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殿的边上有一座小阁叫书香阁, 平日里被驸马爷当做书房来使,有时军中几位将领前来与他商议大事,也是在这书香阁内。
而此时寐瞳则坐在柒林对面, 手里端着温热的茶盅, 掀起杯盖轻轻拨开浮在水面上的根根针叶, 他的唇角含着一丝暧昧不明的笑意, 浅呷一口茶水, 叹上一句“好茶”,随后缓缓抬起眼,微笑着对上柒林的双眸, 似关怀地慰问:“驸马殿下为音杀之术所伤,不知伤势可有好些?”
寐瞳此言的意思明白得很, 而柒林也不笨, 自然听得懂寐瞳的暗示, 却也并无惊讶,只是坦然地瞥了寐瞳一眼, 亦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半晌才道:“劳国师费心了。”
寐瞳见柒林非但不否认,反而承认得如此爽快,倒是对这美得有些不像话的男子刮目相看,“当日寐瞳坏了驸马的好事, 从您手里救走了漫罗, 难道您就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
柒林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 勾起一个极浅的笑容, 却美得让人神魂颠倒, “你认为我该说些什么?”他不答反问,笑意更浓, “我并不在意,机会还很多,你能从我手里救走她一回,又能否保证以后每次都能将她救走?”
寐瞳并未正面回答柒林的问题,反是问:“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一直以来你都误会了漫罗?”
“误会?”柒林的音调略微上扬,他冷笑道:“你根本不知道当年的事,又有什么资格来同我说这些?”真正有资格的只有亲身经历过那些事的人,他,或是她。别人永远都不会懂他当年所受的苦痛,没有人能明白这么多年来,他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而寐瞳却不以为然,轻轻地笑起来,他意味深长地摇了摇食指,“你错了,或许我知道的比你还多。”见柒林的表情变得冷漠起来,他再度启口,“这样如何?我们来打个赌。”
柒林微凝了下眉头,不解地问:“什么赌?”
寐瞳笑得略显邪佞,食指变换了个方向,指向了柒林心口的位置,“赌颜漫罗心里有你。”
柒林闻之不禁一哼,心头忽然起了一股怨念,声音压低了几分,冷然道:“如果她心里真的有我,当日又怎会想尽办法要置我死地?”
寐瞳淡然地摇首,又端起茶来喝,抿了一口轻叹,“你所看到的未必是真。”将茶盅重重地摆在茶几上,他认真地望向柒林,正色道:“敢不敢赌?”
柒林略微一怔,旋即问:“赌注呢?”
而寐瞳却说:“没有赌注只有结果,我只是想要向你证明,其实漫罗她很在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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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夜漫罗醒来以后,她的情绪就很不稳定,有时候闹腾起来就像个任性的小孩,也就只有容轩能耐下性子来安抚她,寐瞳见着她闹脾气,便躲得远远的,只在她心情好的时候才会出现在她面前,而不得不承认,他这种做法很聪明。
某一日寐瞳见漫罗心情不错,便坐下来与她谈天说地,容轩则在边上研究着他的医书笔记。寐瞳问漫罗,“最近感觉如何,是否有想起些什么?”而漫罗却答了他一句,“什么都没想起,倒是忘记了不少。”
当时寐瞳也没明白漫罗的意思,却只是耸了耸肩,什么都没问。而漫罗心中却一点点地泛起恐慌,她是真的忘记了很多事,将那些本该属于颜筱朵的记忆都忘得差不多了,她开始害怕,怕有一天她忘记了关于颜筱朵的一切,那么她又是谁?颜筱朵?还是颜漫罗?
寐瞳并未注意到漫罗内心的无助,只随意地提起了柒林,道驸马爷近日整日整夜地窝在书香阁内,也不知究竟在忙什么,听下人们说,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出来过了,吃住都按在了小阁里。
漫罗也就只当故事听,听过便作罢了。然而此时殿外忽然吵了起来,三人纷纷抬起头,将注意力放到了外边,容轩将医书合上,款步走到屋外,招了个奴才进来,细细问道:“外边是怎么了?为何如此吵?”
那奴才满头的大汗,像是刚从外边跑回来似的,一听容轩这话,赶忙答道:“是书香阁失火了,火势大得很,大伙儿都在尽力救火,可是瞧那势头怕是一时半会儿也灭不了。”
“书香阁?”漫罗坐在桌旁,暗自念着这三个字,隐约感到心里一慌,随之脑海中忽而闪过一个画面,她惊得猛然站起身。
容轩和寐瞳都诧异地望向她,却只见她脸色惨白,双唇似有轻微的颤抖,随之有一个名字从她唇齿间蹦出,他们都能清晰地听到,她说的是——柒林。
伴着那一句梦呓般的自语之后,漫罗疯狂地冲出了子望宫,她认得月华殿,也知书香阁便在月华殿的边上,于是拔腿直朝着那方向奔去。
寐瞳眼见这情势紧急,连忙与容轩一同追着漫罗而去。
至书香阁外,奴才们都在拼命地浇水救火,可是那火势大得只见一片火红,那样妖艳地燃烧着,仿佛这些水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反是只会助长了它的势头。
“柒林!”漫罗暗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就要往里冲,恰逢此时寐瞳与容轩赶到,见此场面,寐瞳一声厉喝,“快将七皇子拦下,切不可让她过去!”伴着命令,两名侍卫军将领便一人一边将漫罗的肩膀按住,顿时控制住她的行动。
“放开,放开我!”漫罗一见那二人押着她,便更加惶恐地尖叫起来,而两名侍卫军将领却如丝毫未闻一般依然禁锢着她的一举一动。
书香阁就在离漫罗五丈之外,此刻却被熊熊的烈火彻底地吞噬,那血红的光芒何其刺眼,正如梦魇中那片红光,仿佛能够瞬间灼伤她的眼。心中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恐惧,她尖利地大声喊着,“放开我,让我进去,柒林还在里面,柒林!”
一边喊着,泪水便止也止不住地滚落下来,她感觉那样的无力,试图挣扎,却挣不开那二人的牵制,眼前的火势仍旧那样剧烈,疯狂而猖獗地往上直窜,那火苗仿佛能冲上云霄,又似乎可吞噬一切。
“让我去救柒林,求求你们让我去救柒林!”她拼命地嘶喊着,一声比一声惨烈,“不要死,柒林——柒林——你不可以死,柒林!”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与今日极为相似的画面,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日她好像也是这样,站在听风楼前,哭喊着,撕心裂肺地叫着他的名字,可是终究无人回应她。
那日也有两个人拼命地拉着她不让她冲入火海,他们在她耳边劝说,让她冷静,让她别这样,可是那里面的人是柒林啊,是她的柒林,叫她如何冷静?
漫罗的身后,某个角落里,寐瞳同与他并肩而立的那个少年说道:“你看到了吧?”而柒林则不敢置信地摇着头,“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
寐瞳淡然地呵出一口气,“你不妨自己去问问她。”伴着他的话落,柒林迅速冲到漫罗面前,捧起她满是泪水的脸孔,“我在这里,漫罗,你看看我啊漫罗,我是柒林,我没有死。”
漫罗听着声音,这才收拢了焦距,将目光投向柒林,随后破涕为笑,虚弱地启口,“幸好你没有死。”言下又是一长串的泪珠滚出眼眶,“柒林,相信我,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你死,从来没有。”
她一直有一句话想要对柒林说,可是找不到机会,待到重新遇见了柒林,却又似乎因为时间太久而想不起来了,直到这一刻,看着柒林的脸庞在火焰的光芒中微微泛红,那句话方才被她记起来。
柒林一把将漫罗揽入自己的怀中,望着她带泪微笑的模样,转眼她晕倒在他的怀里,“为什么?”他低声问着。
“正如你所看到的,当年要杀你的人不是漫罗,是皇上。”容轩这才慢慢走到他面前,娓娓而道:“那天漫罗也是像今日这样,在小楼外疯狂地叫着你的名字,她甚至想要冲进火海去救你,奈何被侍卫拉住,不是她不想救,而是她无力救。”容轩叹了一口气,又说道:“你误会了她近三年,所以根本无法理解,当时她眼睁睁地看着你葬身火海又是怎样绝望的心情。官兵在小楼内一共找到七具尸体,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漫罗见了以后便晕死过去,足足睡了一个月。醒来后就变了,变得残暴不仁。”
说着,他又向柒林走近了一步,继而蹲下身,将漫罗从他怀中接过抱在自己的怀里。起身后他淡漠地俯视着柒林,最终甩下一句,“而这些,你全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