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人之将死的时候会想许多事, 那些记忆深处的点点滴滴都会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在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那种感觉, 就像恨不得趁这人生的最后一刻, 将整个生命旅程再从头过上一遍。
当手筋脚筋皆被挑断, 我坐在轮椅上, 从偏殿的窗户望出去, 只能看到一堵艳红的宫墙。其实那高度并不算高,换作以前也许一个轻跃就能翻过宫墙,然后此刻, 对于已成废人的我而言,那面红墙却已高得难以跨越, 偶尔坐在庭院里望着那堵墙, 突然有些向往外面的世界。
而后我突然明白了, 原来宫墙再怎么红艳辉煌,却终究是个禁锢, 而我这被折了双翼的所谓废帝坐在这,不过只是一只笼中之鸟。
那个孩子如今应该已经是这玄漪的王了吧?每每念及罹湮,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说到底他仍是我的弟弟,与我同父异母的皇弟。
他们都以为我很在意这皇位, 拼尽全力想要保住自己的地位, 孰知这么多年来, 我这皇帝当得一点都不开心, 然即便如此, 却也必须如此过下去,直到我再也无法在那龙椅之上稳坐。
最近总是在想以前的事, 一件又一件,有些本以为自己早该忘怀的往事,至今方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曾遗忘过。我还记得父皇曾经那样的疼爱我,因为我是他的第一个儿子,那段时日直至今日我仍觉得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刻,那时候母后常教我念三字经,我依然记得那最初的四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皇后有了身孕那会儿,我是惧怕的,倒不是怕谁会来与我争夺太子之位,只是害怕有了这个弟弟以后,父皇便再也不会将我当做心头肉。所以我故意去害皇后娘娘,希望她肚子里的孩子死掉,可是我终究失败了,父皇得知是我害皇后险些流产,于是一怒之下将我幽禁起来,整整一年。
父皇终究不知道,我做了那么多,只不过是因为我在意他,而在他的眼里,我最终只成了一个恶毒的小孩。那天他狠狠地训斥我,说我小小年纪竟如此歹毒,我想解释的,可是他却打了我一巴掌,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一巴掌的声音那样的清脆响亮,而左颊火烧一般,疼痛仿佛蔓延进心头。
我轻抚自己的脸庞,仿佛当年的那个巴掌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
在我幽禁的时候,也是被关在如今我被禁闭的这座偏殿里,想想真是讽刺,事隔二十余年,竟以这样的方式又回到了这里。想起那段时间,只有母后会来看我,她每次来都会抱着我痛哭一场,我劝她别哭,可她却哭得更厉害。
母后告诉我皇后诞下了一个小皇子,父皇为之起名萧琰,而与此同时君家亦诞下了个男孩子,叫罹湮。我一直不知道,萧琰才是罹湮,罹湮才是萧琰。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再度被关进这座偏殿,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父皇一直防着我,他真是很了得,可是为何我知道这些真相,知道他对我的不信任,心里却会如此酸涩?
难道我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在父皇的心里,那个太子要胜过我百倍吗?明明知道,却仍旧心中酸涩难受,只觉得输了个彻底,很是不甘。
而在我从那座偏殿出来后没多久,恰逢小皇子一周年庆,那天我确实是想杀死那个孩子的,可是最终我不忍心,想来他终究是我的弟弟,他的身体里毕竟流着一部分与我相同的血液,所以最终我选择放手。可是父皇不知道,他只相信我是打算杀死他宝贝的太子,所以一句解释都不听就将我拖下去重打板子,后来我常想起那一日,就算他真的听了我的解释又如何,他会信吗?
那天母后拼了命地保护我,她挡在我的背上,将我弱小的身躯拥在怀里,我听着板子重重地打在母后身上的声音,向来坚强的我突然哭了出来。
母后为我挨了五十大板奄奄一息,而我却因她的保护安然无恙,那日我恳求父皇宣太医来为母后救治,可他却回了一句,“害人终害己,嫣妃,你有今日全因你生了如此一个孽子。”
明明是我的错,为何要怪到我母后身上?那个夜晚,我抱着我的母后哭得很伤心,而她却撑着最后一口气为我拭去眼泪,对我说:“对不起,是母后害了你,要不是因为母后身份卑微,太子之位便是你的。”我冲她拼命摇头,“我不要当太子,我只希望母后能够好好地活下来。”
母后合上眼前最后给了我一个微笑,我总觉得那个笑容里藏着太多的辛酸与悲哀,她最后也只给了我三个字,“对不起。”可是我要的根本不是这么一句道歉,我要母后陪在我身边,我已经没有父皇了,难道连母后都要失去了吗?
我使劲地摇晃她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唤着她,只盼母后能够睁开眼看看我,可是这终究成了奢望。
后来我说:我恨我母后,可我也爱她。
我从来不介意她是不是出身青楼,也不在意自己是否应当成为太子,我想要的不过是那样一份亲情,希望有一个疼我的父皇和一个疼我的母后,可是,上天真的很残忍,连如此微不足道的请求,他都忍心剥夺。
而从那一天起,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当上玄漪的王,一定要让在天上的母后看到,我萧珏也能坐上龙椅,也要让父皇知道,我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而后的日子,我一直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假太子是我杀的,父皇也是我杀的。君再策是我下令暗杀的,尹庭沛也是我下令铲除的。
假太子死的那会儿,父皇曾来找过我,当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杀死的不过是个假冒的太子,还沾沾自喜我又往最终的目标近了一步。父皇问我太子是否是我下的杀手,我坚决否认,道自己并没有杀死太子的能力,却也没有隐瞒自己对于太子之死的喜悦,那日我还笑说:“太子死了正好,我还巴不得呢!”父皇听了大怒,挥手又要打我,但这回却被我躲过了。
那日他离开的时候极为愤怒,我看着他那模样,心情莫名地舒畅,也许我只是希望他能为我有点情绪波动,哪怕是气我怨我,总好过对我不理不睬,我只是想让他知道,除了萧琰,我也是他的儿子。
可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最终会亲手杀死我最在意的父皇。他死掉的那个夜晚,他曾对我说:“你会后悔的。”当时我还坚定地回答他,“不,我不会的。”可就在第二日,我便后悔了,却不是后悔自己为了当上皇帝而双手染血,只是后悔我杀死了这个时候我仅剩的亲人。
登基大典完后,我曾在御花园内看到一只螳螂,突然想起曾在书籍中读到过,有一部分的雌性螳螂在□□过程中会试图吃掉自己的配偶,那像是一种变态的爱情,极端且偏激,有点像此刻的我。
我爱我的父皇,爱到了极端,却也成了一种变态的感情,最终杀死他,却仍旧为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只说,是我太爱他,太在意他。
我想我最终定会死在罹湮和寐瞳手里,但我却一点都不恨他们,反而有些感激他们了。也许我早就想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了,只是一直没能找到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如今这样,倒是正好合了我的心意。
初春的午后阳光很温暖,我喜欢坐在庭院里看蓝天,有时也看看那堵不高的宫墙。
罹湮来找我的那一天,天很蓝,寐瞳跟在他的身旁,一如当年他跟随我的模样。也许我的日子也将到此为止了,但罹湮和寐瞳似乎都忘记了,这天,其实是我的生辰。
罹湮说:“我是来杀你的,为我爹及那些效忠父皇的忠臣们报仇。”我知道他口中的爹是君再策,那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称呼他为“爹”。而我很羡慕他,至少他曾有那么多的亲人疼爱着。
锋利的刀子划过我的咽喉时,我不觉得怎么痛,反之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看着鲜血从颈项流淌而出,衣襟瞬间被染作殷红,我却笑了起来,双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但我相信,他们都能从我的口型中看出我所说的话,是“对不起”和“谢谢”。
寐瞳最后为我吹了一回那首《乱红》,是时我终于又找到了初见时的感动,如春暖花开,温暖动人。
据史书记载,玄漪十九年三月,废帝萧珏驾崩,享年三十一岁,在位十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