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日子慢慢地流逝。秋茶采过没有多久,冬天就来临了,这年的冬天,雨季来得特别早,还没进入阴历十一月,檐边树梢,就终日淅沥不停了。冬天不是采茶的季节,高立德停留在家的时间比以前更多了,相反地,柏霈文仍然奔波于事业,扩厂又扩厂,他收买了工厂旁边的地,又在大兴土木工程,建一个新的机器房。因为建筑图是他自己绘的,他务希达到他的标准,不可更改图样,所以,他又亲自督促监工,忙得不亦乐乎,忙得不知日月时间,天地万物了。在他血管中,那抹男性的、创业的雄心在燃烧着,在推动着他,他成为一个火力十足的大发动机。拥着含烟,他曾说:
“你带给我幸运和安定,含烟,你是我的幸运,我的力量,我爱你。”
含烟会甜甜地微笑着,她陶醉在这份感情中。努力吧!霈文!去做吧!霈文!发展你的前途吧!霈文!别让你的小妻子羁绊了你,你是个男人哪!
但是,同时,柏老太太没有放松含烟,她开始每日把含烟叫到她的屋子里来,她要她停留在自己的面前,做计线,打毛衣,或念书给她听。她坦白地对含烟说:
“你最好待在我面前,我得保护我儿子的名誉!”
“老太太!”她苍白着脸喊。
“别说!”老太太阻止了她,“我了解你!我完全了解你是怎样一种人物!”
她不辩白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消逝,她有种疲倦的感觉,随她去吧!她顺从柏老太太,不争执,不辩白,当霈文不在家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机器,一个幽灵。她任凭柏老太太责骂和训斥,她麻木了。
她的麻木却更刺激了柏老太太,她说她是个没有反应的橡皮人,是不知羞的,是没有廉耻的。不管怎么说,含烟只会用那对大而无神的眸子望着她,然后轻轻地、轻轻地叹口气,慢慢地低下头去。柏老太太更愤怒了,她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被轻视了。因为,含烟那样子,就好像她是不值一理的,不屑于答复的。她开始对那些邻居老太太们说:
“我那个儿媳妇啊,你跟她说多少话,她都像个木头人一样,只有在男人面前,她可就有说有笑的了。本来嘛,她那种出身……”
对于这种话,含烟照例是置若罔闻。但是,有关含烟的传说,却不胫而走了。柏家是巨富豪门,一点点小事都可以造成新闻,何况是男女间的问题呢!因此,当第二年春天,开始采春茶的时候,那些采茶的女孩,都会唱一支小歌了:
那是一个灰姑娘,灰姑娘,
她的眼睛大,她的眉儿长,
她的长发像海里的波浪,
她住在那残破的灶炉之旁!
她的舞步啊轻如燕,
她的歌声啊可绕梁,
她的明眸让你魂飞魄荡!
有一天她跟随了那白马王子,
走入了宫墙!走入了宫墙!
穿绫罗锦缎,吃美果茶浆,
住在啊,住在啊——
那庭院深深的含烟山庄!
这不知是哪一个好事之徒写的,因为含烟深居简出,一般人几乎看不到她的庐山真面目,因此,她被传说成了一个神话般的人物。可喜的是这歌词中对她并无恶意,所以,她也不太在乎。而且,另一件事完全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带给她一份沉迷的、陶醉的、期盼的喜悦,因为,从冬天起,她就发现自己快做母亲了。
含烟的怀孕,使霈文欣喜若狂,他已经超过了三十岁,早就到了该做父亲的年龄,他迫不及待地渴望着那小生命的降临,他宠她,惯她,不许她做任何事。而且,他在含烟脸上看到了那份久已消失了的光彩,他暗中希望,一个小生命可以使她健康快乐起来。但是,柏老太太对这消息没有丝毫的喜悦可言,暗地里,她对霈文说:
“多注意一下你太太吧!你整天在工厂,把一个年轻的太太丢在家里,而家里呢,偏巧又有个年轻的男人!”
“妈!”霈文皱着眉喊,“你在暗示什么?”
“我不是暗示,我只是告诉你事实!”
“什么事实?”霈文怀疑地问。
“含烟有心事,”柏老太太故意把话题转向另一边,“她只是受不惯拘束,我想。”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妈?”霈文紧钉着问。
“你自己去观察吧,”柏老太太轻哼了一声,“我不愿意破坏你们夫妻的感情,我不是那种多事的老太婆!”
“可是,你一定知道什么!”霈文的固执脾气发作了。柏老太太态度的暧昧反增加了他的疑心,他暴躁地说:“告诉我!妈!”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老太太转开了头,“只看到他们常常握着手谈天。”
“握着手吗?”霈文哼着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他的眼睛瞪得好大。
“这也没什么,”柏老太太故意轻松地看向窗外,“或者,这也是很普通的事,立德既然是你的好朋友,当然也是她的好朋友,现在的社交,男女间都不拘什么形迹的。何况,他们又有共同的兴趣!”
“共同的兴趣?”
“一个喜欢玫瑰花,另一个又是农业的专家,一起种种花,除除虫,接触谈笑是难免的事情,你也不必小题大做!我想,他们只是很谈得来而已!”
“哦,是吗?”霈文憋着气说,许许多多的疑惑都涌上了心头,怪不得她心事重重,怪不得她从不离开含烟山庄!怪不得她总是泪眼汪汪的!而且……而且……她曾要求去工厂工作,她是不是也曾努力过,努力想逃避一段轨外的感情?他想着,越想越烦躁,越想越不安。但是,最后,他甩了甩头,说:
“我不相信他们会怎样,含烟不是这样的人,这是不可
能的!”
“当然,”柏老太太轻描淡写地说,“怕只是怕,感情这东西太微妙,没什么道理好讲的!”
这倒是真的,霈文的不安加深了。他没有对含烟说什么,可是,他变得暴躁了,变得多疑了,变得难侍候了。含烟立即敏感地体会到他的转变,她也没说什么,可是,一层厚而重的阴霾已经在他们之间笼罩了下来。
当怀孕初期的那段难耐的、害喜的时间度过之后,天气也逐渐地热了。随着气候的转变,加上怀孕的生理影响,含烟的心情变得极不稳定。而柏老太太,对含烟的态度也变本加厉的严苛了。她甚至不再顾全含烟的面子,当着下人们和高立德的面前,她也一再给含烟难堪。含烟继续容忍着,可是,她内心积压的郁气却越来越大,像是一座活火山,内聚的热力越来越高,就终会有爆炸的一日。于是,一天,当柏老太太又在午餐的饭桌上对她冷嘲热讽地说:
“柏太太,一个上午没看到你,你在做什么?”
“睡觉。”含烟坦白地说,怀孕使她疲倦。
“睡觉!哼!”柏老太太冷笑着说,“到底是出身不同,体质尊贵,在我做儿媳妇的时代,哪有这样舒服,可以整个上午睡觉的?”
含烟凝视着柏老太太,一股郁闷之气在她胸膛内洇涌澎湃,她尽力压制着自己,但是,她的脸色好苍白,她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她瞪视着她,一语不发。
这瞪视使柏老太太冒火,她也回瞪着含烟,语气严厉地说:
“你想说什么吗?别把眼睛瞪得像个死鱼!”
含烟咬了咬嘴唇,一句话不经考虑地冲口而出了:
“我有说话的余地吗,老太太?”
柏老太太放下了饭碗,愤怒燃烧在她的眼睛中,她凝视她,压低了声音问: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含烟轻声地,但却有力地、清晰地说,“在你面前,我从没有说话的余地,你是慈禧太后,我不过是珍妃而已!”
高立德迅速地望向含烟,她的反抗使他惊奇,但,也使他赞许,他不自禁地浮起了一个微笑,用一副欣赏而鼓励的眼光望着她。这表情没有逃过柏老太太的视线,她愤怒地望着他们,然后,她摔下了筷子,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转过身子,昂着头,一步步地走上楼去了。她的步伐高贵,她的神情严肃,她的背脊挺直……那模样,那神态,俨然就是慈禧太后。
目送她走上了楼,高立德微笑地说:
“做得好!含烟,不过当心一点儿吧!她不会饶过你的!你最好让我对霈文先说个清楚!”
“不要!立德!”含烟急促地说,“请你什么话都不要说!你会使事情更复杂化!”
于是,高立德继续保持着沉默。但是,这天下午,霈文匆匆地从工厂中赶回来了,显然是柏老太太打电话叫他回来的。他先去了母亲的房间,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卧室,面对着含烟,他的脸色沉重而激怒。含烟望着他,她知道柏老太太对自己一定有许多难听的言词,她等待着,等待着霈文开口,她的表情是忧愁而被动的。
“含烟,你是怎么回事?”柏霈文终于开了口,声音是低沉的、责备的、不满的,“你怎么可以对妈那样?她关怀你,对你好,而你呢?含烟!你应该感恩啊!”
含烟继续望着他,她的眉峰慢慢地聚拢,她的眼睛慢慢地潮湿,但她没有说话,一句话都没说。
“含烟,你变了!”霈文接着说,“你变得让人不了解了!我不懂你是怎么了,你有什么心事吗?你对柏家不满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含烟,说实话,你最近的表现让我失望!”
含烟仍然望着他,但,泪水缓缓地沿着面颊滚落下来了,她没有去擦拭它,她一任泪珠奔泻,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闪着泪光,闪着不信任的光芒。带着悲哀,带着委屈,带着许许多多难言的苦楚。霈文紧锁着眉头,含烟的神情使他心软,可是,他横了横心,命令地说:“擦干眼泪!含烟,去向妈道歉去!”
含烟轻轻地摇了摇头。
“去!”霈文握住了她的肩膀,站在她的面前。她正坐在床沿上,仰着头望着他。他摇撼着那肩膀,严厉地说:
“你必须去!含烟!”
“不!”她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含烟!”他愤怒地喊,“立刻去!”
她垂下了头,用手蒙住了脸,她猛烈地摇头。
“不!不!不!”她一迭连声地说,“别逼我,霈文,你别逼我!”
“我必须逼你!”霈文的脸色严肃,“母亲是一家之长,我不能让人说,柏霈文有了太太就忘了娘,你如果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好妻子,也不应该让我面对这个局面,让我蒙不孝之名!所以,你必须去!”他的声音好坚定,好沉重,“听到了吗?含烟,你无从选择,你必须去!”
含烟抬起头来了,她再度仰视着他,她的声音空洞、迷惘,而苍凉,像从一个好远好远的地方传来:
“你一定要我这样做?”她问,幽幽地,她的眼光透过了他,落在一个不知道的地方。
“是的!”霈文说,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含烟的神情使他有种不祥之感。
“那么,我去!”她站起身来,立即往门口走去,一面自语似的说,“但是,霈文,你会后悔!”
他抓住了她的胳膊,紧盯着她。
“你是什么意思?”
她望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挣脱了他的掌握,她走出了门外。她的身子僵直,她的脸色苍白而一无表情。她径直走到柏老太太的门前,推开了门,她直视着柏老太太,用背台词一样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
“我错了,老太太,请你原谅我。因为我出身微贱,不懂规矩,冒犯了你,希望你宽宏大量,饶恕我的过失。”
说完,她不等柏老太太的回答,就立刻转过身子,走回自己的房间,她只走到了房门口,就被一阵子突来的晕眩和软弱打倒了,她踉跄了一下,仓促间,她想用手扶住门,但没有扶住,她扑倒了下去,晕倒在门前的地秘上面。
霈文大喊了一声,他冲过来,抱住了她的头,直着嗓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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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烟!含烟!含烟!”
她一无所知地躺着,头无力地垂在他的手腕上。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微弱,霈文的心脏收紧了,绞痛了,冷汗从他额上沁了出来。他苍白着脸,抱起她来,仍然一迭连声地喊着:
“含烟!含烟!含烟!”
整栋房子里的人都被惊动了,高立德也从他房里冲了过来,一看到这情况,他立即采取了最理智的步骤,他冲向楼下客厅,拨了电话给含烟的医生。这儿,霈文把含烟放在床上,他焦急地摇撼着她,掐着她的人中,用冷毛巾敷她的头,一面不停地喊着:
“含烟!醒来!含烟!醒来!含烟,我心爱的,醒来吧!含烟!含烟!”
他吻她的面颊,吻她的额,吻她那冷冰冰的嘴唇。但她毫无反应,她那张小小的脸比纸还白,乌黑的两排长睫毛无力地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了两个弧形的阴影。
医生来了,经过了一番忙碌的打针,安胎,诊断,然后,医生严重地说:
“最好别刺激她,让她多休息,否则,这胎儿会保不住的。”
医生走了之后,霈文仍然守在含烟的身边。柏老太太只来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她认为含烟的晕倒完全是矫情,是装模作样,因此,她对她更增加了一份嫌恶,多会施手段的小女人!她显然又让霈文神魂颠倒了。
好久之后,含烟才醒了过来,她慢慢地张开眼睛,一时间,有点儿恍恍惚惚,她似乎是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事。霈文深深地注视着她,他怜惜地抚摩着她的面颊、她的头发、她那瘦瘠的小手。眼泪涌进了他的眼眶,他轻声地叫:
“含烟!”
她望着他,想起经过的事情来了,翻转了身子,她用背对着他,把头埋进了枕头里,她什么话都没说。这无声的抗议刺痛了他,他看着她的背脊,以及她那瘦弱的肩膀。她一向是多么柔顺,为什么变得这样冷漠了?他痛心地想着。然后,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抚弄着她的头发,低声地说:
“别生我的气,含烟,我也是无可奈何啊!我知道婆媳之间不容易相处,但是,谁叫我们是晚辈呢?”
她继续沉默着,躺在那儿动也不动。霈文心中的痛楚在扩大,他隐隐地感到,含烟在远离他了,远离他了。他摸不清她的思想,他走不进她的领域,他们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为什么呢?他沉痛地思索着。难道……难道……难道真是为了高立德?他想着当她晕倒时,高立德怎样白着脸奔向客厅去打电话请医生,事后又怎样焦灼地在门口张望……他的心变冷了,他的手指僵硬地停在她的头发上。就这样,他在那儿呆坐了好长的一段时间。然后,他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走出了房间。
含烟看着他出去,泪濡湿了枕头,她仍然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但是,在她的心底,那儿有一个裂口,正在慢慢地滴着血。
霈文下了楼,高立德正坐在客厅中看晚报,看到了他,高立德放下报纸,关怀地问:
“怎样?她醒了吗?”
霈文瞪着他,你倒很关心啊!他想着。走开去倒了一杯茶,握着茶杯,他看着高立德,慢吞吞地说:
“是的,醒了。”
高立德注视着他。
“霈文,”他忍不住地说,“待她好一点,你常不在家,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霈文的眼光直直地射在他的脸上。
“你的意思是什么?”他闷闷地问。
“我想——”高立德沉吟地说,“你母亲并不很喜欢她。”
哦,你倒知道了?霈文紧紧地盯着他。原来是你在挑拨离间哦!你想在我们家扮演什么角色呢?他放下了茶杯,慢慢地,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也有句话要对你说,立德!以后,请你把心神放在茶园上,不要干涉我的家务事!”
高立德跳了起来,愤然地看向霈文,霈文却抛开他,径自走上楼去了。高立德气怔了,好久好久,他就这样愤愤地对楼梯上瞪视着。
接着,一连好几天,含烟没有下床。霈文和含烟之间,那层隔阂的高墙已经竖起来了,他们彼此窥测着对方,却都沉默着,不肯多说话。含烟更僬悴,更苍白了,对着镜子,她常喃喃地自语着:
“你快死了!你已经没有生气了,你一定会死去!”
于是,她叹息着,她不甘愿就这样死去,这样沉默地死去!这样委屈地死去!她走下了楼,那儿有一间给霈文准备的书房,但是,霈文太忙了,他从没时间利用这书房。她走了进去,拿出一沓有着玫瑰暗花的信笺,她决心要写点什么,写出自己的悲哀,写出自己的爱情,写出自己的心声。于是,她在那第一页上,写下了一首小诗:
记得那日花底相遇,
我问你心中有何希冀,你向我轻轻私语:
“要你!要你!要你!”
记得那夜月色旖旎,
你问我心中有何秘密?我向你悄悄私语:
“爱你!爱你!爱你!”
但是今夕何夕?
你我为何不交一语?我不知你有何希冀,
你也不问我心底秘密,
只有杜鹃鸟在林中唏嘘:
“不如离去!不如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