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一八四

这一找, 就从元宵后找到次年夏天,每一处逗留一月有余,才能确认赵洛懿究竟在与不在。

安巴拉常常开李蒙玩笑:“这要找不着怎么办?你还能找他一辈子?”

起初李蒙总不爱搭理他。

“你这性子, 倒是一天比一天闷, 像是你师父的弟子。”

巴拉长大了一圈, 小孩子长起来很快, 常摇摇晃晃向李蒙伸出手。只有在这个时候, 李蒙的紧绷绷的嘴角才会缓和一些。

巴拉喜欢骑马马,李蒙把他背起来,他就呵呵直乐, 叫李蒙“叔叔”。

“你是个便宜侄儿,咱俩现在吃住都靠他。”安巴拉朝李蒙的方向努嘴, 正是黄昏, 碎金遍地, 笼罩住水乡永阴。

桥下的馄饨摊子映入李蒙的眼底,他站在桥上, 背脊笔直,想起大半年前中毒,他也是遍寻赵洛懿不得。人头攒动着向桥下涌去。

李蒙要了碗馄饨,安巴拉大大方方带着巴拉自便,要了三碗。

热气袭上李蒙的头脸, 他整个人僵住, 深深吸了一口那勾人口水的香味。一时间仿佛是烟气化作一只扯不断的手, 紧紧揪住他的心。

李蒙吸了吸鼻子, 馄饨皮入口即化。

永阴永远是这么吵闹, 这么充满烟火气,满街都是人, 不因夜晚的来临改变分毫。

收工回家的人,左手一包油纸鸡,右手才在街角酒肆沽回的一小坛佳酿或浊酒,美貌的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倚在门前,等待夫郎归家。

吃完馄饨,就在河边一间三层高的酒楼住下,二楼包厢中,阒寂无声。楼下、廊上、两侧屋檐斜斜伸出,掩映的街道上,却人声嘈杂。红男绿女,满街都是流动的热闹。

李蒙喝了几盏酒,就脱了靴,歪在榻上。

这时候谁也不会来打扰他。

屏风一遮,安巴拉收起笑嘻嘻的脸,轻不可闻地靠到对着河面开的窗户,夜风带来的湿气抚上他的脸,他的浓眉微微颤动着抖开。

巴拉猛然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糊了他一下巴口水。

安巴拉大笑出声,让巴拉骑到他的脖子上,他望着黑沉沉的天穹,零星的天灯飞向神秘遥远的天意,承载的心愿太沉,令天灯在徐徐微风中也摇摇欲坠。

一道微弱的光辉,从天际坠落。

安巴拉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不带半点痕迹,消散在夜色中。

巴拉睡下后,安巴拉便把他抱到榻上去,打水给他擦手擦脸,之后也靠在榻上,给楼里的小二多五两碎银,这包间就能安静一整晚。

就在安巴拉眼睑止不住下垂,脑袋碰到窗户迷迷糊糊睁眼时,一眼之间,他几乎吓得跳起来。

“李蒙!你做什么?!”

李蒙衣袍凌乱,跨骑在窗上,眼神迷蒙地转过来,喃喃自问:“做什么?”他的手指快戳到鼻子上去,“我……”他打了个嗝儿,楼下人已都散了,河面上泊着三两只画舫,有的点灯,有的已经一片黑暗。

“我看月亮啊。”李蒙仰起脖子,眯起眼,“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呐。”

安巴拉悄悄靠近他,觑准时机,一把拽住李蒙的胳膊。

李蒙身子一斜,头与肩背俱伸出窗外。

安巴拉直接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把人拖回来,两人滚在地上,李蒙摔在安巴拉的身上,安巴拉屁股疼得直咧嘴,骂道:“你不要命了?喝醉了就睡!”

一股浓烈的酒味刺激得安巴拉直皱鼻子,一手扇了扇。

“起来,带你去洗澡,洗完再睡,太臭了。”

李蒙被提着后领子站起,安巴拉才略一松手,就给李蒙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上半身只立住一瞬,就死乞白赖躺在地上,再也不肯起来了。

“你小子,看着没二两肉,怎么这么沉。”尝试了两次,抬不动,安巴拉放弃地坐在地上。

李蒙眼睛半闭半睁。

“睡着了?”安巴拉的手在李蒙面前一晃,旋即被抓得死死的,拽得安巴拉手都痛。但看李蒙的神情,安巴拉张着一张嘴,平日里插科打诨的那些话,顿时都说不出来。

“睡吧,睡吧,这世上爱恨嗔痴,睡熟就都忘了。”

李蒙赫然睁大眼。

他的眼珠黑亮,如同日月星辰置于其中。

安巴拉喉头动了动,嘴一瘪:“去榻上睡,凉了又要耽误几日,你师父可等不起。”

李蒙乖顺地点了点头,眼皮又显得困顿非常地耷拉下来。

安巴拉弯腰去扯他,才扶李蒙坐起,一滴,两滴,三滴……接连不断的温热液体落到安巴拉的手上。

李蒙半合了眼,面容沉静,仿佛不知道在哭。

安巴拉暗叫要命,犹豫片刻,抬起手,抚住李蒙的背。

“别哭了,这么大人了,给你唱歌?”

李蒙又一巴掌拽住安巴拉的手,这一次用力甚猛,安巴拉手背顿时浮出血痕,哎哟了两声,想挣挣不脱,只怕手骨要被李蒙生生捏碎。

“你醉了?你醒了?李蒙?你看清楚,你捏的是我的手,我是惹人烦的安巴拉,不是你师父,快撒手。”那手劲没有再加大,却也没有松手。

“我知道。”李蒙淡道。

“知道?”轮到安巴拉变色了。

“嗯,知道。”李蒙颔首,他眼神清清亮亮,看不出是醉了还是清醒。

“你知道什么?”安巴拉心虚地问。

“都知道。”

“……”干巴巴的一阵笑,安巴拉感觉李蒙撒了手,赶紧对着自己手背又揉又捏,吹凉气,甩了甩,才觉没那么痛,“都知道你还不弄死我。”

“嗝儿。”李蒙连肩带胳膊抽动了一下,看上去很是伤心,眉峰却只皱一点浅浅的褶:“师父有命,不能不从。”

安巴拉难以置信地盯着李蒙。

李蒙脑袋偏到另一边,就往下睡,安巴拉太过震惊,没反应过来,李蒙脑袋在板凳上撞得砰一声。

泪痕闪着光,又将一切都掩藏在李蒙身下的凉席中。

“我知道他不在这人世了,但凡他在,他怎么舍得让我天涯海角地找他。你们都合起伙来骗我。”李蒙闭着眼,泪水却止不住从眼角不断流出。

安巴拉哑口无言。

“只有他不在了,才骗我去找,一天找不到,我就一天也不会相信他走了。”

夏夜的微风卷来河面潮湿温凉的空气。

一支白烛燃到天亮。

天一亮,李蒙又没事人似的起来,先在酒楼里打听,之后让安巴拉去看宅子,他们要在永阴住一整个月。

第二天,就赶上河两岸热闹喧天。

安巴拉本来找的临水的宅子,图晚上凉快,不想这么闹。闹得他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巴拉则越听见人声,越闹得厉害。

从一早闹到现在,安巴拉终于忍无可忍,提剑出去。

李蒙在院子里坐着,手里又是他师父的烟枪,他抽了两口,架势娴熟地仿佛一个老烟鬼,憋了半口气就呛咳出来。

“别抽了,你又不会抽。”安巴拉拉开门。

“去哪?”李蒙问。

“看看外面怎么回事,吵得歇不着觉,我没关系,巴拉得睡觉。”

李蒙站起来,掸去袍上的烟灰:“我去。”

于是安巴拉又回去睡着了,放孩子一个人他不放心。

想不到一夜之后,河上所有的石桥,都扎上了漂亮的红绸花。

河岸边、桥上,甚至桥两边的酒楼都挤满了人,看样子不闹上一整天不会消停。

李蒙拉了个卖莲蓬的小子,让他捆一大捆莲蓬,才打听什么情况。

“小哥外地来的吧?总共一吊钱。”

李蒙抱着莲蓬,绿蓬蓬一大簇拥到他的脸上,几乎淹没卖莲蓬的小贩。

“嗯。”李蒙好不容易掏出钱。

“咱们这儿永阴河上的秦蓁蓁,数一数二的红牌,今日嫁人!”

一缕遥远的记忆浮上来,李蒙冷不丁想起,前一年他路过永阴,就在馄饨摊子上,碰到秦蓁蓁的丫鬟,让他转告赵洛懿,说有人要娶秦蓁蓁做童养媳。

顿时李蒙不敢再留,从人群中挤到河边去,他如今身手矫捷,无人能拦得住他,何况只是些不会武功的常人,李蒙便像一尾泥鳅,三两下摆到了河边。

旁边人奇怪地盯来:刚才这人在这里?刚才在这里的是这人?

李蒙遥遥望向江中。

一艘不大的画舫上,扎满了红绸,挂满红花,周围几只小小扁舟围着,舟上盛满各色鲜花,簇着一船九只乌黑发亮的酒坛,坛口红绸扎好,取天长地久之意。

“听说新郎大有来头啊。”

“是啊,要不然怎么敢和巡抚大人对上?”

“俞大人清正廉明,就是他家里那个母老虎,她看上的东西,还没有要不到手的。欺男霸女的事,他那夫人干过也不是一两回了。”

“说实话吧,平日里见了那些舞刀弄枪的,咱们躲也躲不及。但真要来点事,还是提剑说话硬气。”

“就你,手无缚鸡之力,还是捉笔妥当。”

“这不是说说嘛?你见过三十岁才练武的啊?我这把老骨头,还想留着喝儿子的喜酒。”

“今日人人有酒,只要抢得到船上去。”

“我不会泅水,我才不去。”那人摇头向后退,又挤到外圈去。

一艘小船从远处划来,船上一面锣。面带喜色的一个标致丫鬟迎风站在船头,手捉着敲锣的小槌。

她一身的红衣,映在绿水之中,已煞是好看。

顿时人群又一阵骚动。

“今日我家娘子大喜,想必众位乡亲是来沾沾娘子的喜气,也为娘子贺喜来的。”

“我不是为了你家娘子!我是来问你有没有定亲的!姑娘,你有没有定亲啊?”

丫鬟愣了愣,脸色白中泛红,特意避开那一面人墙,放任众人吵嚷不再朝他们说话。不过那清脆的女声还是让四周的人都能听得清楚,当年李蒙不懂,现在看出丫鬟也是有内力的却是轻巧的一桩事。

“我家娘子招赘的这名新姑爷,他不爱热闹。原定叫大家抢着上船,船上存了三十年的女儿红就归每条船上最后余下的那位。这事就不好办了。”

“慢着。”

那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每个人都听见了,还听得一清二楚。

李蒙纵身一跃,稳稳落在丫鬟的船上,水波细细从船底扩开。

“是你?”一抹不自在从丫鬟脸上一闪而逝,她低声警告道:“不准备贺礼就罢了,难不成你竟是来砸我家娘子的场吗?”旋即丫鬟变脸,笑吟吟地说:“既然有人已经抢了先,那我再说一下规则。最后余下的那位,女儿红领回去,敬酒闹新人,我家娘子心领便是。”

一时间众人哗然,有不少人冲着今日能最后一睹才貌双全的秦蓁蓁在这一日会是何等千娇百媚,纷纷闹将起来。

“为了向大家赔罪,胜者不只能获得九坛酒,还能带走五两金子。我家娘子居于永阴多年,全赖大家照应,才得以安稳度日,理当答谢。”

这下再无人有什么不满,毕竟秦蓁蓁再是花容月貌,也比不上五两金子对一个寻常百姓的意义。

“既然不是嫁给俞夫人的侄子,我理当拜贺,秦姑娘是我师父的好友,劳烦姑娘通禀一声。师父他现在不在永阴,否则这杯喜酒,我想他也很想喝。”

那丫鬟面有难色,十分不耐,却也没了说辞,只得一跺脚:“那你等等,我家娘子不知道你要来贺喜,要通报一声,再看能不能请你进去吧。”

“嗯。”李蒙嗯了声,视线越过丫鬟,一副“不让进我就闯”的架势。

不消片刻,丫鬟出来请李蒙进去。李蒙便跟在她身后,踩着一条条靠船架起来的木板,一步一步走上秦蓁蓁的船。

比秦蓁蓁卖艺的船大一些,看入眼的尽是红色,一派喜气。

李蒙把头一低,随丫鬟入舱内。

只见秦蓁蓁的榻上坐着一名男子,秦蓁蓁手一松,满把珠帘哗哗落下,堪堪掩住李蒙的视线。

“秦姑娘。”李蒙拱手,将他夹在腋下的莲蓬放在桌上。

“我以为好大一份礼。”丫鬟嘲道。

“不得无礼,你先出去招呼宾客,务必待人客气。”

丫鬟出去,李蒙才有功夫仔细看看秦蓁蓁,秦蓁蓁请他坐下,亲手为他斟了一杯酒。

“今日没有摆席,唯有薄酒一杯,李小公子来得巧,想不到还有幸见一面。”

李蒙面不改色喝了。

“我也没有想到,能喝到秦姑娘的喜酒。”

“怎么?我像是嫁不出去的样子吗?”秦蓁蓁俏皮地眨了眨眼,今日是她大喜,那张温婉的脸孔却只薄施脂粉,日光倾斜,照得仿佛是新削的冰藕,唯独一张樱桃小嘴,很红。白雪堆里一点血,让人挪不开眼。

“不是,那时我以为师父会很快赶我走。”

秦蓁蓁目光闪烁,低下头,为李蒙再斟一杯,酒壶盖子与酒壶撞出零碎的声音,一只白玉杯递到李蒙手里:“怎么会呢?”

“他不喜欢麻烦,当年的我是个大麻烦。”李蒙一哂,仿佛口渴一般,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催秦蓁蓁再满一杯。

第三杯喝下去,李蒙才道:“今日没带什么好东西来,如今的我早已不是当年的我,秦姑娘只要有吩咐,放信鹞去找我,无论何时,我一定尽量赶到。想必能派上一些用处。”

“小兄弟如今的威名,谁不知道呢?”秦蓁蓁笑道,红唇委婉地弯出一道弧度:“这礼够贵重的,我年长你一些,要是你不嫌弃,不如称呼我一声姑姑。”

“秦姑娘看着年轻,怎么能叫姑姑?”

秦蓁蓁笑了笑,便揭过去不再提起。

李蒙贺喜完,就该走了,走到舱门边,忽然回头,正在对珠帘后的人点头的秦蓁蓁便猝不及防被李蒙看了个一清二楚。

秦蓁蓁转过脸来时,见李蒙在看,顿时面色不好,强扯出笑来:“李小公子请自便,我就不送你出去了,我这里也不便送你出去。”

“嗯。”李蒙淡道,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问:“今日秦姑娘怎么不问起我师父,往日每到永阴,你总要叫我交给他一些药,叮嘱他与人交手要当心。”

秦蓁蓁眼睛睁大,秀眉一轩,低下头,再抬头时已恢复镇定自若:“往日我挂念你师父,如今,论礼论本分,我挂念的,也不该再是他。”

良久,李蒙方才颔首:“不叨扰姑娘大喜,告辞。”他的视线扫向珠帘,秦蓁蓁手在裙上抓紧,脸色煞白。李蒙却轻飘飘收回视线,头也不回捞起门帘。

随即船身微微一荡,就知是李蒙飘然远去。

秦蓁蓁双肩耷拉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去,肩膀被身后人握住时,惊得她一跳。

“我以为他会再迟一些才到永阴。连累你受惊了。你放心,我不会跟他走。”一个沉稳的男声说。

秦蓁蓁想握住肩头那只手,又不敢,垂着头,低声道:“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占了便宜的又不是我。”懒洋洋的腔调。

“这么多年……”秦蓁蓁声音难得失去平静,仿佛那颤抖的声线里隐藏着一颗噗通直跳的心。

“我知道。”那只手更用力地握紧她的肩膀。

空气凝滞片刻,秦蓁蓁忽然埋头在掌中,深深吸气的声音不住激颤,片刻后,她睫毛一抖,抬起那张清丽倔强的脸。

“赵洛懿,你欠了我的,你可要记着。”

低低的一声笑:“自然记得,这不是来还你了吗?”

秦蓁蓁才算安下心来,坐到妆镜前:“我的胭脂呢?”

她手在桌子上摸了半天,才在丁零当啷的声音里翻出胭脂盒来,晕上双颊,看着不那么苍白了,秦蓁蓁方才满意。

“这本该你来敷。”秦蓁蓁嗔道。

赵洛懿却在一旁矮榻上歪着了,闭目:“不给你敷,都说我没多少日子,要是你习惯了,那我岂不是欠你更多,下辈子也还不清了。”

秦蓁蓁面上微微的红,不知道是胭脂,还是害羞。

这时船身激剧一顿,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

秦蓁蓁才意识到好像周遭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寂静下来,不吵不闹了,她略皱起眉,看向舱门,等着,那一挂门帘却纹丝不动。

“那你欠我的,怎么算?”冷硬的声音透着一丝愤怒、一丝委屈、一丝无奈。

赵洛懿猛地从矮榻滚了下去,扯过榻上的毯子,把脸捂了个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