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终章

众人总算行至京城。

楚元秋将战场控制在叶城, 挡在京城之外,故叶城虽一派颓然萧瑟之景,京中却并未受多大影响。

李霁要进宫述职, 顾东旭要徐溪月的消息, 李霁答应一并为他带来。

进了宫, 李霁觉宫中气氛诡异, 却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不对劲来。

钱献多公公出来接他, 小声嘀咕道:“李大人,你好好劝劝皇上罢……哎……”一口气叹得满是神伤。

李霁微诧:“皇上怎么了?”

钱公公摇头:“皇上他……唉,唉, 唉……”他又叹了三口气,李霁不悦, 正嫌他故意吊着人胃口, 却见钱献多神经兮兮地凑上来, 附着他耳朵悄声道:“皇上最近,精神不大对劲……”

李霁一怔, 停下了脚步:“怎么?”

两人已行至御书房门口,钱公公欲言又止,叹出第五口气:“李大人进去了就知道……”

他推开门,李霁一只脚跨了进去,又踩着狗屎一般迅速弹了回来, 瞠目结舌地看着房中人:“你……皇上?!”

两月不见, 楚元秋形容消瘦了不少, 眼下显有两道黑痕, 正闭目养神。他听见动静, 迷茫地睁开眼,费了一阵工夫眼睛才有了聚焦, 瞧清眼前人,浅笑道:“阿霁,你回来了。”

李霁也是看了一阵才认出御书房中服齐边粗疏白麻衣之人乃是楚元秋,当下大怔:“什么人薨了?”

钱献多眼见又要叹气,生生忍住了:“大人进去罢。”

李霁进了御书房,钱公公在外将门阖上,终于叹出了第六口气。

楚元秋所服乃是齐衰,五衰中第二等。李霁震惊之余,脑中皇室宗亲的名单过了一遍:楚元秋父母早亡,兄弟多早殇,唯一活着的楚元春被封去了偏僻之地做了个勤王。楚元秋素与兄弟不合,天子可不服丧,而他既然服了,便说明是他心甘情愿想服,那便不该是楚元春。

楚元秋垂下眼,双目无神地盯着手中把玩的绿色琴穗:“夫为妻,服丧一年……”

李霁这才发觉龙案边搁了一柄执仗。他噎了一下:“夫为妻?!是哪位后宫佳人?”

楚元秋望着琴穗的眼中满是柔情:“朕的皇后。”

李霁这才明白为何方才钱公公说皇上精神有些问题。他嘴角抽搐:“皇上何曾立过皇后?”

楚元秋不答,将手中的琴穗放到一旁,终于抬眼看他:“回来了便向朕说一下云州的境况吧。”

李霁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望到琴穗,迷茫了片刻,忽然大惊:“这是……临湘的!他……”

楚元秋疲惫地阖上眼,打断道:“说罢。”

李霁又惊又疑,见楚元秋不愿答,也只得将思绪扯回来,掏出佘安的认罪书递上去,并将在云州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

楚元秋草草将认罪书看了一遍,没看出有什么玄妙来,却见李霁还呈了一份有云州诸官签名的证词。

他沉吟道:“你许了他什么?”

李霁道:“忠远侯保爵,朝廷减征铁,云州百姓安居乐业。”

楚元秋颌首:“你怎么看江猷此人?”

李霁嘴角一挑,冷笑道:“江猷必除。”

楚元秋微微挑眉,显是十分赞同。他道:“怎么除?”

李霁指了指那张认罪书与证词:“此墨乃是臣以海螵蛸研为细末调和其中,六月之后字迹自会消退。”

楚元秋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忠远侯一爵留着……只是不再姓江罢了。”如此倒也不算李霁毁诺。楚元秋自然不会问空余联名的纸上该写些什么。

李霁道:“臣……托皇上救的人呢?”

楚元秋疑惑道:“什么人?”

李霁一怔,心中暗道不好。“便是那被周俊臣捉去的人,名唤徐溪月。”

楚元秋微微蹙眉:“可是穿着道袍的年轻男子?”

李霁颌首。正是。“

楚元秋垂下眼,又拿起案上那枚琴穗抚弄:“……死了。”

周俊臣关了人,原先曾打过一顿,也没从他口中撬出些什么来,还晓得关起来留待后看。每日喂两口水,丢两个馒头进去,只想留着他多活几日已是那人白赚来的了。

待顾东旭找上门来,周俊臣一门心思都放到了顾东旭与李霁身上,不曾想后院中关着的那人曾被他重伤,却不曾遣医来治,伤口感染,早已是奄奄一息。一口气强撑了好几日,等送饭的下人发觉馒头已堆了好几个却无人来吃的时候,尸体早已凉透了。

周俊臣哪里会在意一条人命,只是头疼若顾东旭吵着要见人,该拿什么借口拖延他。

等李霁与顾东旭出了京,楚元秋慢慢着手将朝中周氏根脉拔出,周俊臣暴跳如雷,从探子处得了个消息,便出府向花香楼去了。

周俊臣指名要见柳若檀,花香楼的老鸨自然不敢反抗,乖乖将柳若檀领了出来。

周俊臣原先常宿宫中,竟是一眼便将这数年未见、已由稚嫩少年长成清峻佳人之人认了出来:“柳临湘?!”

他冷笑:“难怪皇上好几回易容乔装跑到这倌馆来,原是插了你这枚棋子。”

周俊臣命柳若檀为他奏琴,待唱到“几回秋去,春日近”之时,骤然站起来将他连人带琴掀倒在地,怒喝道:“好大的胆子!你可是在暗喻勤王早晚将取代皇上?”

也不等他申辩,周俊臣从侍卫处夺了佩刀来,一刀刀向他身上招呼,仿佛每一刀都籍他的身子将痛传至楚元秋处,一腔怒火泄了爽利。

周俊臣是小人,更是个无脑的小人,办事心狠手辣,心眼小如针孔。

楚元秋未如他预料一般震怒,甚至宫中的探子传来的消息只称皇上饮食起居照常,除子时起来呕吐了一番急召太医诊治外,并无异常。

若无这桩事情,或许日后楚元秋念在父皇的面子上,也不至恨到判了他凌迟三千六百刀的极刑,死后还将他鞭尸七七四十九日。

周俊臣从未将人命放在眼中,手段毒辣,报应到了自己头上,大约也是曾料到过的。

李霁愁容满面地出了宫,走到顾东旭落脚的客栈前却是踌躇不前,竟徘徊了一炷香的时间方才鼓起勇气进去。

顾东旭见他独身而返,眼中失落不掩:“……他人呢?”

李霁垂着眼不敢看他,支吾了许久方才开口:“……死了……”

出乎意料的是,顾东旭并无什么激烈的起伏,反倒是崔少宴先跳了起来,双目赤红地欲扑上去:“你说什么……?!”

他还未靠近李霁,却被武冰一个箭步上前,拦了下来。事到如今,崔少宴哪里管拦在面前的人是谁,只觉耳中嗡鸣不断,绝不相信方才李霁嘴唇一张一合,吐出的是那二字。他一脚踹翻了桌子,目眦尽裂地瞪着李霁,一字一顿道:“不。可。能。”

即便心中早已想过的事情,由别人简简单单说出来,却也是决计接受不了。

兄弟三人偷偷摸摸蹲在房上,揭瓦偷窥两位师父的事情仿佛就在昨日,又仿佛只过了一个时辰。再眨一眨眼,那人的音容笑貌还在眼前闪烁,仿佛一伸手就能触碰的到。

顾东旭平静地仿佛在说无关之人,他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李霁:“再说一遍。”

李霁只觉喉头如灌石灰,干涩火辣,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顾东旭与崔少宴未哭,他的鼻子却已发酸了。

李霁用力捏住内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死了!”

顾东旭依旧无甚神情,点点头:“尸体呢?”

崔少宴弯下身,恸哭失声。

李霁带众人去到刑部,将徐溪月的遗物领了出来,只有一件破了洞沾血的青色道袍与一枚木簪子。

顾东旭垂着眼接过来,依旧是那句:“尸体呢?”

李霁心绪混乱如麻,抓来刑部的官员问了,木然地回话道:“埋了……”

顾东旭面无表情:“埋哪了?”

李霁眩晕欲倒,强打起精神领着众人来到京外一处小山丘。

徐溪月的骨灰埋在底下,还有好心人为他立了一块石碑。

顾东旭一言不发,跪下来以手刨地,李霁蹙眉拦住他:“你做什么?”

顾东旭冷冷道:“挖出来,带回陈阳镇。”

崔少宴紧咬着下唇,扑上来随他一起挖。

绛色的泥地沾了双手的血,被染成玄黑。

李霁不忍看,只觉胸口发闷,呼吸几乎凝滞。

挖了一阵,崔少宴起身拾来两根较粗的木棍,继续刨了起来。

明明是最熟练的事情,眼下做着却是无力至极。

两人刨了好一阵,总算露出泥下一个棕色的瓦罐。

顾东旭将瓦罐捧了出来,用衣摆仔细擦去罐上的泥土,递到崔少宴怀中:“师兄,你替我将他带回去。”

崔少宴与李霁俱是一怔:“你……”

顾东旭松了手,转头就像那石碑上磕去。

李霁眼疾手快,将自己的手垫了上去。

“嗵”的一声闷响。

顾东旭怀了必死之心,用的力道原是极大的,被李霁的手挡下大半,额角亦磕在石上,当下血流不止。

李霁的手被他撞得血肉模糊,指骨磕断了几根,疼得几欲昏厥。

崔少宴反应过来,将骨灰坛放到一半,用肘弯夹住他的脖子,将他扑倒在地:“你这狗 日的畜生!你跟老子一起回去!跪在师父面前谢罪!”

“老子将他带回去?只要你敢死,老子势必先你一步到达阎王殿!你给我走着看!”

顾东旭偏过头,一言不发。

崔少宴一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顾东旭身子微弓,依旧咬牙不吭声。

崔少宴依旧不解气,一拳往他右脸招呼过去,几乎使尽了一身气力。顾东旭被打得眼冒金星,右颊迅速肿了起来,牙齿磕破了皮肉,吐出一口血水来。

崔少宴还欲打,李霁已扭过头,泪流不止。连武冰武火亦不忍再看下去。

大约是这两拳打通了他身体某一闭塞的关节,顾东旭一脸的淡漠终于撑不下去,眉心揪到一起,眼泪汹涌如注。

他捂住脸,弓起身子,痛哭哀嚎声响彻山谷,在空旷的土地上久久回荡。

当夜,哭晕了的顾东旭被崔少宴背回客栈,崔少宴自己去酒楼灌了个酩酊大醉而归。

他满面通红,身形摇摇晃晃,在客栈外的柳树下遇到了正望月发呆的武冰。

武冰看见他,也不知是该躲开,或是该上前质问。然而崔少宴这副悲痛的模样与他比起来,竟是将他心中的疼痛衬的弱了。

崔少宴打了个酒嗝,笑意盈盈地迈着醉步走上前:“冰美人儿~~”

武冰怔了怔,已是许久未听见这样的称呼了。

崔少宴的腿打着颤,脚步囫囵,走的步子太过了,将武冰撞得一个踉跄。

武冰扶住他,眉心紧蹙。

崔少宴嬉笑道:“美人儿~~你骗我的对不对?”

武冰心酸不已,干涩地开口:“从来都只有……你骗我。”

崔少宴板起脸,不悦道:“胡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武冰嗤笑,眼睛转向一旁,盯着路面的石子:“你说你喜欢我。”

崔少宴表情又松了下来,涎着脸凑上去:“喜欢喜欢,我自然是真的喜欢你,恨不得日日将你搂在怀中。”他故作娇嗔:“你可知你那时候中了毒,我急得心肝都疼了,恨不得将你的毒引到自己身上来……那时候我待你,可有半点不周到?”

武冰心中一软:“可你……”

“嘿嘿。”崔少宴赖笑了两声:“冰美人儿~~我只是没有说过,我会只喜欢你一个……”

武冰骤然被一瓢冰水浇了个透心凉。

他呼吸急促,手掌不自觉地攥成拳,一字一顿道:“你不要以为你会难过,我的心就不会伤!”

崔少宴醉眼朦胧,将唇凑上去欲吻他:“这几天可想煞我了……”

他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懂也不信,会有天长地久、非卿不可的感情。

武冰一拳击在他胃部,登时将崔少宴打倒在地,腹中翻江倒海,吐的昏天暗地,涕泗横流。

武冰还不解气,但见他偏头倒在秽物中,泪流不止,又不忍再做什么说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话说完,背过身离开了。

第二日,崔少宴与顾东旭醒来后将行装打点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将徐溪月的骨灰坛裹在行囊之中。

他让李霁将四蛋子牵了出来,要一并带回陈阳镇去。

李霁的手被厚厚的纱布裹着,痛的钻心,倒缓解了其他情绪。他垂下眼:“不如我将赤……五卜子也给你。”

顾东旭摇头,淡然道:“不必了。四蛋子既是我带来的,自然由我带回去。京城这个地方,我什么也不想留下。”

李霁心中一阵钝痛。

他送二人出了京,始终垂着眼。

顾东旭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走了。”

他提起马缰欲挥下,却被李霁突然伸手拽住:“你还会回来么?”

顾东旭嘴角牵了牵:“回?陈阳镇才是我的故乡,我自然要回那里去。”

李霁阖上眼,努力不让泪水留下来。他哽咽道:“我……喜欢你……”

顾东旭不言。

两人僵了一阵,顾东旭微微蹙眉,正欲开口,却见李霁已拾整好心情,强扯出一个笑容来,眉眼弯弯:“顾兄,我等你三年。”

顾东旭眉心猛地一揪:“……不必。”

李霁笑着松开手:“你只消记得……”

顾东旭不等他说完,一踢骡腹,口中高喝一声,已骑着四蛋子驶了出去。

崔少宴阖上眼,又悠悠睁开,淡淡看了李霁一眼。这眼神中已没了防备。

他蹬了蹬马腹,扬起一阵尘土,追着顾东旭离开了。

李霁在城下立了良久,武冰武火缓缓从远处走上前:“公子……”

李霁从袖中掏出折扇,笑眯眯地展开:“孤城寒日等闲斜,离愁难尽,红树远连霞……原来说的是这等意境,我今日……”话到一半,却未再说下去。

武冰张了张嘴,亦是说不出话来。

李霁悠悠叹了口气,将扇子一拢:“回去罢。”

谁人行在旷野间,触目即是土黄,眼前却恍然晃过一个艳红的身影,灿若六月的石榴。他眨了眨眼,红影染了天边的灰蓝,又成了明晃晃的绿色,像是春日的江南岸。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离别经年,离愁可曾消?

李霁坐在柳树下,柳枝又抽了新芽,今年绿了又要黄,来年还会再绿。

武冰板了张板凳坐在他身旁,倚靠着柳树,抬手捻下一枚嫩芽:“公子……若是三年等不到他,如何是好?”

李霁挥开折扇,横在枝下。一阵风吹过,落下的柳叶便呈在他的扇面上。

“以前,我曾折过一枚纸心赠出去……便是纸做的,心送出了了,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李霁将扇一挥,扬起一阵叶雨。

他笑着摇头,懒懒地靠上太妃椅,故作苦恼道:“伤脑筋呐……若是如此,本公子也只好……”

“再等他三年罢……”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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