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 顾东旭一个翻身,胳膊搭上一件软和的物事,唇上亦是擦过一片清凉, 不由朦朦胧胧睁开眼。
李霁年轻秀净的脸清晰的呈在眼前, 薄薄的眼睑上若隐若现的布着青紫色的脉络, 沉睡之中却不如往日轻松, 眉结微蹙。
顾东旭未如李霁预料一般大惊小怪, 第一反应却是回忆昨日晚上自己是否因为喝酒而爬错了床。旧时在陈阳镇之时自家师兄与混元派上下一众弟子无一不曾遭过他荼毒,有一回因喝了七杯竹叶青而半夜爬到无须子与萧存峻之间睡下,第二日惨被打成猪头之状, 着实因此戒了酒半年的酒。
顾东旭盯着房内摆设来回打量,虽说几人住的俱是客房, 布置大抵相同, 细微之处还是有区分的。譬如昨夜自己打落在地的杯子不高兴收拾, 现在还凄凉地五马分尸般躺在地上。
顾东旭一脑袋疑问,又低头看了看一条腿横搭在自己身上之人。他双手攥拳放在胸前, 大约是梦中见了什么不悦之事,神情有些沉重。白净的脸上有着书生文气,气质竟与那人多少是有些相像的。
顾东旭叹了口气,轻轻将他的腿移开,翻身下床去了。
故李霁睁开眼时, 看着空荡荡的床亦是一脑袋疑问:人呢?人呢?昨夜的袭床莫非是自己在做梦?!
昨夜顾东旭回来之后, 武冰果真去将李霁唤醒。
李霁特意在窗外看着他躺下, 直等到呼吸绵长之时才蹑手蹑脚的走进去, 在他身侧躺下。想了想又将手脚轻轻搭在他身上, 这才扛不住倦意会周公去了。
他原本连台词也预备好了,若是顾东旭一脸惊慌, 他便会深沉地叹上一口气:“哎,旭啊……罢了罢了,本官日后对你负责便是!”;若是顾东旭怒火冲天,他则会拨开衣襟露出香肩,泪眼朦胧地噙着被角:“呜~~顾公子要对本官负责啊~~”
只可惜这一觉睡到大天亮,身边哪里还有人迹?
李霁莫名其妙地穿好了衣服,一推开屋门,便见众人都已集在院子中了。
崔少宴一边往顾东旭身边挪,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武冰的脸色与一举一动。
武冰一抬手,他“嗷”地一声躲到顾东旭身后,抱头蹲下。
众人:“……”
武冰的手僵在半空,半晌终于撸上头发,将耳边一缕发丝撩到耳后,手又垂了下来。
崔少宴半晌未吃拳脚招呼,小心翼翼地从顾东旭身后露出脑袋看向武冰。武冰的视线亦扫过他,两人视线交汇,崔少宴一脸惊惶,连忙别开头。
武冰:“……”为什么我觉得我才是被恶霸调戏的良民?
聪敏如顾东旭,早已看出了端倪,撇过头附着自家师兄轻声道:“老大,你得罪他了?”
崔少宴壮起胆子再次扫了武冰一眼,武冰正一脸莫名地盯着他,脸上……似乎没什么杀气。
崔少宴见众人在场,想他再愤怒也不会挑了这个时辰毁尸灭迹,鼓足了勇气从顾东旭背后走出来,坐到一旁:“咳……我,我方才发现老二背后有只蛐蛐儿,我抓,抓来玩玩。”
李霁被无视许久,忍不住轻咳一声,引过众人侧目。
崔少宴一怔:“你怎么从老二的房中出来?”探寻的目光随即扫向顾东旭。
顾东旭竟是一脸温柔地看向他:“小六,你昨夜喝酒了?”没想到这世上喝醉了喜欢爬别人床的人不止老子一个,缘分呐!
李霁张着嘴愣了半晌,预备好的台词竟不知要说哪一句。
崔少宴诧异的目光在两人间扫来扫去:“喝酒?”莫非……
再见自家师弟一脸温存,朝阳的金辉打在他脸上,微微眯起双目,竟是一副小媳妇的娇羞模样!
武冰武火对视一眼,心下当即了然,忙出声替自家公子打圆场。
武冰:“公子他昨日的确是……”
武火:“醉了。”
顾东旭温柔地垂下眼,抿嘴一笑:“我见你今日早上一脸倦容,想来昨夜休息的不大好。没忍心叫醒你,想让你多歇一会儿。”
崔少宴的下巴狠狠砸在石桌上:师弟他居然趁人之危,把李大人吃了?吃了?吃了?!
李霁头一回如此痛恨自家侍卫自作聪明的圆场,现在说什么也已晚了,只得干笑了一声:“多谢。”
崔少宴一脸惋惜的摇首:“啧啧,你们既然已是同床共枕的情谊,何必还这么客气?”
李霁眼前一亮。
顾东旭连连点头:“对,你我好歹也是结拜兄弟,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李霁眼神一黯,一肚子的话再次讪讪咽了回去。
一间房门突然被推开,易谷睡眼惺忪的揉着眼睛走出来,笔直走到石桌旁,竟是对众人视若无睹,径自拿起桌上一块桂花糕就要塞入口中。
武火突然伸手握住他的右手,简洁道:“洗漱。”
易谷迷迷糊糊抬了抬右手想往嘴中送,才发觉被人握住了动弹不得。左手揉了揉眼睛,突然眼前一亮:“咦,火哥哥早啊。”
茫然地四周环顾一遭,眉间朱砂随着眉眼弯弯而颤动:“咦,大家都在这里啊。早上好。”
众人:“……”莫非你刚才在梦游?
李霁微蹙着眉头冷眼旁观:不对,很不对!自家两位侍卫今日都不对劲!武冰时不时便偷偷瞥一眼东旭的地痞师兄,一脸疑惑不解;惜字如金的武火主动出声不说,明明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恍然觉出一丝笑意。
李霁脸色一沉,胸中登时醋海翻涌:这情境很不对头!
武冰见李霁脸色不大好,忙关心道:“公子还是……”武火:“不舒服?“
李霁垂下眼:“是有些头昏脑胀。今日中书省我便不去了,你等下差人去宫中替我递个信,跟皇上说我身体不适,告假几日。”
武冰道:“是哪里不适?我等下替公子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崔少宴忙举起手:“不用不用!”
武冰的目光扫过来,他顿时噎了一下,缩起脖子以手肘捅了捅顾东旭:“老,老二他会医术……”
顾东旭有些心虚地望着一旁院墙,被他一捅,略有些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忙谦虚道:“在下医术浅薄……”
武冰一脸不信任地看着这两人,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也不烦劳顾兄了,我等下便去医馆请大夫。”
武火附和点头:“对。”这从没正形的两人实在信不过。
顾东旭见他两人不加修饰的蔑视眼神,恼羞成怒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娘希匹的,你们信不过老子?!老子读《本草》的时候你们刚打娘胎出来呢!”
武冰探寻的目光上下打量他一番:“我与阿火刚从娘胎出来的时候,恐怕顾兄连胎都尚未结成……”
顾东旭噎住,睁圆了眼睛瞪着武冰。武冰一脸“我说的实话”的表情回视他。良久,顾东旭摆了摆手,颓然坐下。
药本就是他下的,他不敢医李霁,医好了也不是,医不好也不是。可若是让别人来医,遇上高明一些的,自然也能看出其中端倪来。
李霁不动声色地看着两人剑拔弩张再到偃旗息鼓,顾东旭的神情一分一毫尽收眼底。他突然开口道:“阿冰阿火,就让顾道长替我看看罢。既然府中便有高人,何必再去外头请呢。”
顾东旭怔了怔,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
武冰武火再不甘愿,既然李霁发了话,也不得不皱着眉头应了:“是,公子。”
顾东旭在此处承着众人打量,颇有些坐立不安,心虚地站起身道:“我先去用早膳了。”
他昨日伤了尾骨,眼下步态蹒跚,一瘸一拐地向院外走。
众人察出异样,都有些吃惊。尤是崔少宴瞪圆了眼睛望着他萧瑟的背影,半晌才喃喃道:“师弟,你居然折腰向权贵,甘伏人下,啊……”
顾东旭受了伤,李霁亦告了假,两人原本都该安安分分呆在府中,正合了李霁心意。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方用完早膳出来,那顽人就已不见踪迹。李霁差人找遍全府,就差掘地三尺,总算得出结论来:顾东旭的的确确,又一次跑出府去了。
说起来顾盗长亦是冤枉,屁股疼的一步也不想动,只想趴回床上去歇着。真真是人倒了霉,在家中都能遇上妖精。
顾东旭刚拐过一条回房的小路,突觉身后一阵妖风刮过,还未来得及转身看个究竟,已被人倒提着衣襟拎了起来。
眼中一阵金星直冒,七尺男儿被人当做一张破布提着,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提到了一座小院之中。
顾东旭正是头昏脑胀辨不清方向之时,被人一把掼到地上,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治!”
顾东旭许久才将脑中嗡鸣挥去,眼中金星退却,总算看清了眼前影像:正是那日驾着马车险些撞到他的一干青年。
顾东旭气结,站起身拍拍衣服,浓眉倒立:“你说治就治?”
头脑总算恢复清明,方才天花乱坠的影像稍许清晰了一些,这白衣公子提着自己进来的府邸上悬的匾额依稀是……楚成侯府。
顾东旭的气焰顿时灭了一半,依旧硬撑着面子:“你你你,即便是侯府的人,你也不能这么霸道罢!”
白衣公子冷哼:“你既知道我们是侯府的,便该知道利害!我不想同你再说第二遍!”
顾东旭无语:你说第二遍不也就一个“治”字嘛,你威胁了这么多,够你重复好多遍了!
腹诽归腹诽,顾东旭凭着以前于无须子处耳濡目染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道术也知道,这秦寿来头不小,应该不是常人。好罢,再撇开道术不谈,就他方才从李府将自己提出来那阵功夫,顾东旭引以为傲的轻功简直就是乌龟……不,根本就是木桩!
故此淫威不得不屈。
顾东旭不情不愿地走到那面无血色的富贵公子身边坐下切脉,心中却是暗暗计较:此人大约就是楚家小侯爷楚笙,白衣的应该就是小侯爷亲信秦寿了。都说侯府出了妖怪,明眼人都知道秦寿是妖了好不好……
秦寿观了一阵,有些不耐烦的神色,顾东旭忙松开手讪笑道:“在,在下才疏学浅……”
秦寿冷笑,一掌将木桌击裂:“才,疏,学,浅?”
顾东旭看了看无辜阵亡的木桌,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唾沫,十分想冲上去提着他衣襟大吼:谁规定老子不可以才疏学浅的?谁规定的!这脉一搭就知道是妖脉,老子修的是医不是道!你他妈怎么不提个道士过来!
又想起如今自己确实是个假道士,淫威又不得不服,当下将话转了个弯:“嗬嗬,公子息怒,公子息怒。在下才疏学浅,根治不好他的怪症,他体内伤寒等症还是可治的。”
秦寿不耐地动了动嘴皮:“治!”
顾东旭无语,取出一套银针替楚笙熟稔地针灸。
秦寿乃是天人之姿,楚笙生的也不赖,细看下来眉眼竟同徐溪月有一两分相似。只是眼下面无生机的躺在那里,不由叫人心疼。
顾东旭动了恻隐,再三挣扎之下还是掏出怀中药包,取了一粒金玉续命丹与他服下,一脸痛心不舍道:“好了。”
秦寿见人并无苏醒的迹象,蹙眉道:“他为何还不醒?”
顾东旭道:“药效没这么快发作。快则一两个时辰,慢则两三天他便会醒了。”
秦寿凝眉想了一阵,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取出一锭足银递给他,语气亦客气不少:“我送道长回去。”
顾东旭头尚有些晕眩,小心翼翼承道:“哎,哎。你飞,飞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