外轻松。从此。她再不需要为当年的事惊怕了,也不用觉得背负什么了。
又喝了两口茶,她才小声问儿子:“元儿,你可是喜欢杜鹃?那年在黑山镇,娘就觉得你俩能说得上话。”
黄元顿时脸红了,忙道:“没有的事……这事娘先别说!娘想得对,等回家再说吧。到时候……到时候再说!”
冯氏见他害羞,哪还不明白!
她心里对这桩亲事也满意。
儿媳妇是自己养大的,能不满意?
虽然说儿子有能耐,可杜鹃也配得起他。杜鹃从小就跟她小姨父读书认字。还教姐妹兄弟呢。听说那天御史大人推荐林春和杜鹃两个进书院的,因为杜鹃是女娃,才没去。可见杜鹃很好!
她总算熬到头了,黄家喜事一桩接一桩……
回头黄元再见到杜鹃,心中暗暗窃喜的同时。更有种做梦般的恍惚。
只因那件事太凑巧和离奇了,凑巧得令他不敢相信,离奇得让他怀疑——怀疑杜鹃的来历!
若不是确知杨玉荣没有生养女儿,他几乎要怀疑杨家以女换子了。不是杨家,那会是谁,那么巧的在他娘生他的时候,把刚产下来的女婴丢在山谷?
这疑惑占据了他的心。抢走了一部分因得知杜鹃不是他亲姐姐的窃喜,也让他看去有些奇怪。
杜鹃便笑他近乡情怯。
黄元也不分辨。
想了几天,他告诉自己:十几年了,没有人来找杜鹃,那么,她就是黄家的女儿;将来……会是黄家的儿媳!
他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且不说黄元心中隐忧。且说这日,昝府外书房,昝巡抚正训斥昝虚极。
“你竟如此贪花好色!”
“并非侄儿好色……”
“不是好色是什么?一个村姑,读了几本书,说了一番大义凛然的话。你听了就昏头了,被她迷住了!京城有才情的世家名媛和小家碧玉不知多少,为何单单认准黄杜鹃?”
“二叔息怒!且听侄儿一言……”
“我不听!为了这黄杜鹃,黄姚两家对簿公堂,还差点闹得父子祖孙反目,案情余波将将才过,赵御史斥责犹在耳边,姚金贵尚在流放海外途中,你竟还敢惹她?你这是要给昝家招祸吗!别说她不可能答应给你做妾,就算她答应,我昝家也不敢迎这样叛逆的女子入门!”
……
昝虚极走出书房,神情沮丧之极。
原以为叔父是欣赏杜鹃的,岂料反应这样大。
他还没说清原委呢,叔父只当他要纳黄杜鹃为妾,尚且如此反对,若知道他想娶她为妻,将会怎样暴怒?
那烟妹妹的心愿……
昝水烟听说黄元次日便要离开,立即要去福祥客栈。
昝虚极提醒道:“叔父正在府中,刚才还发怒呢。妹妹切莫莽撞!”
昝水烟看着他道:“虚极哥哥定有法子,对不对?”
昝虚极摇头,认真道:“妹妹,为兄帮不了你了。不仅是叔父不答应,黄元也……”
他缓缓将那日在江边竹林黄元的回答说了出来。
昝水烟顿时失神,攥着那玉佩半响无言。
“那你帮我带封信给他。”
她坚定地说道。
六月二十日,黄元终于随祖父和爹娘踏上归家的路途。
因他从无涯书坊买了许多书籍,陈家又送了一批纸张,加上他把自己的书柜搬空了,要带去山里,做长留长住甚至积攒家业的打算——因为那里将是他的祖籍,他的根——这行装就多了,足有十几辆大车。
任三禾便先行一步回去叫人接应。
三日后,等杜鹃一行押着车逶迤来到黑山镇,任三禾林大猛带着泉水村几十名壮汉等在林家铺子,秋生夏生福生等人都来了,见面好一番亲近热闹。
当晚,黄元等人歇在外公家。
次日一早,众人四更天就出发了,赶着长长一条驴子队伍,如同贩货的马帮一样,往山中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