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诸人有心结,杨凌自然在这游宴当中成了最为忙碌的人之一,不住有人过来和他攀谈几句,少不得就得共进一两盏。
众人知道他的地位全由军功和财计事来,也不和他谈词论文,总是绕着财计事上打转,明里暗里,都在打探杨凌是不是对禁军财计事还有所举动,杨凌一直出六颗白牙保持微笑,腮帮子硬得象块铁,打死也只是说就到坐粜事为止,下面的事情谁爱干谁干,了不起他退位让贤就是。
众人在他这里不得要领,只能多灌他几杯就告退喝到后来,饶是此时酒度数不算太高,杨凌酒量也是当年好生历炼过的,号称一斤白酒才算挂二档的,也多少有些醺醺然了。
这个时代一旦有酒宴,往往通宵达旦,接着再喝到天亮也是寻常事,也不知道扰攘了多久,杨凌才逃席而去,寻了一个稍稍僻静的所在喘口气,远望隋堤,这个时侯已经秋日西斜,渐渐要沉到地平线下去了,正在杨凌望着远出景象出神的时侯,耳边突然又响起一个声音,带笑道:“杨大人今日,却一反往日敢于任事模样,却是什么都朝外推托,若不是亲见,实难于相信,就是杨大人曾经在万难当中,毅然而起,挥军平燕……”
杨凌回头,就看见蔡攸捻着须髯,含笑站在自己身后不远,他们蔡家基因,卖相本来就是极好,蔡攸站在这里,当真是丰神俊朗的一个中年帅哥。
杨凌今日应付这等话题实在太久,就算他是居心来此处表示态度的,这个时侯也忍不住有些厌烦,对蔡攸这等人,他也是没有半分好感,这等人招揽也是没用的,不怕神一般的敌手,就怕猪一般的队友。
在历史上,蔡攸向来是参加哪一方,哪一方就很快坏事,在他手里,也未曾做出一件说得过去的事情来,当下也不出六颗白牙微笑了,淡淡反问:“却不知蔡学士何以教我?”
蔡攸一笑,今日他观察得够久,揣摩得够久,自以为已经清楚杨凌心态,杨凌不是正经出身的大宋文臣,要上位只能不依寻常手段,军功平燕事先不说了,现在这个不是杨凌的依仗,反倒有点象是他的隐患,他将来要继续得用,甚而爬到更高地位只有依仗财计事,但是这杨凌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家根基不够,羽翼不丰。
虽然行险在坐粜事上成功了,却不敢再深入下去,生怕引起反噬但是究其内心,他如何不想继续建功?在政坛当中,如他这种靠君王宠信幸进之臣,不进就是后退,直到固宠十几年之后,慢慢培植起相当羽翼,地位也够高之后,才好摆出重臣模样。
此前王黼就是最好例子,靠着君王宠信爬上了执政地位,仍然还要继续建功固宠,一意孤行推行伐燕事,要是伐燕顺利,不用说他就是重臣地位了,谁都再难以动摇,不过最终事败了而已,杨凌也是同样,不过担心的就是失败的后果罢了。
而且他自顾能帮手之人,自身根基羽翼甚而出身,都远远不及王黼辈,但是细观此人一路行来,胆子还是比旁人大得多的,也敢于冒险,这个时侯只要一个有足够份量的人物愿意助他一臂之力,那这杨某人也敢咬牙就上,在蔡攸看来,自己就是这足够有份量之人,当朝太师之子,曾经隐相的心腹曾任执政的地位,这摆出来还不够吓人?
自己愿意出马在幕后助杨凌一臂之力,他应该感恩戴德才是,杨凌一旦成功,这最大好处,少不得要双手奉给自己,一旦事败,自己只要注意一些,想脱身也不难,而且自己地位资历家世摆在这里,别人也不会为难自己过甚,最差也不过就是还在这翰林学士位置上投闲置散罢了。
蔡攸这番话,算是非常掏心窝子了而且也说得相当直白无隐一则在蔡攸看来,杨凌是能治事之人,按照他的体认,这等治事之人与其打道,还是少绕一些弯子比较好二则就是蔡攸自从伐燕事后,投闲置散已经算是相当长久了他是蔡京儿子,一路顺风顺水,何尝受过这等境遇?一旦惶恐,就自然有些沉不住气这前度执政架子再也撑不住,爽爽快快的就全部倒了出来说实在的,这番话要是給外人在侧听见,只能认为蔡攸大失曾任执政的重臣气度,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一些不过蔡攸向来在这上头脸皮不薄,背后捅了自己老爹一刀之后还能腆颜再回去托庇于蔡京下,就连蔡京,也知道自家这个儿子虽然是之士,可实在是一个无能之辈。
蔡攸说完,含笑看着杨凌,只等杨凌赶紧说什么托庇于左右的话,却没想到杨凌只是定定的看着他半晌,蔡攸心下微微有些恼怒,但是这个时侯,就算他脸皮再厚,也不能追问一句杨大人到底觉得如何?只能在那里捻髯,故作沉静。
半晌之后,杨凌才微微摇头:“蔡学士当面,我就有什么就直说什么了……此番言辞,恐怕学士未曾和太师参详过?现在汴梁都当中,想由禁军财计事生出风来的不少,但是这些人物当中,却不包括太师,明知再进一步,就是不测深渊,杨某虽愚,却还能看明白此事,今后这禁军财计事数字,杨某实不敢与闻,太师等当今有数之辈,总会对此事有所表示,到时候还请学士看看太师到底如何举措罢,话便如此,愚直之处,学士勿怪,杨某实在是有些醉酒了,就此告辞。”
说罢拱拱手,脚步踉跄的就去远了,只丢下蔡攸在那里,气得脸铁青,胡须差点都捻断了几根,半晌之后才脸铁青的蹦出几句话来:“真是不识抬举,放此人在这等要紧位置上,真是暴敛天物。”
骂完几句,蔡攸才悚然一惊,突然想到,自家父亲之辈几个顶尖人物,这些时日,却未曾对此事有什么举措,他们到底在看什么火候?按照杨凌意思,这禁军财计事,终要将他们牵扯进来,到时候这些人物,又会有所表示?
在这一刻,蔡攸忍不住都微微对自己觉得一惊,看得明白通透的事情,有些怀疑起来,难道此事,蕴藏着绝大风暴,所以杨凌才忙不迭的一定要避开此事?正如杨凌所言,检查禁军经费财计事,不过是伐燕战事之后,一时僵持的汴梁朝局未来变动的一个引子。由此开始,诸般人物将次第卷入进来,直到将汴梁中枢所有一切,都完全牵动。而杨凌所殚精竭虑布局谋篇的,却不仅仅是禁军经费财计事而已。
此时此刻,在延福殿中,着急穿着绛红纱袍,戴着纱帽,正与两个心腹臣子,商议些事情,其中一人赐坐在下,身材高大,白须皓然,正是蔡京。另外一人侍立在赵佶身边,显得更亲近一些,却正是梁师成。
这些时日,蔡京和梁师成都显得非常低调,并没有对朝局有什么举动,蔡京是什么盘算,他城府太深,外人很难看得明白。至于梁师成,就纯粹是避避风头,熬过在杨凌手里折了一阵的风头再说。随着时局渐渐变化,随着汴梁城暗自扰动起来,如梁师成暗自往还了对其间局势有心之人之后,也终于按捺不住要跳入场中,至于蔡京,只要身在汴梁,估计也终将是局中人物。
今日赵佶与蔡京他们在这延福殿中,也不是商议什么要紧的事情,无非还是算算财计上面的那点事情。
杨凌前段时日应奉天家两百多万贯,在禁军坐粜事上又得了一笔,不过现在还压在杨凌手里,作为发行第二期债券的凭借,赵佶预想按照杨凌本事,今年少不得还有两三百万贯流入他的内库当中。
一旦稍稍有了些钱,赵佶自然就想着自己享用之事,他久矣不治宫观,正不自安,怕妨碍自己修道长生之途,就很是想花一笔钱出去,这事情自然是梁师成的首尾,具体要和他商议的。
可是今时不比往日,由禁军坐粜事而生发出来的财货,纯然用于赵佶自己的享用,实在是说不过去了一点,多少要点缀三司亏空一二。
召蔡京来,就是商议看最近有没有什么继续弥补的亏空,有什么必不可少,三司却挤不出来的支出,蔡京在这上头,向来是深体圣意的,必然能做得圆满,既不伤他圣君之名,又让他能少朝外掏一点。
另外则就是关于这坐粜事所生出的这笔钱,还要与蔡京商议一下,是作为常例,每年禁军各项支用照常发放,只是其中三百万贯却坐支给杨凌作为他运营资本,或者就是干脆在拨付禁军各项支用上直接扣除这三百万贯。
在赵佶的倾向,自然是愿意将这三百万贯交给杨凌营运,他营运所得,源源不绝的就应奉的是内库,对三司财计,他点缀一些便罢,至少一半还是留给他的,若是直接扣掉这三百万贯,节省下来的,还不全是归三司支用,对他这个官家来说,没半分好处。
修治宫观之事,说出来毕竟有些碍口,只能放在后面,最先和蔡京商议的,还是这三百万贯的数字将来如何处理的事情上,在赵佶想来,杨凌得这差遣,得蔡京之力不少,当然蔡京在面上撇得干净。
这个时侯蔡京虽然不会明着和杨凌拉什么关系,至少为难杨凌的事情,蔡京是不会做的,却没想到,他提出此事之后,蔡京端默半晌,最后才起身行礼,断然道:“此三百万贯资财,只是特例,今后决不可留置在杨大人手中运营,正应从每年拨付給禁军各项支用项下扣除,作为国家财计别处开支,老臣意见就是如此,请圣人明察!”
赵佶一怔,还未曾开口,旁边梁师成却冷笑一声:“这三百万贯,是杨大人从禁军中挤出来的,这个时侯三司却要将之攘夺过去。而且这三百万贯,在三司手中就是三百万贯,在杨大人手中却能生出五百万贯,六百万贯,甚而更多出来,从东府到三司,却有这个本事不成?”
赵佶只觉,今日还是与这两个心腹臣子与会,两个人对杨凌的态度,却是比起上次完全反了过来,微微有些讶然,不过人逢喜事精神爽,身为皇帝发了财同样心情不错,当下也不以为意,笑吟吟的道:“梁师成说得不错,这杨凌的确有理财本事,就是以资财用来发债,别人也只是认他,三百万贯在他手里的确能生出更多来,如何不能交付于他,让他运营,以便对国计有更大好处?”
蔡京不动声色,淡淡道:“杨大人掌握之资财,已然太富,又经发债一事,动辄便是数百万贯出入,虽然杨大人勤谨应奉天家内库,然则人臣掌握如此之多资财,实在有些干碍,为杨大人自身计,也不能再多将资财交于他手中了。”
“国家自有三司为国理财,若是再将大笔资财交在杨大人手中营运,岂不是就别立了一个三司出来,那国家设官立衙,还有什么意义?”
这番话蔡京说得是义正词严,完全不象他向来做派,当年设立东南应奉局,等于大宋在东南另外一个负责财计事的官衙,一时权倾半壁,蔡京只有竭力促成,没有在这上面说半句
梁师成的表现,也不象他一向对杨凌态度了。
今日仿佛是铁了心对杨凌力tǐng到底,当下又是冷笑一声:“如今三司,除了哭穷,还对国家财计有什么补益么?只会每年一届又一届的发钞,发出来就是贬值,到处拒用,现在官吏俸禄,都是钞多钱少,大伤国朝历代恩养士大夫的本意!现在有一杨大人在,能有三司未曾有的理财手段,凡事有经有权,此刻正是窘迫时侯,暂时委以杨大人重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一旦国用稍稍宽裕,自然一切都归于正途,杨大人是圣人亲自提拔于微末之间,现在效力之心正切,正是敢于任事的时侯,却要限制他的作为,正是误国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