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一一六

刑部尚书的宅子, 在一条深巷之中,外通闹市。既方便又安静,李蒙的爹是个略有些刻板的文人, 看中的便是这份清静。在千门万户喧嚣不休的中安城里, 极为难得。

恰是初秋, 未及入巷, 就有喧闹声入耳。

李蒙疑惑地蹙了眉头。

这时节薄袄方才上身, 不少人挤在巷中,小贩叫卖的声音不住往李蒙耳朵里蹦。

“……这只,是东夷来的胭脂盒, 早二百年,安和公主使过的。别看这盒子显旧, 要的不正是这份儿古意么?爷您再紧着神儿仔细瞧瞧……”小贩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捏着盒子, 以小指留长的指甲剔开盒盖, 一时间香气扑鼻,李蒙皱着眉跟在别人后面窥看。

五大三粗的客人嘴角翘起。

小贩续道:“这里头搁了东夷的麒麟药, 二百来年不曾走了半点香气,颜色不腐,买回去还能用,完了我这里还有软香轩才出的胭脂,五种颜色可以选, 桃红玫粉的都有, 给您瞧瞧?”

客人手指在盒盖上轻轻弹动两下, 粗声道:“包起来, 全要了。”

下人不问价, 一摸就是五十两银票。

“谢蔡爷的赏!”

小贩话音未落,周遭众人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李蒙把脖子一缩,朝侧旁退,往自己家门走。

他满肚子都是嘀咕,冷不丁被人一把提住了肩膀。

“干什么!”李蒙怒道,一回头就见方才那位“蔡爷”,手里掂着胭脂盒子,玩味地瞧自己。

蔡荣眯着一双眼,似笑非笑地将李蒙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慢悠悠地问:“小兄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没有。”李蒙不耐烦道,想从蔡荣手下的手中挣脱,力气不够用,只得认栽,不过心里却无半点惧怕。天子脚下,讲的是法度,凭他是谁,往刑部尚书家的小公子手里撞,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你是谁?叫你的手下放手。”

李蒙理直气壮得叫蔡荣吃惊,如今中安城中敢这么跟他说话的人不多。李蒙生得好看,蔡荣确定是见过,一时却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唯独是那厌恶的眼神,在他脑海中勾起一丝模糊的记忆。

“你叫什么名字?”蔡荣问,示意手下松手。

李蒙抬手揉了揉肩,不作声,要走时又被挡了道。回头一看,蔡荣挑衅地吊着眉梢,满脸惹人烦的痞子相。

“关你什么事,管好你的人,得罪了我没你什么好。”李蒙往怀中摸来摸去,没摸着银子,脸色大不自在,抿着唇不说话。

蔡荣也极有耐性,似想看看李蒙能玩出什么花来。

半天李蒙才从腰中扯下一块玉佩来,一看水头,竟是难得一见的好玉。李蒙想着快些脱身,朝蔡荣晃了晃,“少爷还有事。”随手把玉佩丢给蔡荣的手下。

蔡荣眼中显出玩味,愣了片刻,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道:“有意思,放了他。”

李蒙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快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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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下交上玉佩,蔡荣执在掌中翻看了片刻,虎目掠过一丝精光,神色剧变。

“大人。”手下不安地窥蔡荣脸色。

“跟着他。”蔡荣猛然将玉佩紧抓在掌中,人派了出去,自己回头在古董街又挑了十来件小玩意儿,预备拿回去打发那些相好。

夜了,下起雨来。

迟迟未曾打烊的酒馆,迎来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掌柜的华发白须,笑呵呵迎了上来。

李蒙猛然回神,慌慌张张看他一眼,站起身想走。

“雨大,小店简陋,也能避一避,年轻人,要是不急着赶路。不妨留下来,尝两杯小老儿新酿的酒,暖暖身。”

“我没钱。”李蒙尴尬道。

“天黑我这里就不做生意了,权当找个人品一品我这新酒,不过酬劳是没有,你看?”

雨越下越大,廊檐被拍打得嗒嗒作声,檐下雨水成线,牵扯出一道帘幕,湿气拂动门帘,李蒙不自觉握了握自己的肩膀。

“那就多谢了。”李蒙不好意思地想扯出丝笑意,奈何实在做不出来。

好在老人并不介意,让他入内坐下。

店内暖意熏人,酒气沁入心脾。

掌柜端上热酒来,便入内去匀酒到浅碧色的釉瓶中,似是要卖的。

两盏热酒入喉,激得李蒙眼眶发红,酒碗“啪”一声落在桌上。酒液流入酒瓶中的潺潺声接续不断。

李蒙抬头望了一眼房梁,按捺下鼻中酸楚,只是视线忍不住模糊起来。

外面走来一人,未出鞘的剑被放在了李蒙坐的这张桌上。

又四人入内,李蒙自顾自喝酒,对面赵洛懿沉沉目光注视着他,他浑然不觉,就由他去看,喝得一张薄脸皮子通红。

“两坛女儿红。”

那掌柜的本想说不做生意,抬头看店内坐的赵洛懿四个同伴,俱是武人做派,便不言语,奉上两坛酒与酒器,干脆做了这单晚来的生意,顺便接着匀酒,仿佛店中发生的一切,他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酒上来赵洛懿拍开泥封,直接就着坛子喝。

“你早就知道……”闷头喝了大半晌,李蒙手里酒碗一摔,整个人往桌上扑,手一甩,酒碗骨碌碌滚出,被一只手稳稳接住。

“再来。”赵洛懿拍开另一坛,推到李蒙眼前。

李蒙喝得眼角发红,一边挂着泪,颧骨也染了薄红。他鼻翼翕张,默不作声看赵洛懿,那眼神浑似要将赵洛懿生生盯出个洞来,将他钉在梁柱上,令其不能动弹。

口中酒液如同刀子般割破喉咙,李蒙只觉苦不堪言。朦胧中看见赵洛懿英俊无情的面容,他怪谁去?别人同他讲了无数遍,他的家不在了,亲人俱已故去。他自己个儿不信。

李蒙打了个嗝,鼻子抽抽搭搭地问:“坟呢?”

“南源乡青鸦山,你有三年不曾去过。”赵洛懿答,看着李蒙。

李蒙则摇头晃脑,上半身趴在桌上,犹如一滩烂泥。

“带我去。”李蒙汗湿的手掌猛然一把抓住赵洛懿的手。

赵洛懿一愣,接着迟滞般握住他,看李蒙没有反抗,方才把李蒙的手抓着,另一只手掌揉了揉李蒙的头。

赵洛懿道:“好。”

“明日就去。”

“行。”

“你真的是我师父?”

“是。”

“我李家真没了?”

“……”赵洛懿缄默,望着李蒙的发顶,少年人脑袋歪来滚去,在自己手臂上折腾了个够,才偏过通红的脸来,眼皮睁不开,眉头不住皱起。

“爹。”李蒙凄凄地叫了一声,连着一个酒嗝,难受得浑身发汗,眼角又不自觉渗出泪来。他抽噎片刻,睁眼看赵洛懿,半晌喊出一声:“娘。”喊时又掉下泪来。

赵洛懿眼睛微微眯起,指腹挨着李蒙光滑的皮肤擦去他的眼泪,嘴唇抿紧。

李蒙瘪着嘴,不说话,泪就那么流了一脸,流到李蒙嘴里,涩的,嘴瘪得更厉害。

两人不知怎么就挨靠到一起去了,李蒙哭到一半,竟张着嘴就睡着了。赵洛懿把他虚虚拢在怀里,在李蒙身上裹了一件自己的袍子,单手提起酒坛,喝完一坛,手在  李蒙肩头紧了又紧。

门帘被掀开,卷入一阵潮湿冷风。

雨声清晰可闻。

饕餮拍去身上雨水,一怔,朝李蒙努嘴,问赵洛懿话:“收拾妥帖了?”

赵洛懿没理他,抱起李蒙,曲临寒忙把伞撑开,师徒三人出门去。

“酒呢?掌柜的,再来些,我也热热身子。”饕餮笑呵呵道。

掌柜取来酒菜与他,饕餮吃喝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抬头看霍连云。

霍连云目光自饕餮遍布暗色痕迹的靛蓝袍上移开。

“小东西惹了点麻烦,已经让我收拾了。侯爷,您看,怎么整?”

“不能惹事。”

饕餮边吃边点头,“是这个理儿,中安城不能呆了。您要回一趟灵州,不如速去。”

霍连云显得犹豫不定,最后点了头。

“那成,我办事,您尽管放心。”饕餮笑着奉承了霍连云两句。走时霍连云给了数人的酒钱,又将梼杌叫到里屋说话。

接近子时,酒馆中步出三人,霍连云早已经走了。

饕餮袖着手,脸上一丝笑容也无,雨水很快沾湿他的脸。

“师父要是见你如今……必然难以瞑目。”梼杌道。

饕餮长吁出一口气,笑了,“这世上,有千百种活法。平白走一遭,总得什么都尝一遍,你师兄我就指望着过得两年后,娶个漂亮媳妇,生一打孩子,给我张家也留个后。叱咤江湖不是我的心愿,我只想过点平常日子。”

梼杌默了片刻,问:“你恨师父?”

“恨?”饕餮微微笑着摇头,“恨是没有,只怪那女人误了师父。温柔乡,英雄冢吶——”他拖长着声调,慢悠悠步入雨中。

李蒙睡到第二天,赵洛懿叫他起身吃早,没人应,以为李蒙还在置气,掀开被才见他烧得一脸通红,忙叫曲临寒去请了大夫。

李蒙哭着不吃药,又闹了一场,一巴掌把赵洛懿脸也拍肿,咳嗽半天,呆坐镇日,傍晚吐了点血出来,才算纾去一腔愤懑。

用过晚饭,赵洛懿又在擦他的那杆烟枪。

“你就用这个杀人?”李蒙问。

“不一定,什么都可以。”

擦拭干净的烟枪散发着温润的光泽,无害极了。

“这阵子多谢你了。”赵洛懿别扭道,话说得嗓子眼发涩,他知道赵洛懿没骗他,却还不如是在骗他,经过一场大恸,七窍灵通,想了想,李蒙说:“中安呆不得了,你给我点钱,我爹还有几个朋友,我去找人投奔,发奋读书。将来还你。”

“你投奔我。”赵洛懿说。

李蒙摇头:“我李家不能完。”

“我帮你报仇。”

“报仇痛快得一时,我李家已经没人了,”李蒙想到什么,讪笑一番,轻声道:“我爹也是十年寒窗,读书人有路走。你不必担心我。”

赵洛懿点点头,说:“你要读书。”

“嗯。”

“我养着你,你自读你的书。”

李蒙一时没懂赵洛懿意思,等回过神,登时笑得打跌,好不容易止住,心中又觉凄凉,揉眼角,脸孔微微发红地说:“我不喜欢男的,我们太不一样了,你既然是我师父,我能把你当成师父,却没法把你当成……当成相好。你叫什么来着?”

“赵洛懿。”

“对,赵洛懿。”李蒙坐直身,认真地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半个月的男人,“你的恩情我会报,但我们不合适。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跟着你的人想必找你也是有事,咱们分道扬镳,谁也不耽误谁。”

“你能把我当成师父?”赵洛懿问。

“自然。”李蒙已把武功全忘了,又想将来若是做官,有人保护,不必学粗莽之人舞刀弄枪,他还是喜欢书。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父已经不在,你尚未婚配,既然我是你师父,是不是该养你?”

头一回听赵洛懿说这么长一串话,李蒙顿时懵了,他仔细想了想,竟然无话能驳。

“你家中出这么大事,谁敢收留你?”赵洛懿继续说:“这三年你都跟着我,眼下你脑子出问题。”

“……”李蒙嘴角抽搐。

“孙先生已经说过,能好。等你好了,必要来寻我,我居无定所,你要找我不易。我跟着你却容易。岂可舍近求远?”赵洛懿停顿片刻又道:“孙先生在江湖中享有盛名,是排行第一的神医。”

“江湖中什么都有排名?”

“差不多都有。”赵洛懿答。

李蒙被带跑了,回到赵洛懿的说辞上,又没话说了。左不过是吃别人家的饭,父亲的朋友们他也没几个相熟,除逢年过节派人送礼来,面也没见过几次。比起来,还是眼前这人更熟悉。念头转到这份上,赵洛懿看李蒙脸色,就知他是许了。

两人都大为满意。

这天晚上李蒙吃了药,一身发汗,睡得不踏实,半夜里觉得有动静,看了一眼,赵洛懿在给他擦身,灯烛映照着男人的神情认真又仔细。李蒙也困得厉害,不去管他。

只是朦胧知道,擦完之后赵洛懿挨着自己睡下,不过既然没碰自己,就没去管。但当半夜,忽然有只手摸到自己腰上来时,李蒙一时惊愕,醒来就被捂住嘴,惊骇难当,以为赵洛懿要如那日梦中般行事,李蒙便即挣扎起来。

“都上去,拿人!”客栈院中一声大吼。

楼上客房一排灯渐次亮起。

赵洛懿随手给李蒙披上袍子,李蒙也反应过来,出事了,被赵洛懿拖着到窗边。

“跳!”

这是三楼,李蒙登时张大了嘴。

没等他反应,赵洛懿抱住他的腰,直接从窗台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