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
兄妹二人因一次新武器试验事故曾偶然掉出我们的宇宙,这个奇特的经历促使他们对人类世界的合理性有了新的思考。
孩子们,人类的逻辑思维能力是上帝最宝贵的恩赐。这么说吧,正是由于人类大脑基因的某种变异,使其具备了超越直观的形而上的思维能力,人类才超越了动物的范畴,才能避免尼安德特人的悲剧。
逻辑思维的威力在物理学和数学中得到最充分的体现,早在科学启蒙时期,伽利略就用思想实验的办法,推翻了曾被学术界奉为圭臬的“物体自由落体速度与重量成正比”的理论,这甚至是在他那次著名的比萨斜塔实验之前。他是这样驳难亚里士多德的:把一个重球A与一个轻球B绑在一块儿,那么整体的AB当然要重于A或B。按照上述理论,AB肯定比两球单独下落时的速度快;但换一个思考角度,因为B轻于A,它的下落速度当然比A慢,这样,把两者绑在一起时,B肯定要延缓A的速度,这就使合球AB的速度快于B但肯定慢于A。两种推理是不是都对?是的,都完全正确,但结论相反。所以,唯一的可能是推理所依据的平台,即那个理论错了。你们看,多么简洁明快的推理,却又无懈可击。有了这个推理,其实根本不用再爬到比萨斜塔上扔铁球了。
伟大的相对论更不用说了,它简直是一人之功,是一个天才大脑的杰作。爱因斯坦通过纯粹的思想实验,得出“光速不变”和“引力与加速度等效”的顿悟,彻底颠覆了人们奉为“绝对真理”的平直时空。爱因斯坦自己说,那对于他来说是“幸福的思想”。
其实还有一项著名的思想实验,只是常被人们忽略,那就是驳难时间旅行的“外祖父悖论”——你如果可以返回过去,就有可能杀死你的外祖父;但如果他在未有儿女之前被杀,怎么可能出现一个返回过去改变历史的你?这个驳难也无懈可击,所以唯一的结论是:时间旅行不可能。
这个思想实验之所以一直被人忽视,是因为其中掺有人的因素——人有自由意志,所以他们完全可以不杀自己的外祖父嘛。这种思考角度是完全错误的,人类作为群体而言其实并没有自由意志,比如,谁也不能保证在十万个时间旅行者中没有一个想杀死自己外祖父的人,那人可能是神经错乱,或者干脆是个狂热的科学信徒,不惜杀死外祖父来验证这个悖论。而只要有一个过得硬的反证,也足以推翻一条物理定律。
所以,孩子们,我要让你们失望了,我在这儿可以断言,无论是你们,还是你们的子孙后代,都甭指望去体验时间旅行,1000万年后也不可能,它永远只能存在于科幻小说中。但也不必失望,时间旅行不可能实现,并不意味着超维旅行——指超出三维空间的旅行——就不可能。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哪个思想实验能证伪它——当然也还没有证实。它究竟能否实现,也许就靠你们中某一个天才大脑了。
理论物理学家陈星北2017年在内蒙古达拉特旗某初中课外物理小组“纪念束星北110周年诞辰”座谈会上的发言。(束星北,1907年一1983年,20世纪30年代中国著名物理学家,极富天分,曾被认为是最可能摘取诺贝尔奖的中国人。1931年辞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工作回国效力。但其性格狂放,行事怪诞,不容于当时的社会,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一生坎坷,未能在学术上取得划时代的成就。这是他个人也是中国社会的悲剧。本文的主角取“星北”为名,显然是出于对束星北的敬仰)发言为摘录,未经本人审阅。
记录人:巴特尔(嘎子)
01.
位于廊坊的空间技术院育婴所正在忙于实验前的准备。这个“育婴所”里并没有婴儿的笑声和哭闹声,也没有奶嘴和婴儿车,它的正式名称其实是“中国空间技术研究院小尺度空间研究所”,所里的捣蛋鬼们嫌这个名字太拗口,就给它起了这个绰号。而所长陈星北也欣然认可并带头使用,因此这名字在所里所外几乎成了官称,只是不上正式文件而已。
实验大厅是穹隆式建筑,有一个足球场大,大厅中央非常空旷,几乎没有什么设备。只有一个很小的球舱吊在场地中央,离地有四米高。它是单人舱,样子多少类似太空飞船的回收舱,只是呈完美的球形,远远看去小得像一个篮球。它的外表面是反光镜面,看起来晶莹剔透,漂亮得无以复加。舱边站着两个小人,那是今天的舱员,旁边是一架四米高的舷梯车。
今天只是一次例行实验,类似的载人实验已经进行过五次,而不载人实验已经进行过15次了,人人都轻车熟路,用不着指挥。所以下边的人忙忙碌碌,陈所长反倒非常悠闲,背着手,立在旁边看风景。他的助手小孙匆匆从门口过来,低声说:
“所长,秦院长的车已经到了。”
陈星北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没有后续行动。小孙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催他。陈星北看看他,知道他的心思,没好气地说:“咋?有屁就放。”
小孙笑着说:“所长你还是到门口接一下的好。再怎么说,她也是咱的直接上级,肩上带着将星的大院长,尤其是咱的大金主。”顿了一下又说,“你知道的,这次她来视察,很可能就是为了决定给不给咱们继续拨款。”
陈星北满不在乎:“她给不给拨款不取决于我迎不迎接,我犯不着献殷勤。别忘了在大学里我就是她最崇拜的‘星北哥’,整天跟屁虫似的黏在我后边,就跟现在小丫黏糊嘎子一个样。你让我到大门口迎她,她能承受得起?折了她的寿!”
小孙给弄得左右为难。陈所长的德行他是知道的,但所长可以胡说八道,自己作为所长秘书却不得不顾忌官场礼节。不过用不着他作难了,因为一身戎装的秦若怡院长已经健步走了进来——而且把陈的胡说八道全听到耳里。秦院长笑着说:
“不用接啦,小孙你别害我折寿,我还想多活几年呢。”小孙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是替所长尴尬。偷眼看看,那位该尴尬的人却神色自若。秦院长拍拍小孙的肩膀安慰道:“你们所长没说错,上大学时我确实是他的跟屁虫。那时还一门心思想嫁他,就因为他常常几个月不洗澡我受不了——我可不是夸大,他只要一迷上哪个难题,真能几个月不洗澡。小孙你说,他现在是不是还这德行?”
小孙也放松了,笑着凑趣:“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机敏地离开了。陈星北过来和秦院长握握手,算是过了应有的礼节。秦若怡和陈星北是北大同学,比他低一届,两人虽是学理的(陈学理论物理,秦学力学),却都爱好文学,是北大未名诗社“铁三角”的两翼,算得上铁哥们儿。“铁三角”的另一边是当年的诗社社长唐宗汉,国际政治系的才子,比陈星北高两届,如今更是一位天字号的人物——现任国家主席。这两届政府中有不少重量人物出自北大,人们说清华的风水转到北大这边了。
“育婴所”实际不是空间院的嫡系,五年前陈星北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秦院长,成立了这个所。可以说这个建制完全是“因人而立”,因为秦若怡素来相信这位学长的怪才。而且,虽说陈星北为人狂放,平日说话满嘴放炮,但在关键时刻也能拿出苏秦张仪的辩才,“把秦小妹骗得一愣一愣的”(陈星北语)。“育婴所”成立五年,花了空间院一个亿,在理论上确实取得了突破,但要转化成实际成果还遥遥无期。秘书刚才说得对,秦院长这次视察恐怕不是吉兆。
陈、秦两人对这一点都心知肚明,这会儿却都不提它。秦若怡说:
“星北你刚才说小丫黏糊嘎子,这个嘎子是何方神圣,能人小丫的法眼?”她笑着说,“也太早了吧,小丫才13岁。”
陈星北指指大厅中央:“喏,嘎子就在那儿。不过你别想歪了,小丫的黏糊扯不到男女的事上,他们是表兄妹呢。嘎子是我外甥,内蒙古达拉特旗的,蒙古族,原名叫巴特尔。他的年纪也不大,今年15岁,等开学就是清华一年级的学生了。这小子聪明,有股子嘎古劲,对我的脾味。你嫂子说他像电影《小兵张嘎》的嘎子,那个小演员正好就是蒙古族。后来嘎子说,这正是他在家乡的绰号。”
“达拉特旗就是嫂子的老家吧。我记得四年前你千里迢迢跑到那儿,为一所初中举办讲座,是不是就为这个孩子?”
“对,他们学校的物理课外小组相当不错,办得不循常规。”秦若怡知道,“不循常规”在陈星北这儿就是最高评价了。陈星北笑着说:
“小丫这孩子你是知道的——有点鬼聪明,长得又靓,平日里眼高于顶,没想到这个内蒙古草原来的野小子把她给降住了。”
他对着场地中央大声喊:“嘎子!小丫!你们过来见见秦阿姨!”
那两人听见了,开始往这边跑。陈星北说:“今天是他俩进舱做实验。”秦若怡震惊地扬起眉,陈星北早料到她的反应,紧接着解释:“是嘎子死缠活磨要去做实验。我想也好,实验中最重要的是人对异相空间的感觉,也许孩子们的感觉更敏锐一些。再说我有点私心——想让嘎子提前参与,将来接我的班,这小子是个好苗子。小丫知道后非要和她嘎子哥一块儿去,我也同意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安全问题你不用担心,就那么一纳秒的时间,10米的距离。而且载人实验已经做过五次了,我本人就做过一次。”
秦若怡从心底不赞成这个决定,但不想干涉陈星北的工作,只是说一句:“据我所知,那是非常狭窄的单人舱啊。”
“没关系,这两人都又矮又瘦,合起来也抵不上一个大人。”
两个人已经跑过来了,确实都又瘦又小。两双眼睛黑溜溜的特别有神。皮肤一黑一白,反差强烈。小丫穿吊带小背心、短裙,光脚穿皮凉鞋;嘎子则穿一件不灰不白的文化衫,正面是六个字:科学PK上帝,下边是又宽又大的短裤。秦若怡在心中暗暗摇头:怎么看他们也不像是一个重大科学实验的参加者。小丫与秦阿姨熟,扑过来攀住了她的脖子,说“秦阿姨你是不是专程跑来看我做实验”,嘎子毕竟生分,只是叫了一声秦阿姨,笑嘻嘻地立在了一边,不过眼睛可没闲着,眼巴巴地盯着秦的戎装。他肯定是看中了院长肩上的将星,巴不得穿上过过瘾。秦若怡搂着小丫,问:
“马上要开始实验了,紧张不紧张?”
小丫笑着摇头,想想又老实承认:“多少有一点吧。”
“嘎子你呢?”
“我是嘎子我还能害怕?电影里那个嘎子对着小日本的枪口也不怕。”
“对实验中可能出现的意外,有预案吗?”
嘎子说:“有,舅舅和孙叔叔已经讲过了。”
小丫则老老实实地说:“爸爸说,让我一切听嘎子哥指挥。”
秦若怡笑着拍拍小丫的后背:“好了,你们去吧。”
两人又跑步回到大厅中央,小孙跟着过去。已经到时间了,小孙帮他们爬到舷梯上,挤进球舱。毕竟是单人舱,虽然两人都是小号身材,坐里面也够紧张的,嘎子只有半个屁股坐在座位上,小丫基本上是半侧着身子偎在嘎子的怀里。关闭舱门之前,小孙对他们细心地重复着注意事项,这是最后一次了:
“舱内的无线电通话器有效距离为5000公里,足以应付意外情况,不必担心;密封舱内的食物、水和氧气可以维持七天的生存;呼出的二氧化碳由回收器自动回收。舱内也配有便器,就在座椅下面,大小便(以及漱口水)暂存在密封容器内,以免污染异相空间。”
“球舱的动力推进装置可以完成前进及下降时的反喷减速,不能后退和转弯。但燃料(无水肼)有限,只能保证三个小时的使用。”
“万一球舱‘重人’地点比较偏远,不要着急,它带有供GLONASS(伽利略全球定位装置)识别的信号发生器,总部可以随时掌握‘重人’地点。但要记住,你们没穿太空服,在确实断定回到地球环境之前,不要贸然打开舱门——谁也不知道异相空间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些实际都是不必要的谨慎。按以往的实验情况,球舱会在一纳秒后即现身,位移距离不会超过10米。所以,舱内的物品和设备其实根本没有用处。但作为实验组织来说,必须考虑到所有的万一。
小丫乖乖听着,不住点头。她打心底没认为这实验有什么危险,但小孙叔叔这种“诀别赠言”式的谆谆嘱托,弄得她心里毛毛的。扭头看看嘎子哥,那浑小子仍是满脸的不在乎。嘎子向小孙挥挥手,说:
“我早就把这些背熟了,再见,我要关舱门了。”
他手动关闭了舱门和舷窗,外面的小孙向指挥台做个手势,开上舷梯车驶离场地中央。
球舱孤零零地悬在空中。在它的正下方周围有一圈10米红线。10米,这道红线简直成了突不破的音障,近几次实验都停滞在这个距离上。刚才陈星北说“实验非常安全”时,实际上是带着苦味的——正因为突不破10米,所以才非常安全。这次实验前,他们对技术方案尽可能地做了改进,但陈星北心中有数,这些改进都是枝节的,想靠这些改进取得重大突破希望渺茫。
小孙跑过来时,陈所长和秦院长正在轻松地闲聊,至于内心是否轻松就难说了,毕竟,决定是否让项目下马是痛苦的,而且只要这个项目下马,意味着“育婴所”的编制也很难保住。秦院长正说道:
“我记得第一次的空间挪移只有0.1毫米?”
“没错,说来不怕你笑话,对超维旅行的距离要用千分尺来测量,真是弥天大笑话。”
秦院长笑着说:“我不认为是什么笑话。能够确证的0.1毫米也是大突破。而且三次实验后就大步跃到10米,增加了一万倍。”
“可惜以后就停滞了。”
“只要再来一次那样的跃升就行,再增加一万倍,就是100公里,已经到实用的尺度了。”
陈星北停顿片刻。他下面说的话让小孙很吃惊,小孙绝对想不到,所长竟然把这些底细全都倒给秦院长。他悲观地想,自打秦院长听到这番话后,“育婴所”的下马就不必怀疑了。陈星北坦率地说:
“若怡,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实话实说吧,这项技术非常、非常困难,不光是难在增加挪移距离,更难的是重人母空间时的定向和定位。因为后者别说技术方案,连起码的理论设想都没有。这么说吧,现代物理学还远远达不到这个高度,去控制异相宇宙一个物体的运动轨迹——在那个世界里,牛顿定律和相对论是否适用,我们还没搞明白呢。”陈星北看看她,决定把话彻底说透,“若怡,别抱不切实际的幻想,别指望在你的任内把这个技术用到二炮部队。我不是说它绝对不能成功,但那很可能是1000年以后的事。”
秦若怡停顿片刻,尽量放缓语气说:“你个鬼东西,你当时游说我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陈星北一点也不脸红:“男人求爱时说的话你能全信吗?不过结婚后就得实话实说了。”
秦若怡很久没说话,旁边的小孙紧张得喘气都不敢大声。他能感觉到那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他想秦院长心里一定很生气,而且她的愤怒是完全合理的。她可能就要对当年的星北哥放出重话了。不过,毕竟秦院长是当大官的,涵养就是不同。沉默片刻后,她以玩笑来冲淡紧张气氛:
“姓陈的,你是说你已经骗我同你结婚了?”
陈星北也笑着说:“不是咱俩结婚,是‘育婴所’和空间院结婚——只是,今天你是来送离婚书的吧?”
“如果真是如此,你能理解我吗?”
“我能理解,非常理解你的难处。你的难处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大浑蛋。不过,也请你理解我,虽然我那时骗了你,但动机是光明的。我并不是在糟蹋中国人的血汗钱。虽然那时我已经估计到,这项研究不可能发展成武器技术,但作为纯粹的理论研究也非常有价值。可是,谁让咱国家——所有国家——都重实用而轻基础理论呢,我不招摇撞骗就搂不到必需的资金。”他叹一口气,“其实,如果不苛求的话,目前的10米挪移已经是非常惊人的成功,可以说是理论物理的革命性突破。若怡,求求你啦,希望你能收回当时‘不对外发表’的约定,让我对国际科学界公布,挣它个把诺贝尔奖玩玩。”他大笑道,“拿个诺贝尔奖绝对不成问题的,拿到奖金后我全部捐给空间院,算是多少退赔一点儿赃款。”
小孙松一口气,他明显感觉到气氛已经缓和了。而且——他打心眼儿里佩服所长,这位陈大炮到关键时候真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死人也能被他说活。当然细想想,他这番演讲之所以是雄辩,是因为其中的“核”确实是合理的。秦若怡又沉吟一会儿,微笑着说:
“小孙,你是不是正在暗叹你们所长的口才?不过这次他甭想再轻易把我骗倒。”她收起笑容,认真地说,“等我们研究研究吧。当时‘育婴所’上马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今后你们所的走向同样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肯定要报到上边,说不定要报到咱们那位老同学那里。”她用拇指向天上指一指,最后刺了陈星北一句,“到时候你有多少口才尽管朝他使,能骗倒他才算你有本事。在他面前你别紧张,照样是你的老同学嘛。”
陈星北立即顺杆子爬上去:“我巴不得这样呢。若怡拜托你啦,尽量促成我和他的见面。你肩膀上扛着将星,咱平头百姓一个,虽是老同学,想见面也不是恁容易的。”
秦若怡无奈地说:“你呀,真不敢沾边,比狗皮膏药还黏糊。”
这时指挥室里同舱员进行了最后一次通话,大厅里回荡着嘎子尚未变声的男孩声音:“舱内一切正常!乘员准备就绪!”现场指挥宣布倒计时开始,这边陈、秦二人也不再交谈,小孙递过来两副墨镜,让两人戴上。
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均匀的、不紧不慢的计数声:“10,9,8,7,6,5,4,3,2,1,点火!”刹那间大厅里一片强光!所谓点火只是沿用旧习惯,球舱的“升空”(这也是借用的说法)是依靠激光能量而不是化学燃烧剂。随着点火指令,均布于大厅穹隆式内壁上的数万台X射线强激光器同时开动,数万道光束射向大厅中央的球舱,刹那间在球舱处形成一个极为炫目的光球,如同一颗微型超新星在人们眼前爆发。这些激光束是经过精确校准的,在球舱外聚焦成球网,就像是为球舱覆上一层防护网。这个球网离球舱很近,只有30毫米,这是为了尽量减少“欲挪移小空间”的体积,因为该体积与所需能量是指数关系,小小的体积增加就会使所需能量增加数万倍。正是因为如此,球舱也设计得尽量小和简易。
聚焦后的高能激光足以气化宇宙内所有物质,但激光网中所包围的球舱并无危险,因为当大量光能倾注到这个小尺度空间时,该空间能量密度高达每立方厘米1037焦耳,因而造成极度畸变,它便在一纳秒内从原空间(或称母宇宙)中爆裂出去,激光的能量来不及作用到舱上。
光球极为炫目,使大厅变为“白盲”。但陈星北对所发生的一切了然于胸,就像在看慢镜头电影。光网在一瞬间切断了球舱上边的吊绳,但球舱根本来不及下坠,就会随着小空间(学名叫子宇宙或婴儿宇宙)从母宇宙中凭空陷落。小空间是不稳定的,在爆裂出去的同时又会重新融入母宇宙,但已经不是在原出发点了。两点之间的距离就是秦若怡最关心的“投掷距离”,换句话说,用这个方法可以把核弹投到敌国,而且NMD对它根本没用,因为它的运动轨迹甚至不在本宇宙之内。
可惜,目前只能达到10米距离。
激光的持续时间只有若干微秒,不过由于人的视觉暂留现象,它好像持续了很长时间。现在,激光熄灭了,厅内所有人都摘下墨镜,把目光聚焦到10米红线圈内的那片区域。然后——是近百人同时发出的一声“咦”!和往日的实验不同,今天那片区域内一无所有。然后,所有脑袋都四处乱转,在大厅内寻找那个球舱,同样没有找到。陈星北反应极快,一刻也没耽误,抛下秦若怡,大步奔向指挥室。现场指挥是副所长刘志明,已经开始了预定的程序,先是用通话器同舱员联络:
“嘎子,小丫,听到请回话!听到请回话!”
那边保持着令人窒息的静默。
陈星北进来后,刘指挥向他指指全球定位显示屏幕,那儿原来有一个常亮的小红点,表示着球舱的位置,但现在它消失了——不是像往常那样挪动了10米,也不是人们希望的挪动几百公里,而是干脆消失了。陈星北从刘指挥手中接过话筒,又喊了几次话,对方仍然沉默。刘指挥看看所长,后者点点头:
“动员飞机吧。”
刘指挥立即向北京卫戍区发出通知,请他们派直升机按预案进行搜索。那边随即回话,说两架直8F已经起飞,将搜索“小尺度空间研究所”附近方圆100公里内的区域。这是第一步,如果搜索不到,将再增派军力扩大搜索范围。秦若怡也进来了,三个人都默默地交换着目光,谁也不先开口。过一会儿,陈星北平静地说:
“搜索也没用的。球舱的通话器和GLONASS定位装置绝不会同时失效,只有一种可能:我们激发出的那个小泡泡没有破裂,直到这会儿还保持着凝聚态。那是另一个宇宙,与我们隔绝的宇宙,与这边不可能有任何信息通道的。若怡,我们成功了,这个数量级的持续凝聚时间足以把球舱投掷到地球的任何地方,甚至是银河系外。只是——嘎子和小丫困在那个泡泡里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目光极为复杂。秦若怡理解他的喜悦(作为科学家)和他的痛苦(作为爸爸和舅舅),她无法安慰,只能说:
“既来之则安之,急也没用,咱们好好商量一下解决办法,来吧。”
陈星北说得对,搜索是徒劳的,直8F飞不到外宇宙去。他们的商量也不可能得出任何办法,这其实和陈星北早先说的“从理论上也无法保证投掷定向”是一致的:现代物理学远远没达到这个高度,可以监测或干涉外宇宙一个物体的运动轨迹。尽管这样,直升机还是搜索了两天,把范围扩大到方圆1000公里(再扩大就到朝鲜和日本了),什么也没发现。球舱的通话器和GLONASS信号一直保持缄默。三天后,陈星北通知停止搜索,他说不用再做无用功了,目前唯一可做的是等待那个泡泡自行破裂。
陈星北本想瞒住家在北京的妻子乌日更达莱,但是不行,做母亲的似乎有天生的直觉,能感觉到女儿(和娘家外甥)的危险,哪怕他们是在宇宙之外。从实验第二天起,她就频频打来电话问两个孩子的安危,不管丈夫如何解释哄骗,反正她只抱着一本经:没亲耳听见俩孩子的回答,她就是不相信。第三天,她没有通知丈夫,径自开车来到廊坊。
秦若怡陪着星北见了他妻子,这些天,秦若怡一直没有离开这儿,虽然帮不上忙,至少也是心理上的安慰。乌日更达莱证实了女儿和外甥的灾难后,身子晃了晃,险些倒下去。她推开伸手搀扶她的丈夫,焦灼地说:
“赶紧找呀,天上地下都去找,他们就是埋到1000米的地下也要挖出来!”
陈星北只有苦笑。妻子当然早就知道丈夫的研究方向,但这个女人天生缺乏空间想象能力,从来没有真正理解“空间泡”的含义。她即使尽量驰骋自己的想象,最多把它想象成可以在天上、地下、地球上、地球外自由遨游的灵怪。一句话,她的想象跑不出“这个”三维世界。
秦若怡尽量安抚住这位丧魂失魄的母亲。她有工作在身,不能在廊坊久待,只好回北京了,留下陈星北夫妇(还有全所的人)焦灼地等待着。
时间一天天过去,这些天,乌日更达莱几乎是水米不进。其实陈星北比妻子更焦灼,因为妻子不知道那个期限:七天。球舱里的水、食物和氧气只够七天之用。当然水和食物的时间是有弹性的,几天不进水不进食也能坚持。但氧气不行,氧气的宽限非常有限,再怎么节约使用,也拖不过八天。宇宙泡如果能坚持八天不破裂——这是人类智慧的伟大胜利,连上帝也会嫉妒的,他老人家尽管号称万能,也只能管管本宇宙的事情吧。但上帝的报复太残酷——这场胜利要用两个年轻的生命做献祭。
七天马上就要过去了,这段时间是那么漫长,在这七天里,上帝已经把整个世界创造出来了。但七天又显得那么短暂,人们一秒一秒地数着两个孩子的剩余生命。第八天的太阳又升起来了,仍是丽日彩云,朗朗晴空。大自然照旧展示着它的妖娆,不在乎人间一点小小的悲伤。陈星北来到指挥所,换副所长的班,这些天他们一直轮流值班,坚持着24小时的监听。但在这第八天的早上,他们可以说已经绝望了。就在这时,通话器里突然传来两个孩子的声音:
“打开了!打开了!小丫你看,打开了!”“嘎子哥,泡泡打开了!”
声音异常清晰,异常欢快。它的出现太突然,没一点先兆,根本不像从异相世界返回的声音。两个所长一刹那都惊呆了,陈星北立即俯身过去,急切地问:
“嘎子,小丫,是你们吗?听到请回答!”
“是我们,舅舅!泡泡突然打开了,我们能看见外面的天、太阳和云彩了!”
陈星北扭回头说:“志明你赶紧通知小丫妈,说他们已经安全了!还要通知若怡!”转回身对通话器说,“喂,你们在哪儿?你们能否判断出是在哪儿?我立即派直升机去接你们!”
“我们是在哪儿?反正是在地球上(陈星北在心中笑了,这个嘎子,这时刻还忘不了贫嘴),让俺俩看看。呀!”他俩的声音突然变了,你一句我一句惊恐地喊,“爸爸,舅舅,我们是在战场上!炮弹就在不远处爆炸(通话器中传来清晰的爆炸声)!还有坦克飞机!”
陈、刘二人也愣了,真是祸不单行,才从封闭的宇宙泡中解困,却又正好掉到战场上!既有战场当然是到了国外,他们在脑子里飞快地过着世界地图,推测今天世界上哪儿有战争,而且不会是伊拉克那样的游击战,应该是动用飞机坦克的正规战。没等他们想出个眉目,那边又说话了:
“别慌,小丫你别慌,我看不是战争,是演习!没错,舅舅,是演习!天上飞的都是曳光弹,不是实弹。”声音顿了一会儿,“舅舅我看像是小日本!前边有一辆坦克很像是日本90式,还有,天边那架飞机像是日本的P-X反潜机,没错,就是它,机身上背一个大圆盘的雷达天线,机侧是日本的红膏药。舅舅我知道了,我们这会儿肯定是在冲绳!”
陈星北完全认可了嘎子的判断,嘎子是个军事迷,各国的武器如数家珍,他判断是日本的武器,那准没错。而且陈星北立即回忆起,日本早前曾宣布定于今天(2021年7月13日)在冲绳岛进行夺岛军演,显然是以中国为假想敌的。半个月前,嘎子曾就此消息说过一些比较偏激的话。这么说,这个球舱肯定是跑到日本冲绳了。
陈星北和副所长相对苦笑。两个孩子安全了,这是大喜事。但球舱飞到日本,又恰好落到军事演习的战场上,看来,一个不小的外交麻烦是躲不过了。他得赶紧通知秦若怡,还有外交部,让他们早做准备。这时那边传来小丫的尖叫:
“爸爸,日本兵发现我们了!有十几个正在向这边跑!”
换成嘎子的声音:“妈的真倒霉,还没开战呢,嘎子先得当小日本的俘虏了!”
陈星北马上料到,他们之间的通话恐怕很快就会被切断了,急急地厉声喝道:“嘎子!小丫!注意场合,不能胡说八道!”
他是让嘎子注意外交礼节,但嘎子显然理会错了:“舅舅你尽管放心,俺俩一定像小兵张嘎那样坚贞不屈,鬼子什么也别想问出来!”他紧张地说,“他们已经到跟前了!向我们喊话了!再见!”
通话器中哧啦啦一阵噪声,然后便没了声音,一定是嘎子把它破坏了。
02.
十几名日本海军陆战队士兵如临大敌,由安倍少佐指挥着,小心翼翼地向那个奇怪的东西靠近。他们非常紧张,枪口和火焰喷射器都对准了那玩意儿。那是个浑圆的球形体,不大,直径有一米多,外表镀铝,闪闪发光,斜卧在一个山包上。太奇怪了,它简直是突然出现在人们视野里的。它是怎么来的?球体上方有一根断了的钢绳头,依此看来,它似乎是被飞机吊运来,钢绳断了,所以坠落于此。但它们怎么能逃过战场上的雷达?即使是用性能最优异的隐形飞机来运送,单单这个球舱就足以让雷达扫描到了,它的镀铝表面肯定是绝好的雷达反射体。何况现场还有几百双士兵的眼睛呢。
也许这就是科幻小说中的外星人飞碟?球舱上半部的圆周有一排很窄的舷窗,玻璃是镀膜的,看不清里边,但隐约能看到里边有活物。(活的外星人?)不过走近后,安倍少佐知道这玩意儿肯定和外星人无关,恐怕是西边那个大邻国的间谍设备,因为在几扇舷窗上有几个很像汉字的符号。安倍不会汉语,但日本人都认得汉字。不,那不是汉字,而是汉字的镜像对称,也就是说,那些字从窗里向外看是正的,但从窗外向里看就反了。安倍在脑袋里努力作了镜像反演,辨认出这几个字是:泡泡6号。
不用说,这个球舱的出现肯定和正在进行的军演有关,是中国军队派来搜集情报的。但安倍的直觉也在质疑这个结论,这种间谍行动未免太“公然”了吧,大白天公然降落在战场上,舱上还写着汉字,似乎唯恐别人认不出它的主人!
他向上级报告了这儿的发现,上级说马上派人来处理。这会儿他指挥手下把球舱团团包围,用日语喊话,让球舱里的人出来。估计到里面的人可能不懂日语,他又用英语喊了几次。
透过舷窗看见里边有动静了,然后是轻微的门锁转动声,一扇很小的舱门慢慢打开,外面的十几支枪口立即对准那儿,门终于开了,里边钻出来一名漂亮的少女!皮肤很白,灵活的眼睛,吊带小背心,超短裙,**两条美腿。她的美貌,尤其是她异常灿烂的笑容,让环列的士兵眼前一亮。紧跟在她后边出来的是一个小子,脸上是满不在乎的鬼笑,上衣上印着几个汉字。出来前嘎子刚刚毁坏了通话器,如果舱里有三八大盖和汉阳造的话,他也一定会全都摔碎的。不过这个球舱太简易,没有多少值得毁坏的设备,并且要想毁坏舱体本身,显然是来不及了。
两个人笑着离开球舱,站在山丘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荷枪相向的士兵,颇有点嘎子面对日本兵的劲头。安倍狐疑地走近球舱,把头伸到里面看看。里面太简单了,简直没有什么仪器,只有一个驾驶座椅——两个乘员竟然是挤在一张椅子上的?!这些情况更使他满腹狐疑,它太不像一次间谍行动了。
他走过来,重新打量这两名擅入者。从人种学角度来看,他们与日本少男少女没有一点不同,如果挤到东京的人流中,没人能辨别出他们是外国人。但在这会儿,在这个特定的环境下,安倍一眼认定他们是中国人,他们的眼神里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双方之间划出了很深的无形的鸿沟。安倍示意士兵们垂下枪口,自己把手枪插到枪套中,用日语和英语轮番向对方问话: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嘎子的英语倍儿棒,小丫的英语差一点,但跟爸爸学过一些日语,简单的会话是不成问题的。不过两人在出舱前已经约定,要假装不会任何外语。嘎子笑嘻嘻地吩咐:
“找个会说人话的来,我听不懂你们的鸟语!知道吗?你的话,我的不懂!”
小丫又摇手又摇头:“不懂!不懂!”
陆战队的士兵们训练有素,很快用一顶军用帐篷遮盖住这个球舱,并在周围拉上警戒线。这玩意儿太异常,自卫军的专家们要仔细研究。在这之前,不能让新闻界得到风声。
嘎子和小丫被安倍少佐和一个士兵押上直升机,送到另外一个地方,这儿好像是兵营,因为屋外有军人来往,但接待(应该说是审讯)他们的两人则身着便装。高个子叫渡边胜男,笑容可亲,北京话说得比嘎子还顺溜;矮个子叫西泽明训,面无表情,基本上不怎么说话。嘎子和小丫进来时,渡边先生像对待大人物一样迎到门口,毕恭毕敬地垂手而立,说:
“欢迎二位来到日本。”他笑着补充,“尽管你们来的方法不大合法。”
嘎子信奉的是“人敬一尺,我敬一丈”,也忙鞠躬还礼:“谢谢,谢谢。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小丫看着他不伦不类的日式礼节,捂住嘴没有笑出声。
渡边请二人坐下,奉上清茶。然后问:“二位能否告诉我你们的姓名?”
“当然。我叫张嘎子,是中国内蒙古人。她叫陈小丫,北京人,是我的表妹。”
“你们是怎么来到冲绳的,又是为了什么而来?请如实相告。”
“我也正糊涂着哩!”嘎子喊道,“那天我们是在内蒙古达拉特旗的恩格贝——知道这个地方吗?贵国的远山正瑛先生曾在那儿种树治沙,他是我最崇敬的日本人。”
“我们知道。我们也很崇敬他,他是日本有名的‘治沙之父’。请往下讲。”
“是这样的,小丫放暑假,到我家玩。我们那天正在恩格贝西边的沙山上玩滑沙,忽然天上不声不响地飞来一个白亮亮的球,一直飞到我俩头顶。我小丫妹指着那玩意儿尖叫:嘎子哥你看,外星人的飞碟!就在这时,一道绿光射下来把俺俩罩住,我们就啥都不知道了。一直到这架飞碟刚才坠落时,我们才醒过来。”
“你说是外星人绑架?”
“是的,肯定是的!小丫你说是不是?”
小丫鸡啄米似地点头:“是的是的,一定是外星人干的!”
“噢,被外星人绑架——那一定是一段非常奇特的经历。”
这句话挠到了嘎子的痒处,他不由得两眼放光。那七天在外宇宙的奇特经历!那个超圆体的袖珍小宇宙!地球上古往今来只有他和小丫体验过!他现在急于见舅舅,叙说这段难忘的经历,但非常可惜也非常败兴,他们从外宇宙凯旋,却不得不先同日本特务打交道(这两人必定是日本情报机关的)。嘎子只好强压下自己的倾诉欲,继续与审讯者胡搅。
渡边先生笑着说:“外星人也使用汉字?我见球舱上写着泡泡6号。”
“那有啥奇怪的,外星人的科技比咱高多啦。别说汉字,什么片假名、梵文、甲骨文、希伯来文、楔形文,没有不会的!小丫你说是不?”
“当然啦,当然啦。”
渡边微笑着点头:“对,有道理。而且他们说中国话也很不错。请听。”
渡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架袖珍录音机,按了播放键。那是嘎子、小丫同小丫爸的通话,从“舅舅,泡泡突然打开了”一直到“俺俩一定像小兵张嘎那样坚贞不屈,鬼子什么也别想问出来”,听完这段话,嘎子和小丫互相看看。小丫因为两人的信口开河被揭穿多少有点难为情,嘎子一点也不在乎一反正他说刚才那篇鬼话时,压根儿就没打算让对方相信。现在谎话揭穿了,反倒不必费口舌了。嘎子抱着膀子,笑眯眯地看着审讯者,不再说话,等着看“鬼子”往下使什么花招。
毕竟时代进步了,往下既没有辣椒水也没有老虎凳。而且,渡边竟然轻易地放过这个话题,和他们扯起闲话来。问他们知道不知道日本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还说:“不管你们是怎样来的,既然来了便是贵客,如果想去哪儿玩一玩,尽管吩咐。”嘎子和小丫当然不会上“糖衣炮弹”的当,客气地拒绝了。渡边突然想起来:
“你刚才不是说非常崇敬远山正瑛先生吗?我可以安排你到他家采访。据我所知,他的重孙女还住在北海道的鸟取县。”
嘎子犹豫了。这个提议相当有诱惑力。作为达拉特旗的牧民儿子,他确实非常崇敬远山老人,老人自愿到异国他乡种树治沙,一直干到97岁,死后还把骨灰葬于沙漠。嘎子很想见见远山老人的后人,代表乡亲们表示一下感激之情。而且,说到底,到那儿去一下又有什么害处?渡边在这儿问不出来的情报,到那儿照样得不到。
小丫用目光向他警告:别上当,他们肯定是玩什么花招。嘎子朝她挤挤眼,高兴地对渡边说:
“我们很乐意去,请你们安排吧。承蒙关照,谢谢!”
然后又是一个日本式的90度鞠躬。
东京大学的坂本教授接到电话预约,说请他在办公室里等候,内阁情报调查室的渡边先生和统合幕僚监部(日本自卫军总参谋部)的西泽先生很快就要来访问。坂本心中有些奇怪,不知道他们所为何来。他在学校里属于那种“默默搞研究”的人,研究领域比较偏,比较窄,专攻大质量天体所引起的空间弯曲。按照相对论,行星绕恒星的运动既可以描述为“平直时空中引力作用下的圆锥曲线运动”,也可描述为“按弯曲黎曼空间的短程线行走的自由运动”,两种描述是完全等价的,但前者在数学上更容易处理一些。所以,坂本先生对黎曼空间的研究更多是纯理论性的。如今他已经60岁,马上要退休了。情报和军方人员找他会有什么事?
渡边先生和西泽先生很快来了。渡边说:“对不起,打扰了,我们有一件关系到国家利益的重要事务要向您请教。”他详细讲述了那个“凭空出现”的闪亮球体,及对两名少年乘员的问讯。又让坂本先生看了有关照片、录音和录像。他说:
“毫无疑问,我们的大邻国在空间运送技术上有了革命性的突破,可惜,我们咨询了很多专家,他们都猜测不到这究竟是什么突破,连一点儿设想都没有。至于他们为什么把这个球舱送到冲绳,有不同看法,比如我和西泽先生的看法就不同。西泽君,请你先说。”
西泽严厉地说:“我认为,这是针对我自卫军的夺岛军演,对方所做的赤裸裸的恐吓。球舱里坐了一个似乎无害的小男孩,但我想这是有隐喻的——想想广岛原子弹的名字吧(美国扔在广岛的原子弹的名字叫小男孩)。”
渡边笑着反驳:“那么,那个小女孩又是什么隐喻?死亡女巫?”他转向坂本说:“按我的看法,对方的这种新技术肯定还不成熟,这个球舱飞到冲绳只是实验中的失误。但不管怎样,有两点是肯定的:第一,中国军队肯定开发了或正在开发某种革命性的投掷技术。第二,这个球舱对我们非常有价值,简直是天照大神送来的礼物,必须深入研究。”
坂本稍带困惑地说:“我个人比较认同渡边先生的意见。但你们为什么找我?这并不属于我的研究领域。”
“坂本先生,你刚才听了两个孩子同某个大人的谈话录音。我们对那人的声纹,同我们掌握的中国高级科研人员的声音资料作了比对,确认他是中国空间技术研究院的陈星北研究员。据我们的资料,此人在16年前,即2005年,曾来我国参加了爱因斯坦百年诞辰学术讨论会,与你有过接触。”
坂本回忆片刻,想了起来:“对,当时是一个25岁左右的青年,小个子,日语说得非常流利。嗯,等等,我这儿好像有与他的合影照。”
他匆匆打开电脑,搜索一会儿,找到了:“你们看,就是这个人。”
照片是四人合影,最旁边的是一个瘦削的小个子,外貌看起来毫不起眼。坂本说:“他当时好像刚刚读完硕士,那次开会期间,他曾和我很深入地讨论过黎曼空间。让我印象较深的是,他专注于‘非引力能’所造成的空间极度翘曲。噢,等一下!”
他突然有了一个电光火石般的灵感,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开这个难题的钥匙:“嗯,我有了一个想法,但这个想法过于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目前我还不敢确认。渡边先生,我想尽快见到球舱中那两个孩子,哪怕从他们那儿得到只言片语,都可以帮助我确认这个想法。”
渡边摇摇头:“那两个孩子,尤其是男孩,是极端的民族主义者,在他们那儿你什么也问不到的。不过我已经安排人带他们到鸟取县,去拜访‘治沙之父’远山正瑛的重孙女。”他笑着说,“那男孩对远山老人十分崇敬,也许在那儿,他时刻绷紧的警惕性会略微放松一点儿。我的一位女同事已经提前赶到那儿等他们。我们最好现在就赶过去。”
“你是说——让你的女同事冒充远山老人的后代?”
渡边从教授的目光里看到了不赞成的神色,便略带尴尬地承认:“没错。这种做法确实不大光明,但事关日本国的重大利益,我们不得不为之。其实我派人冒充是为远山家人好,不想让他们牵扯到这种肮脏事中。至于我们——我们的职业就是干这种事的。没办法,每个国家都得有人去做类似的肮脏事,有些人做厨师,也得有人打扫便池。”
西泽不满地看看他,尖刻地说:“我看渡边君过于高尚了。这算不上什么肮脏事,你不妨比较一下那种可怕的前景:我们花巨资打造的NMD在一夜之间成了废物,一颗‘小男孩’突然在东京上空爆炸。”
渡边平静地说:“西泽君似乎过于偏激了一点,情绪战胜了理性,这是情报工作者的大忌。”他事先截断西泽的话,“好了好了,我们暂时搁置这些争议,反正咱们眼前的目的是一样的,就是赶紧挖出那个球舱的秘密。对不,坂本先生?”
坂本没说话,只是点点头。他打心底里厌恶类似的“政治中必不可免的肮脏”,但作为日本人,他当然会尽力挖出这个奇异球舱的秘密。“好吧,我和你们一块儿去,我会尽力弄清它。”
03.
球舱到日本两天了,奇怪的是,日本方面没有任何动静,没有外交交涉,没有递抗议,没有相关的新闻报道。这天,秦若怡亲自通知陈星北到空间院开会。她说:
“星北我可是尽心了,下边就看你招摇撞骗的本事了。好好准备,来一次最雄辩的讲演。”
陈星北匆匆赶去。这是个小型会议,与会的只有十人,但都是说话管用的各方“诸侯”,除了若怡,还有总参、总后、国防科委、航天部、二炮、科学院理论物理研究所,以及外交部。人到齐了,人们都闲聊着,似乎在等一个人。当最后一位走进会议室时,陈星北大吃一惊,下意识地站起来,先把目光转到若怡身上——这会儿他才知道若怡说的“我尽心了”的分量。来人是国家主席,他的北大同学,诗社社长,若怡真把他也拉来了!若怡眸子中闪过一丝笑意,分明是说:紧张了不是?别紧张,把他骗倒才是你的本事。
唐主席同各位握手问候,眼睛在找陈星北。他走过来,同星北大幅握手,笑着说:
“老同学,你可是捅了个不小的娄子,真是本性难移呀。”
陈星北笑着说:“麻烦与荣誉并存。”
开会了,唐主席简短地讲了两句:“若怡院长极力向我推荐陈星北这个捅了麻烦的,又根本没有成功把握的项目。今天就请小陈把我们说服。”他扭过脸对陈说,“讲解时尽量直观浅显。在座的都是专家,但隔行如隔山,比如说,我就弄不清你那个宇宙泡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你把我们当成小学生就行。”
陈星北拿上激光笔,精神抖擞地走上讲台。下边的秦若怡调侃地想:这家伙精神头还行,看来今天没有紧张。陈星北说:
“首先请大家不要把空间泡或宇宙泡看得多么神秘。物理学家早就能随意吹出微观的小泡泡,即在真空中注入能量,完成所谓的‘海森伯能量借贷’,把真空中凭空出现的虚粒子升格为实粒子,这些粒子的实质就是空间泡。还有我们的宇宙,爱因斯坦说它是个超圆体,直观地说就是个超级大泡泡。黑洞也是一种泡,是向内凹陷的泡。而我所研究的则是一种中等尺度的正曲率空间泡。下边我来做一个演示。”
他拿过一根一米多长的细丝,上面间断涂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几种颜色。他把细丝弯成一个圆,接口处马上自然黏合了:
“这是一种高弹性兼高塑性的特殊材料,我们把它看成一维的封闭空间,或者说是一维的超圆体,它有限,但无边界。假设有个一维人沿圆周爬,永远找不到天尽头,但也不会掉到‘无限’中去。现在我用外加能量的办法,让这个一维空间局部畸变。”
他在红颜色处用指头向里顶,大圆局部凹陷,形成中文的“凹”字。他继续用力,直到大圆的缺口两端互相接近,接合,接合处随即黏合住了,这会儿细丝变成了相套的两个圆。他把这个双重圆放到讲台上(投影仪把图像投到了屏幕上),把接触处沿法线方向拉长,再用剪刀把它剪断,小圆便脱离了大圆。
“请看,一维宇宙因局部畸变能够生出一维的封闭泡泡,并脱离了母宇宙。刚才我们假设的那个一维人这时一定正奇怪着,为什么世界上的红色区域忽然凭空消失了?还请记住,这个子泡泡虽然脱离了母宇宙,但在比它高一维的二维世界里,子泡泡是被母宇宙所圈闭,无法逃逸出去的。”
他用手在桌面上移动子泡泡,让它不时地触碰大圆,碰一下,又返回去。
“现在,子泡泡要与母泡泡重新融合了。”
他把小圆按紧在大圆的绿色部分,使接触处黏合,再把接触区域沿切线拉扁,用剪刀沿法线方向剪开。现在,大小圆又恢复成了中文的“凹字”,陈星北一松手,下凹部分就因弹性自动张紧,使大圆恢复成完美的圆形,不同的是现在颜色次序有了变化,绿色区域中夹着一段红色。
“好,子泡泡重新融入母宇宙了,但在一维人的眼里,它却是从红色区域‘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在绿色区域。也就是说,这个过程是在它们的维度宇宙之外完成的。至于泡泡重入点与消失点之间的距离,就是若怡院长念念不忘的‘投掷距离’。”
他对秦若怡笑笑,像是对她的微嘲。然后向听众扫视一遍,问:“我讲的这部分,是否有没说明白的地方?”
大家都听得很专心,唐主席点点头:“很清楚。请继续。”
“现在,我们把一维宇宙升格为二维。”他取过一个圆气球,用食指顶某处,使其向里凹陷,“遵循同样的过程,也可吹出二维的泡泡。但这个过程用手演示有困难,我们看电脑动画吧。”
屏幕上显示出一个气球,上面印着各种颜色。然后红色区域的球面向里凹陷,凹陷加深,直到球面缺口处接触,黏合,凹陷部分脱离,变成大气球中套着的一个小气球。小气球在大球中飘浮,不时与大圆相碰后再飘开。一直等它飘到绿色区域时,与大球接触并黏合,黏合处开始变形,沿法线方向出现空洞,变成球形的“凹”字,然后凹陷处因弹性自动张紧,使球面恢复成完美的球形。只是颜色次序有了变化,绿区中嵌着一块近似圆形的、四周带着放射性缺口的红色区域。
“好,二维世界的球舱已经从廊坊飞到冲绳了,二维生物们一定正进行外交上的交涉。其实呢,‘红国’并没有侵犯‘绿国’的领空,这片区域的投送是在二维世界之外完成的。”
听众中有轻微的笑声,大家都听懂了这个机智的比喻。陈星北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
“上面的过程都很直观,很好理解,但把它再升格到三维宇宙,就很难想象了:三维宇宙中吹出的三维泡泡,怎么能在三维世界之外而又在它的圈闭之中?确实难以想象。这并不奇怪,人类是三维空间的生物,我们的大脑就是为三维世界而进化的,所以无法直观地想象更高维世界的景象。但不要紧,人类的逻辑思维能力是上帝的恩赐,依靠它,我们能把想象扩展到高维世界中。现在,用数学归纳法总结从一维到二维的过程,很容易就能推延到三维,得出以下结论。”他补充一句,“其实这些结论在更高维度中也是正确的,不过今天我们只说三维宇宙。”
他喝了一口水,扳着指头,缓缓说出四个结论:
“1.我们所处的三维宇宙是个超圆体,因为引力而自我封闭,有限,但无边界。”
“2.三维空间会因引力或其他外加力量而产生局部畸变,如果畸变足够强,就能自我封闭,形成超圆体三维子宇宙。”
“3.子宇宙将与母宇宙互相隔离,但在更高一维即四维世界中,子宇宙被母宇宙所圈闭。”
“4.子宇宙在飘移中有可能与母宇宙重新融合。”
“然后,突然消失的三维空间(连同其中的三维物体)又会在母空间的某处凭空出现,既无过程又无痕迹。这就是我们说的超三维旅行。”说完,把激光笔插到口袋中,暂时结束了这段讲解。
会议室很静,大家都在努力消化他说的内容。唐主席面色平静,手里轻轻转动着一支铅笔。陈星北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在大学里,他苦思佳句时就是个动作。等了一会儿,唐主席笑着问:
“恐怕与会人中我是唯一的外行,所以我不怕问两个幼稚的问题。第一,你讲了泡泡向内变形,被母宇宙所圈闭。但它们同样可以向外变形啊。”
“对,没错。不过,在拓扑学中,这种内外是可以互换的,本质上没有区别。”
“噢。第二个问题,你说子泡泡可以重新融入母宇宙,在三维宇宙中,它可能在任何地方重入。那么,为什么它只能在地球表面出现,而我们不担心它会——比如说,出现在地核里呢。那样的话,两个孩子可是绝对没救了。”
陈星北赞赏地说:“这不是幼稚问题,提出这个问题,说明你真正弄明白了‘三维之外的泡泡’的含义。你说得对,子泡泡可以在任何地方重入,包括地核中。但是——还是以两维球面作比喻吧,我刚才说的是光滑球面,宏观弯曲而微观平坦:但实际上,由于重力不均匀,在微观上也是凸凹不平的,就像是桃核的表面。大质量物体,像地球,会在附近空间中造出明显的凹陷,当子泡泡在母宇宙中出现时,当然最容易落到这些凹陷里,也就是落在地球和空间相接的地表。”他抱歉地说,“这只是粗浅的比喻,真正讲清要有比较艰涩的知识。”
“好,我没有问题了。”
等了一会儿,陈星北说:
“还应补充一点,宇宙泡泡有两种。一种是因内力(包括弱力、强力、电磁力和引力)而封闭的空间泡,它们是稳定的,称为‘内禀稳定’,像我前面提到的各种粒子、宇宙大泡泡及负曲率的黑洞,都是如此。另一种是因外力而封闭的空间泡,称为‘内禀不稳定’,比如我们用注入激光能而封闭的中尺度空间泡,在形成的瞬间就会破裂。但最近这次实验中已经有突破,保持了泡泡七天的凝聚态。这个时间足以把球舱投掷到银河系外了。但非常可惜,至今我们不清楚这次成功的原因,此次实验前我们确实在技术上做了一些改进,但以我的直觉,这些改进不足以造成这样大的飞跃。我们正在努力寻求解释。”他笑着说,“甚至有人提出,这次之所以成功,是因为舱内有一男一女,按照中国古代学说,阴阳合一才能形成天地。”
二炮的章司令微嘲道:“好嘛,很好的理论,可以命名为‘太极理论’,多像一个三维的太极图:圆泡泡内包着黑白阴阳。你打算花多少钱来验证它呢?”
陈星北冷冷地顶回去:“我本人绝不相信这些似是而非的理论,但我确实打算在某次实验中顺便地证伪它,或证实它。要知道,我们研究的问题本来就是超常规的,也需要超出常规的思维方式。”
秦若怡机敏地把话题岔开:“请讲解人注意,你一直没有涉及最大的技术难点:如何使超维度投掷能够定向,也就是说,控制空间泡融入母体的地点和时间。”
陈星北坦率地说:“毫无办法。不光是没有技术方案,连起码的理论设想都还没有。很可能在1000年后,本宇宙中的科学家仍无法控制宇宙外一个物体的行动轨迹。不要奢望很快在技术上取得突破,用到二炮部队。这么说吧,这个课题几乎是‘未来的科学’,阴差阳错地落到今天了。它只能是纯理论的探讨,是为了满足人类的探索天性。当然这种探索也很有意义,毋宁说,远比武器研究更有意义。”
秦若怡立即横了他一眼,最后这句话在这种场合说显然是失礼的,不合时宜的。不过与会人都很有涵养,装着没听见这句话。唐主席说:
“小陈基本把问题说清楚了,现在,对这个课题是上马还是下马,请大家发表意见。”
与会人员都坦率地讲了自己的意见,发言都很有分寸,但基本都是反对意见,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二炮的章司令。他心平气和地说:
“如果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武器没有战争的世界,我非常赞同小陈说的‘人类的探索天性’。可惜不行。我们的世界里充斥着各种高科技的、非常危险的武器,比如说,美国已经发展为实用武器的X-43太空穿梭机,能在两小时内把核弹,或动能炸弹,投到世界上任一个地方。中国虽说GDP已占世界第二位,但老实说,我们的军力还远远滞后于经济力量。这种跛足状态是非常危险的,忽视它就是对国家民族不负责任,至少是过于迂腐。所以,我不赞成把国家有限的财力投到这个‘空泡泡’里。”
他加重念出最后这个双关语,显然是暗含嘲讽。陈星北当然听得懂,但他神色不动,也不反驳。唐主席一直转着手里的铅笔,用目光示意大家发言,也用目光示意秦若怡。后者摇摇头,她因自己的特殊身份(是陈星北的直接上级和同学)不想明确表态。唐主席又问了两个问题:
“小陈,如果这项研究成功,会有什么样的前景?”
陈星北立即回答:“那就意味着,我们可以运用这种‘无引力运载技术’,轻易地把一个氦3提炼厂投掷到月球上,或把一个移民城市投掷到巴纳德星球上,就像姚明投篮球一样容易。人类将开始一个新时代,即太空移民时代。”
“取得这样的突破大致需要多大的资金投入?我知道这个问题不会有精确回答,我只要你说出数量级。”
陈星北没有正面回答:“那不是一个国家能承受的,得全人类的努力。”
大家把该说的都说了,静等主席作总结。唐主席仍轻轻转动着那支铅笔,沉思着。良久他笑着说:
“今天我想向大家袒露一点内心世界,按说这对政治家是犯忌的。”他顿了一下,“做政治家是苦差使,常常让我有人格分裂的感觉。一方面,我要履行政治家的职责,非常敬业地做各种常规事务,包括发展军力和准备战争。老章刚才说得好,谁忽视这个责任就是对国家对民族犯罪。但另一方面,如果跳出这个圈子,站在上帝的角度看世界,就会感到可笑,感到茫然。人类中的不同族群互相猜疑仇视,竞相发展武器,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同归于尽。带头做这些事的恰恰是人类中最睿智的政治家们,他们为什么看不透这点简单的道理呢。当然也有看透的,但看透也不行,你生活在‘看不透’的人们中间,就只能以看不透的规则行事。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会场一片静默。这个问题非常敏感,难以回答。过了一会儿,唐主席笑着说:
“但今天我想多少变一下。还是用老祖宗的中庸之道吧——首先不能完全脱离这个‘人人看不透’的现实,否则就是迂腐;但也该稍微跳离一点,超前一点,否则就不配当政治家。”他把铅笔拍到桌子上说,“这样吧,我想再请小陈确认一下:你说,这项技术在1000年内绝对不可能发展成实用的武器,你确信吗?”
“我确信。”
“大家呢?”他依次扫视大家,尤其是章司令,被看到的人都点点头。大伙儿甚至陈星北本人都在想,主席要对这个项目判死刑了。但谁也没料到,他的思路在这儿陡然转了一个大弯。他轻松地说:“既然如此,保守这个秘密就没什么必要了。为1000年后的武器保密,那我们的前瞻性未免太强了——那时说不定国家都已经消亡了呢。”
陈星北忍俊不禁,扑哧笑出了声——会场上只有他一人的笑声,这使他在这群政治家中像个异类。秦若怡立即恼火地瞪他一眼,陈星北佯作未见。不过他也收起笑容,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唐主席微笑地看看他,问:
“小陈,如果集全人类的财力和智力,什么时候能达到你说的投篮球,即把工厂投掷到月球上?”
陈星北略微踌躇,谨慎地说:“我想,可以把1000年减半吧。”
“那么,就把这个秘密公开,让全人类共同努力吧。”他看看章司令,幽默地说,“不妨说明白,这可是个很大的阴谋,说是阳谋也行:如果能诱使其他国家都把财力耗到这儿,各国就没有余力发展自相残杀的武器了。这是唐太宗式的智谋,让‘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哈哈。”大家也都会心地笑了,在笑声中他沉思着说,“可能,也没有对杀人武器的爱好了,假若人类真的进入太空移民时代,我们的兴趣点就该一致向外了。那时候也许大家都会认识到,人类之间的猜疑仇视心理是何等卑琐。”
与会人头脑都不迟钝,立即意识到他所描绘的这个前景。不少人轻轻点头,也有不同意的,比如二炮司令,但他无法反驳主席简洁有力的逻辑。而且说到底,哪个人不希望生活在一个“人人看透”的理性世界里?谁愿意既担心战争同时又在(客观上)制造战争?陈星北尤其兴奋,他觉得这才是他一向亲近的学长,他的内心仍是诗人的世界。这会儿他真想抱上学长在屋里转几圈。唐主席又让大家讨论了一会儿,最后说:
“如果都没意见,就作为这个会上的结论吧。当然,这样大的事,还需要在更大的范围内来讨论和决定。如果能通过,建议由小陈出使日本,向对方解释事件原因,商谈远期合作规划,全世界各国都可自愿参加。我会尽快推进这件事的决定,毕竟——”他笑着对陈星北说,“小陈恐怕也想早日见到女儿和外甥,对不对?他俩是叫小丫和嘎子吧?!”
“我当然急于见他俩。不光是亲情,还有一点因素非常重要:这俩孩子是人类中唯一在外宇宙待过的人——之前的实验也成功过,但都是瞬时挪移,没有真正的经历,不能算数的。想想吧,人类还没有飞出月球之外,却有两个孩子先到了外宇宙!他俩在那个空间中的任何见闻、感受,都是极其宝贵的科学财富。”
“那么,日本科学家,还有任何国家的科学家,都会同样感兴趣的。拿这当筹码,说服尽可能多的国家参加合作。星北,你要担一些外交上的工作,听若怡院长说,你的口才是压苏秦赛张仪的,不搞外交实在是屈才了。我准备叫外交部的同志到你那儿取经。”
人们都笑了,秦若怡笑着用肘子顶顶星北。陈星北并不难为情,笑着说:“尽管来吧,我一定倾囊相授。”他说,“说起日本科学家,我倒想起一点:我搞这项研究,最初的灵感就来自于一位日本物理学家坂本大辅的一句话。他断言说:科学家梦寐以求的反引力技术绝不能在本宇宙中实现,但很有可能在超维度中实现——_所谓反引力,与子宇宙在宇宙外的游动(无引力的游动),本质上是一致的。我如果去日本,准备先找他,通过他来对日本政治家启蒙。”
“好的,你等我的通知。见到小丫和嘎子,就说唐伯伯问他们好。”
04.
嘎子和小丫乘坐一架EC225直升机离开冲绳飞往北海道。机上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驾驶员,没有人陪同,或者说是押送。这种意想不到的“信任”让两人心中有点发毛,不知道渡边他们耍的什么花招。不过他俩很快就把这点心思扔掉,被窗外的美景迷住了。飞机飞得不高,可以看见机下的建筑和山野河流。这趟旅途让嘎子有两点很深切的感受,其一是:与中国相比,日本太小了,转眼之间就跨越了大半个国土,难怪他们对几个有争议的小岛那么念念不忘;其二是:日本人确实把他们的国家侍弄得蛮漂亮。想想中国国土上的伤疤(大片的沙漠和戈壁),嘎子难免有茫然若失的感觉。
直升机飞越北海道的中国山脉(这是山脉的日本名字),在乌取县的海边降落。这里是旅游区,海边有几个大沙丘,海滩上扎满了红红绿绿的遮阳伞。直升机落在稍远的平地上,一位身穿和服的日本中年妇女早在那儿等候,这时用小碎步急急迎上来,后边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小伙子。那位妇女满面笑容地鞠躬,用流利的中文说:
“欢迎来自中国恩格贝的贵客,那儿可以说也是远山家族的半个帮乡。我叫西泽贞子,未婚名是远山贞子,正瑛老人是我的曾祖父。”
听见“远山正瑛”这几个字,两个孩子心中顿时涌起浓浓的亲切感,他们扑上去,一人抓住她的一只手:“阿姨你好,见到你太高兴啦。”
贞子把两人揽在怀里,指指后边:“这是我的儿子,西泽昌一。”
小伙子过来,向两人行鞠躬礼。嘎子觉得这种礼节对远山老人的后代来说太生分了,就不由分说,来了个男人式的拥抱。昌一略略愣了一下,也回应了嘎子的拥抱,但他的动作似乎有点僵硬。
驾驶员简单交代两句,就驾机离开了。贞子说她家离这儿不远,请孩子们上车吧。昌一驾车,十几分钟后就到家了。这儿竟然是一栋老式房屋,质朴的篱笆围墙,未上油漆的原色木门窗,屋内是纸隔扇,拉门内铺着厚厚的榻榻米。正厅的祖先神位上供着各代先祖,还特别悬挂着一位老人的遗像。嘎子认出那是远山老人,忙拉小丫过去,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他对贞子阿姨说:
“阿姨,我们都非常崇敬远山老人。从他去世到今天,内蒙古的防护林又向沙漠推进了500公里。不过比起远山老人的期望,我们干得太慢了。”
贞子说:“曾祖在九泉下听到这些话,一定会很欣慰的。”
已经到午饭时间了,贞子端出来寿司、各种海味、味噌汤,还有鸟取县的特产红拟石蟹。四人在榻榻米上边吃边谈。昌一的中国话也不错,偶尔插几句话。谈话的主题仍是正瑛老人,嘎子一一细数他的逸事:在恩格贝亲手种树,种了14年,一直干到97岁;远山老人不爱交际,当地的领导去看他,他一言不发只顾干活,那位领导只好陪他种了一晌午的树;老人回日本过年时摔坏了腿,坐着轮椅又飞回恩格贝,飞机刚落地就摇着轮椅直扑试验田;后来腿伤渐重,不得不回日本治疗,腿伤好了,他孩子气地爬上园子里的大树高叫:我又可以去中国了!
“我说得对吧,贞子阿姨?他爬的就是这院子里的树吧,是哪棵树?”
贞子略略一愣一她并不知道远山正瑛的这些琐事——忙点点头,含糊地说:“对,听上辈人说过这些事。”
嘎子又说:“老人脾气很倔的,当地人为走近路,老在他的苗圃里爬篱笆,老人生气了,拿大粪糊到篱笆上。”小丫忙用肩膀扛扛嘎子,嘎子意识到了,难为情地掩住嘴,“吃饭时不该说这些的。对不起!”
贞子笑了:“没关系的。知道你们这样怀念曾祖父,我们都很欣慰。”她觉得火候已经到了,便平静地说:“我们都很看重他和贵国的情谊。所以,我很遗憾。请原谅我说话直率,但我真的认为,如果你们这次是坐民航班机、拿着护照来的日本,那就更好了。”
两个孩子脸红了,嘎子急急地说:“阿姨你误会了,我们的球舱飞到日本并不是有什么预谋,那只是一次实验中的失误。真是这样的!”
贞子阿姨凝神看着他们,眼神中带着真诚的忧伤。嘎子知道自己的解释没能让阿姨信服,可要想说服她,必须把实际情形和盘托出,但这些秘密又是不能对外国人说的。嘎子十分作难,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
“真是这样的,真是这样的,真是一次失误。”
贞子阿姨笑笑:“我相信你的话,咱们把这件事撇到一边吧。”
在这个院落的隔墙,渡边、西泽和坂本教授正在屏幕上看着这一幕。隔墙那座房屋其实并不是远山先生的祖居,没错,远山正瑛生前曾任鸟取大学教授,但他的后代现在都住在外地。那个叫“远山贞子”的女人实际是渡边的同事,她的演技不错。相信在这位“远山后人”真诚的责备下,两个胎毛未退的中国孩子不会再说谎的。看到这儿时,渡边向西泽看了一眼,那意思是说:看来我的判断是对的。西泽不置可否。
坂本教授心中很不舒服,也许在情报人员们看来,用一点类似的小计谋是非常正常的,但他们滥用了两个孩子对远山老人的崇敬,未免有点缺德。可是,如果那个神秘的球舱真是中国开发的新一代核弹投掷器呢?坂本无奈地摇摇头,继续看下去。
按照电影脚本,下面该“西泽昌一”出面了,他应该扮演一个观点右翼的青年,说几句比较刺耳的话,有意刺激两名中国孩子,让他们在情绪失控时吐出更多情报。这个角色,西泽昌一肯定会演好的,因为这可以说是本色表演——他确实叫这个名字,是西泽明训的儿子,本来就是个相当右翼的青年,颇得乃父衣钵。只听见屏幕上西泽昌一说:
“既然妈妈提到这一点,我也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我的话可能坦率了一些,预先请两位原谅。”
嘎子真诚地说:“没关系的,请讲,我不愿意我们之间有误会。”
“先不说你们来日本是不是技术上的失误,但这个球舱本来就是军用的,是用来投掷核弹的运载器,我说得没错吧?”
嘎子无法回答。他并不知道球舱的真实用途,舅舅从没说过它是军用的,但空间技术院的所有技术本来就是军民两用,这点确系真情。西泽昌一看出了他的迟疑,看出了他的“理亏”,立即加重了语言的分量:
“能告诉我,你们的球舱是从哪儿出发的吗?”嘎子和小丫当然不能回答。“那么——这是军事秘密,对不对?”
嘎子没法回答,对这家伙的步步紧逼开始有点厌烦。昌一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断定这个球舱来日本并不是技术失误,而是有意为之,是针对日本这次夺岛军演的恐吓——今天球舱里坐了个小男孩,明天也许里边放着另一种‘小男孩’,可以把东京1000万人送到地狱中。是不是?当然,你们俩可能并不了解这次行动的真实企图,你们也是受骗者。”
到这时,嘎子再也无法保持对此人的亲切感了。他冰冷地说:“你说的‘小男孩’是不是指扔到广岛的那玩意儿?你怕是记错了,它好像不是中国扔的吧。再说,那时候大日本皇军正在南京比赛砍人头呢。”
西泽昌一勃然大怒:“不要再重复南京大屠杀的谎言!日本人已经听腻了!”
嘎子和小丫也都勃然大怒,嘎子脱口而出:“放你——”想起这是在远山老人的家里,他生生把后半句咽了下去。三个人恶狠狠地互相瞪着。而其他人(这屋的贞子,和隔墙的渡边、西泽)都很着急,因为西泽昌一把戏演“过”了,演砸了,他刚才的那句话超出了电影脚本。这次意外的擦枪走火,肯定使精心的计划付诸东流。贞子很生气,用日语急急地斥责着,但西泽昌一并不服软,也用日语强硬地驳斥着——在现实生活中,贞子并不是他母亲,对他没有足够的威慑力。隔墙的渡边和西泽越听越急,但此刻他们无法现身,去阻止两人的争吵。
两人的语速都很快,小丫听不大懂,她努力辨听着。忽然愤怒地说:
“嘎子哥,那家伙在骂咱们,说‘支那人’!”
“真的?”
“真的!他们的话我听不大懂,但这句话不会听错!”
嘎子再也忍不住了,推开小餐桌上的饭碗,在榻榻米上腾地站起来,恶狠狠地问西泽昌一:
“你真是远山先生的重外孙?”贞子和昌一都吃了一惊,不知道他在哪儿发现了马脚。其实嘎子只是在讥刺他,“那我真的为远山老人遗憾。你刚才说‘支那’,说错了,那是China,是一个令人自豪的称呼,五千年泱泱大国。没有这个China,恐怕你小子还不认字呢。现在都讲知识产权,那就请你把汉字和片假名还给中国——片假名的产权也属中国,你别以为把汉字拆成零件俺就不认识了!”他转身对贞子说,“阿姨,我们不想和你儿子待在一起了,请立即安排,把我们送回军营吧。”
没等贞子挽留,他就拉着小丫出去。在正厅里,两人又对远山的遗像鞠了三个躬,然后出门,站在院子里气呼呼地等着。
盛怒的贞子把电话打到隔墙:“这边的剧情你们都看清了吧,看看西泽君推荐了一个多优秀的演员!我无法善后,请西泽君下指令吧!”
西泽明训有些尴尬,渡边冷冷地瞥他一眼,对着话筒说:“既然计划已经失败,请你把两个孩子送到原来降落飞机的地方,我马上安排直升机去接他们。”他补充道,“不要让西泽昌一跟去,免得又生事端。”
西泽更尴尬了,但仍强硬地说:“我并不认为我儿子说的有什么错……”渡边厌烦地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说:
“那些事以后再说吧。”他转向坂本,“教授,虽然我们的计划未能全部实施,但从已有的片言只字中,你能得出什么结论吗?”
坂本教授正要说话,忽然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对,是我,坂本大辅。什么?他打算亲自来日本?嗯。嗯。”听完电话,他半是困惑半是欣喜,对渡边说,“是外务省转来的驻华大使的电话。陈小丫的父亲,即那个球舱实验的负责人陈星北打算马上来日本。他受中国政府委托,想和日本科学界商谈一项重大的合作计划,是有关那个球舱的。他指名要先见我,因为据他说,我的专业造诣最能理解这项计划的意义。驻华大使还问我是什么球舱,他对此事没得到一点消息,看来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两人对事态的进展都很惊异,西泽激烈地说:“我们的大使简直是头蠢猪!那位陈星北的话你们能相信吗?他肯定是以合作为名,想尽早要回两个孩子和球舱罢了。我们绝不能贸然答应他。”
渡边说:“我们先不忙猜测,等他来再说吧。”他看看教授,“坂本先生,你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
坂本根本没听西泽刚才说的话,一直陷在沉思中。良久他说:“我想——我可以得出结论了,单凭陈先生说要先来见我,就能推断出球舱实验的真正含义——陈先生已经能强力翘曲一个小尺度空间,使其闭合,从而激发出一个独立的子空间。这个子空间脱离了我们的三维空间,并能在更高的维度上游动。”他敬畏地说,“这本是1000年后的技术,但看来他是做到了。”
中国和日本确实是一衣带水的邻邦,四个小时后陈星北就到了东京成田机场,坂本亲自驾车去迎接他。渡边和西泽带着两个孩子来坂本家里等候。渡边已经通知说小丫父亲很快就来,但两个孩子一直将信将疑。坂本夫人在厨房里忙活,为大家准备晚饭。15岁的孙女惠子从爷爷那儿知道了两个中国小孩是“天外来客”,是从“外宇宙”回来的地球人,自然是极端崇拜,一直缠着他们问这问那,弄得嘎子和小丫很尴尬:他们不能透露军事秘密,但又不好意思欺骗或拒绝天真的惠子(明显这女孩和西泽昌一不是一路人)。后来好不容易把话题转到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景色,谈话才顺畅了。
外面响起汽车喇叭声,陈星北在坂本陪同下,满面笑容地走进门。嘎子和小丫这才相信渡边的话是真的,自从球舱误入日本领土之后,他俩已经做好八年抗战的准备,打算把日本的牢底坐穿,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亲人。两人欣喜若狂,扑上去,抱着他的脖子打转。小丫眼睛红红地说:
“爸,他们欺负我!今天有个坏蛋骂我们是‘支那人’!”
陈星北沉下脸:“是谁?”
嘎子不想说出“坏蛋”的姓名——不想把这件事和远山正瑛连起来,只是说:“没事的,我已经把他臭骂了一顿。”
渡边咳嗽一声,尴尬地说:“陈先生,我想对令爱说的情况向你致歉……”
“还是让我来解释吧。”坂本打断了他的话。刚才在路上,他和陈星北已经有了足够的沟通,现在他想以真诚对真诚。他转向两个孩子,“我想告诉你们一个内幕消息,你们一定乐于知道的:你们今天见的那两个人并不是远山正瑛的后人。”
渡边和西泽大吃一惊,没想到坂本竟然轻易捅出了这个秘密。嘎子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坂本的话意:“冒名顶替?那两人是冒名顶替?哈哈,太好了,原来如此!”他乐得不知所措,对坂本简直是感激涕零,因为这个消息使他“如释重负”,“我想嘛,远山老人咋会养出这样的坏鸟!”
陈星北喝道:“嘎子,不要乱讲话!”
嘎子伸伸舌头,但他看出舅舅并没有真生气。真正生气的是西泽明训,但在场的人,除了渡边外,没人知道那个“坏鸟”是他养出来的,这会儿他不大好出头,便强忍怒气没有说话。渡边隐去唇边的笑容,只做没看见。坂本诚恳地说:
“日本民族是吮吸着华夏文化的乳汁长大的,日本人应该铭记这种恩情。”
陈星北扭头看看嘎子,示意他作出适当的表示。在路上,坂本已经把嘎子说的“知识产权”作为笑谈告诉了他。陈星北觉得嘎子这些话是不合适的。其实不必他来催促,嘎子是吃不得捧的人,立即表现得比坂本还要大度:
“言重了,言重了。中国也吮吸了好多国家的乳汁,像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尤其是西方文明——而且后者最初是以日本为中介,我们也该铭记这一点的。”他嘿嘿笑着,“我今天那些汉字片假名的胡说只是气话,你们别当真。”
屋里的气氛缓和了。小丫偎在爸爸身边埋怨:
“我妈为啥不来看我?哼,一定把我给忘了。”
她爸爸笑道:“你们困在泡泡里那七天,你妈急得半条命都没了。后来一听说你们跑到冲绳了,她便登时心平气和,还说:‘给小丫说,别急着回国,趁这机会好好逛逛日本,把日语学好了再回来。’”
嘎子和小丫都急忙朝他打眼色,又是挤眼又是皱眉。他们在心里埋怨爸爸(舅舅)太没警惕性,像“困在泡泡里”、“七天”,这都是十分重要的情报,咋能顺口就说出来?两人在这儿受了三天审讯,满嘴胡编,一点儿真实情报也没露出去。这会儿虽然屋里气氛很融洽,基本的革命警惕性还是要保持的。陈星北大笑,把两个孩子搂到怀里:
“我受国家委托,来这儿谈这项课题的合作研究。喂,把你们那七天的经历,详细地讲给我们听。你坂本爷爷可是世界有名的研究翘曲空间的专家。”
“现在就讲?”
“嗯。”
“全部?”
“嗯。”
嘎子知道了舅舅不是开玩笑,与小丫互相看看,两人也就眉开眼笑了——这些天,他们不得不把那段奇特的经历窝在心里,早就憋坏啦!坂本爷爷对陈星北说了一大通日本话,两个孩子听不懂,但能看出他的表情肃穆郑重。陈星北也很严肃地翻译着:
“坂本爷爷说,请你们认真回忆,讲得尽量详细和完整。他说,作为人类唯一去过外宇宙的代表,你们的任何经历,哪怕是一声咳嗽,都是极其宝贵的,不亚于爱因斯坦的手稿,或美国宇航局保存的月球岩石和彗星尘。”
嘎子和小丫点点头:“好的,好的。”
两人乐得忍不住唇边的笑意。真应了那句话:一不小心就成世界名人啦!人类去过外宇宙的唯一代表!他们兴高采烈地交替讲着,互相补充,把那七天的经历如实呈献了出来……
05.
那天在实验大厅,两人关闭了舱门和舷窗,在通话器里听着倒计时的声音:“……5、4、3、2、1,点火!”球舱霎时变得白亮和灼热。球舱的外表面是反光镜面,舱壁也是密封隔热的,但舱外的激光网太强烈,光子仍从舱壁材料的原子缝隙中透过来,造成了舱内的热度和光度。但这只是一刹那的事,光芒和热度随即消失。仍是在这刹那之间,一件更奇怪的事发生了:两人感觉到重力突然消失,他们开始轻飘飘地离开座椅。小丫惊喜地喊:
“嘎子哥,失重了,咱们都失重了!”
她非常震惊,明明他们是在地球表面,怎么会在瞬间失重?宇航员们的失重都是个渐进的过程,必须远离地球才行。嘎子思维更灵光,立刻猜到了原因:
“小丫,肯定是宇宙泡完全闭合了!这样它就会完全脱离母宇宙,当然也就隔绝了母宇宙的引力。舅舅成功了!”
“爸爸成功了!”
“咱们来试试通话器,估计也不可能通话了,母宇宙的电磁波进不到这个封闭空间。”
他们用手摸着舱壁,慢慢回到座位,对着通话器喊话。果然没有任何声音,甚至没有一点儿无线电噪声。小丫问:“可不可以打开舷窗的外盖?”嘎子想想,说:“应该没问题的,依我的感觉,舱外的激光肯定已经熄灭了。”两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的外盖,先露一条细缝,外面果然没有炫目的激光。他们把窗户全部打开,向外看去,外面是一片白亮。看不到大厅的穹隆,看不到地面,看不到云彩,也看不到恒星和月亮,什么都没有。极目所见,只有一片均匀的白光。
嘎子说:“现在可以肯定,咱们是处于一个袖珍型的宇宙里,或者说子空间里。这个子空间从母体中爆裂出去时,圈闭了超巨量的光子和能量。能量使空间膨胀,膨胀后温度降低,光子的‘浓度’也变低。但估计这个膨胀是有限的,所以这个小空间还能保持相当的温度和光度。”
他们贪婪地看着外面的景色,那景象很奇特,就像是被超级无影灯所照亮的空间。依照人们的常识或直觉,凡有亮光处必然少不了光源,因为只要光源一熄灭,所发出的光子就迅速逃逸,散布到黑暗无垠的宇宙空间中,眼前也就变黑了。但唯独在这儿没有光源,只有光子,它们以光速运动因而永远不会衰老,在这个有限而无边界的超圆体小空间里周而不息地“流动”,就如超导环中“无损耗流动”的电子。其结果便是这一片“没有光源”但永远不会熄灭的白光。
嘎子急急地说:“小丫,抓紧机会体验失重,估计这个泡泡很快就会破裂的,前五次试验中部是在一瞬间内便破裂,这个机会非常难得!”
两人大笑大喊地在舱内飘荡,可惜的是球舱太小,两人甚至不能伸直身躯,只能半曲着身子,而且稍一飘动,就会撞到舱壁或另一个人的脑袋。尽管这样,他们仍然玩得兴高采烈。在玩耍中,也不时趴到舷窗上,观看那无边无际、奇特的白光。小丫突然喊:
“嘎子哥,你看远处有星星!”
嘎子说:“不会吧,这个‘人造的’袖珍空间里怎么可能有一颗恒星?”赶紧趴到舷窗上,极目望去,远处确实有一颗白亮亮的“星星”,虽然很小,但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是错觉。嘎子十分纳闷——如果这个空间中有一颗恒星,或者是能够看到外宇宙的恒星,那此前所做的诸多假设都完全错了,很有可能他们仍在“原宇宙”里打转。他盯着那颗星星看了许久,忽然说:
“那颗星星离咱们不像太远,小丫你小心,我要启动推进装置,接近那颗星星。”
他们在座椅上安顿好,启动了推进装置,球舱缓缓加速,向那颗星星驶去。小丫忽然喊:
“嘎子哥,你看那颗星星也在喷火!”
没错,那颗圆星星正在向后方喷火,因而在背离他们而去。追了一会儿,两者之间的距离没有任何变化。小丫说:
“追不上呀,这说明它离咱们一定很远。”
嘎子已经推测出其中的奥妙,神态笃定地说:“不远的,咱们追不上它是另有原因。小丫我要让你看一件新鲜事。现在你向后看!”
小丫趴在后舷窗一看,立即惊讶地喊起来:“后边也有一个星星,只是不喷火!”
嘎子笑着说:“再到其他舷窗上看吧,据我推测,应该每个方向都有。”
小丫挨个窗户看去,果然都有。这些星星大多在侧部喷火,只是喷火的方位各不相同。她奇怪极了:“嘎子哥,这到底是咋回事?你咋猜到的?快告诉我嘛。”
嘎子把推进器熄火:“不追了,一万年也追不上,就像一个人永远追不上自己的影子。告诉你吧,你看到的所有星星,都是我们‘这一个’的球舱,它的白光就是咱们的反光镜面。”
“镜像?”
“不是镜中的虚像,是实体。还是拿二维世界来比喻吧。”他用手虚握,模拟一个球面,“这是个二维球面,球面是封闭的。现在有一个二维的生物在球面上极目向前看,因为光线在弯曲空间里是依空间曲率而行走的,所以,他的目光将沿着圆球面看到自己的后脑勺——但他的大脑认为光线只能直行,所以在他的视觉里,他的后脑勺跑到了前方。向任何方向看,结果都是一样的,永远只能看到后脑勺而看不到自己的面部。不过,如果他是在一个飞船里,则有可能看到飞船的前、后、侧面,取决于观察者站在飞船的哪个位置。我们目前所处的三维超圆体是同样的道理,所以,我们向前看,看见的是球舱后部,正在向我们喷火;向后看,看到的是球舱前部,喷出的火焰被球舱挡住了。”
小丫连声惊叹:“太新鲜了,太奇特了。我敢说,人类有史以来,只有咱俩有这样的经历——不用镜子看到自己。”
“没错。天文学家们猜测,因为宇宙是超圆体,当天文望远镜的视距离足够大时,就能在宇宙边缘看到太阳系本身,向任何方向看都是一样。但宇宙太大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实现这个预言。”
“可惜咱们与球舱相距还是嫌远了,只能看到球舱外的镜面,看不到舷窗中自己的后脑勺!”
“小丫,你估计,咱们看到的球舱,离咱们直线距离有多远?”
“不好估计,可能有一两百公里?”
“我想大概就是这个范围。这就说明,这个袖珍空间的大球周长只有一二百公里,直径就更小了,这是个很小很小的微型宇宙。”
小丫看了看仪表板上的电子钟:“呀,已经22点了,今天的时间过得真快!从球舱升空到现在,已经整整一个白天了,泡泡还没破。爸爸不知道该咋担心呢。”
嘎子似笑非笑,没有说话。小丫说:“你昨了?笑得神神道道的。”嘎子平静地说:
“一个白天——这只是我们小宇宙的时间,在那个大宇宙里,也许只过了一纳秒,也可能已经过了1000万年,等咱们回去,别说见不到爸妈,连地球你也不认得了。”
小丫瞪大了眼睛:“你是胡说八道,是在吓我,对吧?”
嘎子看看她,忙承认:“对对,是在吓你。我说的只是可能性之一,更大的可能是:两个宇宙的静止时间是以相同速率流逝,也就是说,舅舅这会儿正要上床睡觉。咱们也睡吧。”
小丫打一个哈欠:“真的困了,睡吧。外面的天怎么还不黑呢。”
“这个宇宙永远不会有黑夜的。咱们把窗户关上吧。”
两人关上舷窗外盖,就这么半屈着身体,在空中飘飘荡荡地睡着了。
这一觉整整睡了9个小时,两个脑袋的一次碰撞把两人惊醒,看看电子表,已经是早上7点。打开舷窗盖,明亮均匀的白光立刻漫溢了整个舱室。小丫说:
“嘎子哥,我饿坏了,昨天咱们只顾兴奋,是不是一天没吃饭?”
“没错,一天没吃饭。不过这会儿得先解决内急问题。”他从座椅下拉出负压容器(负压是为了防止排泄物外漏),笑着说:“这个小球舱里没办法分男女厕所的,只好将就了。”他在失重状态下尽量背过身,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后对小丫说,“轮到你了,我闭上眼睛。”
“你闭眼不闭眼我不管,可你得捂住耳朵。”
“干吗?”
小丫有点难为情:“你没听说,日本的卫生间都是音乐马桶,以免女客人解手时有令人尴尬的声音?何况咱俩离这么近。”
嘎子使劲忍住笑:“好,我既闭上眼,也捂住耳朵,你尽管放心如厕吧。”
小丫也解了手,两人用湿面巾擦了脸,又漱了口,开始吃饭。在这个简装水平的球舱里没有丰富的太空食品,只有两个巨型牙膏瓶似的容器,里面装着可供一人吃七天的糊状食品,只用向嘴里挤就行。小丫吃饭时忽然陷入沉思,嘎子问:
“小丫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可不是害怕——万一咱们的泡泡永远不会破裂,那咱们该咋办?”
嘎子看着她,一脸鬼鬼道道的笑。小丫追问:“你在笑啥?笑啥?老实告诉我!”
“我有个很坏蛋的想法,你不生气我再说。”
“我不生气,保证不生气。你说吧。”
嘎子庄严地说:“我在想,万一泡泡不会破裂,咱俩成了这个宇宙中的唯一的男人女人,尽管咱俩是表兄妹,说不定也得结婚(当然是长大之后),生几十个儿女,传宗接代,担负起人类繁衍的伟大责任,你说是不是?”说到这儿,忍不住笑起来。
小丫一点不生气:“咦,其实刚才我也想到这一点啦!这么特殊的环境下,表兄妹结婚算不上多坏蛋的事。发愁的是以后。”
“什么以后?”
“咱俩的儿女呀,他们到哪儿找对象?那时候这个宇宙里可全是嫡亲兄妹。”
嘎子没有这样“高瞻远瞩”的眼光,一时哑口。停一会儿他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实历史上已经有先例——亚当和夏娃,但《圣经》上说到这个紧要关口时却是含糊其辞,看来《圣经》作者也无法自圆其说。”他忽然想起来,“说到《圣经》,我想咱们也该把这段历史记下来。万一——我只是说万一——咱们不能活着回去,那咱们记下的任何东西都是非常珍贵的。”他解释说,“泡泡总归要破裂的,所以这个球舱肯定会回到原宇宙,最大的可能是回到地球上。”
小丫点头:“对,你说得对。仪表箱里有一本拍纸簿和一支铅笔,咱们把这儿发生的一切都记下来。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咱们的球舱‘重入’时不一定在中国境内呀,这样重要的机密,如果被外国人,比如日本人得到,那不泄密了?”
嘎子没办法回答。话说到这儿,两人心里都有种怪怪的感觉。现在他们是被幽闭在一个孤寂的小泡泡内,这会儿如果能见到一个地球人,哪怕是手里端着三八大盖的日本兵,他们也会感到异常亲切的。所以,在“那个世界”里一些非常正常、非常高尚的想法,在这儿就变得非常别扭、猥琐。但要他们完全放弃这些想法,好像也不妥当。
两人认真地讨论着解决办法,包括用自创的密码书写。当然这是很幼稚的想法,世界各国都有造诣精深的密码专家,有专门破译密码的软件和大容量计算机。两个孩子即使绞尽脑汁编制出密码,也挡不住专家们的攻击。说来这事真有点“他妈妈的”,人类的天才往往在这些“坏”领域中才得到最充分发扬:互相欺骗,互相提防,互相杀戮。如果把这些内耗都用来“一致对外”(征服大自然),恐怕人类早就创造出一万个繁荣的外宇宙了。
但是不行,互相仇杀似乎深种在人类的天性之中。一万年来的人类智者都没法解决,何况这两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最后嘎子干脆地说:
“别考虑得太多,记下这一切才是最重要的。干吧。”
他们找到拍纸簿和铅笔。该给这本记录起个什么样响亮的名字呢?嘎子想了想,在头一页写上两行字:
创世记
记录人:巴特尔、陈小丫
前边空了两页,用来补记前两天的经历。然后从第三天开始。
创世第三天 地球纪年 公元2021年7月8日
(巴特尔记录)
泡泡已经存在整整三天了。记得第一天我曾让小丫“抓紧时间体验失重,因为泡泡随时可能破裂”,但现在看来,我对泡泡的稳定性估计不足。我很担心泡泡就这么永存下去,把我俩永久囚禁于此。其实别说永久,即使泡泡在八天后破裂,我和小丫就已经窒息而死了。
今天发觉小丫似乎生病了,病恹恹地不想说话,身上没有力气。我问她咋了,她一直说没事。直到晚饭时我才找到原因:她像往常一样吃喝,但只是做做样子,实则食物和水一点都没减少。原来她已经四顿没吃饭了。我生气地质问她为啥不吃饭,她好像做错什么事似的,低声说:
“我想把食物和水留给你,让你能坚持到泡泡破裂。”
我说你真是傻妮子,现在的关键不是食物而是氧气,你能憋住不呼吸吗?快吃吧,吃得饱饱的,咱们好商量办法。
她想了想,大概认为我说得有理,就恢复了进食。她真的饿坏了,这天晚饭吃得那样香甜,似乎那不是乏味的糊状食物而是全聚德的烤鸭。
创世第四天 地球纪年 公元2021年7月9日
(巴特尔记录)
今天一天没有可记的事情。我们一直趴在舷窗上看外边,看那无边无际的白光,看远处的天球上那无数个闪亮的星星(球舱)。记得第一天我们为了追“星星”,曾短暂地开动了推进器,使球舱获得了一定的速度;那么,在这个没有摩擦力的空间,球舱应该一直保持着这个速度。所以,我们实际上是在这个小宇宙里巡行,也许我们已经巡行了几十圈。但我们无法确定这一点。这个空间里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有浑茫的白光,你根本不知道球舱是静止还是在运动。
小丫今天情绪很低落,她说她已经看腻了这一成不变的景色,她想家,想北京的大楼,想天上的白云地下的青草,更想亲人们。我也是一样,想恩格贝的防护林,想那无垠的大沙丘,想爹妈和乡亲。常言说失去才知道珍惜,我现在非常想念那个乱七八糟的人间世界,甚至包括它的丑陋和污秽。
创世第五天 地球纪年 公元2021年7月10日
(巴特尔记录)
今天小丫的情绪严重失控,一门心思要打开舱门到外边去,她说假如不能活着回去,那倒不如冒险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竭尽全力才制止她。
可惜这个球舱太简易,没有用来探测外部环境的仪器,至今我们不知道外面的温度是多少,有没有氧气,等等。但依我的推断,如果它确实是从一个很小的高温空间膨胀而成的小宇宙,那它应该有大致相当于地球的温度,但空气极稀薄,近似真空,而且基本没有氧气(在高温那一刻已经消耗了)。
不穿太空服出舱是很危险的事(根据美国宇航局的动物实验,真空环境会使动物在10秒内体液汽化,一分钟内心脏纤颤而死),何况我们的舱门不是双层密封门,一旦打开会造成内部失压,并损失宝贵的氧气。
所以,尽管这个小球舱过于狭小,简直无法忍受,也只能忍受下去。小丫还是理智的,听了我的解释后不再闹了。也难怪,她只是一个13岁的小姑娘啊。
创世第六天 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11日
(陈小丫记录)
嘎子哥在改造球舱的推进装置,今天我记录。
嘎子哥和我商量,要想办法自救。爸爸他们肯定非常着急,也在尽量想办法救我们。但嘎子哥说不能对那边抱希望。关键是我们小宇宙已经同母宇宙完全脱离,现代科学没有任何办法去干涉宇宙外的事情。
我说,咱们的燃料还有两小时的推进能力,能不能把球舱尽力加速,一直向外飞,撞破泡泡的外壁?嘎子哥笑了,说我还是没有真正理解“超圆体”的概念。他说,还是拿二维球面打比方吧。在二维球面上飞行的二维人,即使速度再快,也只能沿球面巡行,而不会“撞破球面”。他如果想撞破球面,只能沿球面的法线方向运动,但那已经超过二维的维度了。
同样,在三维超圆体中,只有四维以上的运动才能“撞破球面”,但我们肯定无法做到超维度运动。
他提出另一个思路:在三维宇宙中,天体的移动会形成宇宙波或引力波。由于引力常数极小,所以即使整整一个星系的移动,所造成的引力扰动也是非常小的。我们这个小小的球舱所能造成的引力扰动更是不值一提。但另一方面,我们的宇宙也是非常非常小的,又是“内禀不稳定”的,所以,也许极小的扰动就会促使其破裂。他说不管怎样,也值得一试,总比干坐在球舱里等死强。
他打算把球舱的双喷管关闭一个,只用一边的喷管推进。这样,球舱在前进的同时还会绕着自身的重心打转,因而喷管的方向也会不停地旋转,使球舱在空间中做类似“布朗运动”那样的无规则运动,这样能造成最大的空间扰动。只用单喷管喷火还有一个好处是:能把点火的持续时间延长一倍。
现在他已截断了左边喷管的点火电路。
准备工作做好了,但嘎子哥说,要等到第七天晚上(即氧气快要耗尽的时刻)再去这样干,也就是说,那是我们牺牲前的最后一搏,在这之前,还要尽量保存燃料以备不时之需。
创世第七天 地球纪年公元2021年7月12日
(巴特尔记录)
今天我们在异常平静的心态下度过了最后一天(按氧气量计算的最后一天)。我们先是一小时一小时地,后来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最后是一秒一秒地,数着自己的生命。直到晚上12点,小丫说:“嘎子哥,点火吧。”我说:“好,点火吧。”
现在我就要点火了,成败在此一搏。我左手拉着小丫,右手按下点火按钮。
(7月13日凌晨4点补记)
球舱点火后像发疯一样乱转,离心力把我和小丫按到了舱壁上,颠得我们几乎呕吐。我们强忍住没有吐出来,在失重状态下,空中悬浮的呕吐物也是很危险的。俺俩一直没有说话,互相拉着手,默默地忍受着,等待着。四个小时后,推进器熄火了。但非常可惜,我们的泡泡依然没有变化。
不管怎样,我们已经做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和小丫收拾了舱室,给亲人们留了告别信,然后两人告别,准备睡觉。我俩都知道,也许这一觉不会再醒来了。假如真是这样,我想总该给后人留一句话吧。二次大战中的捷克英雄尤利乌斯·伏契克告别人世的最后一句话是:
人们哪,我爱你们,你们要警惕!
但我想说一句相反的话:
人们哪,我爱你们,你们要互相珍惜!
06.
日记到此为止,以下的情况是两个孩子补述的。
那晚他们睡得太晚,第二天早上8点钟还没有醒。忽然他们觉得浑身一震,或者说是空间一阵抖动,重力在刹那间复现,球舱坠落在某种硬物上,滚了几滚,停下了。小丫从球舱的上面(现在可以分出上下方位了)掉下来,砸到嘎子身上。她从嘎子身上仰起头,迷迷糊糊地问:
“咋了,嘎子哥?这是咋了?咱们死没死?”
嘎子比她醒得快,高兴地喊:“打开了!打开了!小丫你看,打开了!”
小丫也清醒过来:“嘎子哥,泡泡打开了!”
通话器里立即传来清晰的声音:“嘎子,小丫,是你们吗?听到请回答!”
“是我们,舅舅!泡泡突然打开了,我们能看见外面的天、太阳和云彩了!”
然后他们就发现了自己是在战场上,发现了持枪围来的日本兵。就像重力在刹那间出现一样,“这个世界”的规则也在刹那间充溢全身,嘎子立时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的哲人情怀(人们哪,你们要互相珍惜),而忆起了伏契克的教导(人们哪,你们要警惕)。这种急剧的转变非常自然地就完成了,没有一点滞涩生硬。随之,两个在枪口包围中的孩子毁坏了通信器,把《创世记》藏在嘎子的内裤里(没有舍得毁掉),匆匆商量了对付审讯的办法,然后像小兵张嘎那样大义凛然地走出球舱。
这会儿嘎子从内裤中掏出那本记录交给舅舅,笑着说:“幸亏今天的日本兵比当年文明,没有搜身,我才能把它完整地交给舅舅。”
陈星北接过来,与坂本一同阅读,那真叫如饥似渴,如获至宝。看完后陈星北对坂本说:
“泡泡的破裂有可能与孩子们造成的内部扰动有关,但从目前的资料还得不出确切的结论。另外,我最头疼的那一点仍没有进展,即:如何控制泡泡破裂时的‘重人’方位。”
坂本说:“即使如此,他们两人的经历也弥足珍贵,它使很多理论上的争论迎刃而解。比如:确证了超圆体理论;证明了在不同宇宙中,静止时间的流逝速率相同;证明封闭空间能够隔绝引力、电磁力等长程力;球舱在那个宇宙中的推进和旋转,证明了动量守恒定律、角动量守恒定律及作用力反作用力定律等仍然适用,由此基本可以确定:所有物理定律在两个宇宙中同样有效。”他笑着说,“陈先生你不要太贪心,有了这些你还不满足?它足以让物理学掀起一场革命了。”
“我知道,但我同样关心它的实用层面。”
“实用上也不差呀,至少你已成功激发出一个独立宇宙,并让它保持七天的凝聚。至于如何把它发展成实用的反引力技术,咱们——全人类——共同努力吧。我一定尽我所能,说服国会,参加到这项共同研究中。”他把两个孩子拉过来,搂到怀里,“谢谢你们。我羡慕你们,非常非常羡慕你们,如果我今生能有一次这样的经历,死也瞑目了。”
小丫菩解人意地说:“那很容易办到的,下一次实验由你进舱不就得了。”
“你爸爸会同意吗?”
小丫大包大揽地说:“我来说服他,一定会的!”
在场人都心情轻松地大笑起来。
坂本夫人请大家入席,说晚饭已经备好。坂本的家宴沿用西方习俗,没有大餐桌,饭菜都摆在吧台上,每人端着盘子自由取食,然后随意结合成谈话的小圈子。陈星北、坂本、嘎子和小丫自然是在一起,惠子刚才听了两人的详细经历,更是十二分的崇拜,于是一直挤在这一堆里,仰着脸听他俩说话。
这会儿谈话是以小丫为主角,她唧唧喳喳、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个奇特的小宇宙:没有光源但不会熄灭的白光、无重力的空间、球舱的背影所组成的天球大集合,等等。讲得兴起,饭都忘吃了,嘎子在一旁做着补充。所有人都听得很仔细,渡边和西泽也凑了过来。忽然陈星北皱起眉头,指指嘎子说:
“嘎子,你啥时候变成了左撇子?”
嘎子奇怪地说:“没有呀,我……”他突然顿住,因为他已经看到,自己确实是用左手拿筷子,但在他的感觉中,仍是在使用惯用的右手,正因为如此,这些天来他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陈星北放下盘子,拉过嘎子,摸摸他的心脏,再摸摸小丫的心脏,表情复杂地说:
“没错,嘎子你已经变成右手征的人了。”
在场人中只有坂本教授立即理解了他的语义,默默点头。嘎子也理解了,而其他人全都表情困惑。陈星北让坂本太太拿来一把剪刀和一张纸,他三五下剪出一个小人,在左胸处剪出一颗心脏形的空洞。“我来解释一下吧。请看这个二维人,心脏在左边,我们称为左手征。如果他不离开二维世界,那么无论他怎样旋转、颠倒,也绝不会变成右手征的人。”他把那个平面人放在桌面上随意旋转和颠倒,“但如果它能进入高维度世界,手征的改变就是很轻易的事。现在我让它离开二维平面。”他把那个纸人拈离桌面,在空中翻一个身,再落下来,现在纸人是“面朝下”,心脏也就变到右边了,“你们看,他的手征已经轻易改变了。这个规律可以推延到三维。三维空间的三维人如果能上升到四维空间中,等他再度‘回落’到原三维世界时,自身手征改变的可能性是50%。嘎子和小丫的情况正好符合这个概率:嘎子的心脏变到右边了,小丫没变。”
渡边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球舱上的汉字也都反了!当时我还以为,这些字是从窗户里面写的呢。”
陈星北沉默了,心事重重地看着嘎子,而头脑灵光的嘎子也意识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他努力镇静自己,但难免显得心思沉重。小丫大大咧咧地说:
“你们有啥发愁的?心脏长右边怕啥,我知道世上有人天生心脏就在右边,照样活得好好的。”
嘎子闷声说:“那不一样。心脏右置的人,他的分子结构仍是正常的,但我这么‘彻里彻外’一颠倒,恐怕连氨基酸的分子结构也变了。”他知道在场很多人听不懂,便解释说,“从分子深层结构来说,生物都是带手征的。地球上所有生物体都由左旋氨基酸组成,这是生物进化中随机选择的结果。”
他们的对话一直是英语夹杂着汉语,惠子听不大懂,见大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就悄悄询问爷爷。坂本教授解释说:“这个少年将成为世上唯一右手征(右旋氨基酸)人,他可能无法接受别人的输血,甚至不能结婚生子(精卵子的手征不同)。”惠子对嘎子的不幸非常担心,小声问:
“那怎么办?爷爷,你一定要想办法呀!”
坂本说:“我和你陈伯伯都不是生物学家,我们会立即咨询有关专家的。”
小丫不服地说:“不会吧,如果手征相反,那他还能吃地球上的食物吗?这些天他可一直在吃左手征的食物。”
嘎子对她的反诘也没法解释,只是说:“手征的变换肯定是泡泡破裂那会儿才发生的。”
小丫机敏地反驳:“就是从那会儿开始,你也吃了三天日本食物了,也没见你中毒或泻肚!总不能日本食物和中国食物手征相反吧。”
这个诘难很俏皮,她自己先咯咯地笑起来。陈星北和坂本互相看看,确实没法子解释这种现象。小丫更是得理不让人:
“再说,手征反了有啥关系,真要有危险,让嘎子哥再去做两次实验,不就变回来了!”
在场人都一愣,立即哈哈大笑。没错,大人的思维有时反倒不如孩子直接。管它手征逆变后是不是有危险呢,如果有危险,再让他进行一两次超维旅行,不就变过来了嘛,反正是50%的概率。
惠子也受到启发,突然说:“还有一个办法呢,下次超维度旅行时多派几个姑娘去,其中有人会变成右手征的人,让嘎子君和她结婚就可以了嘛。”
大人们不由得又乐了,不错,这也是解决办法之一,当然这个方法会带来很大的麻烦:从此世界上将会有左右手征的人并存,男女结婚前的婚检得增加一项,以保证夫妇俩手征相同。没等他们说出这个麻烦,惠子就自告奋勇地说:
“我愿意参加下一次超维度旅行!”
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嘎子,她这句话的用意很明显,实际上是向嘎子射出了丘比特之箭。嘎子心头一熟,以开玩笑来掩饰:
“你说的办法妙,那可是真正的‘撞天婚’。”他摸摸自己的心脏,庆幸地说,“幸好它只改变心脏或氨基酸的手征,并不改变思想的手征。要是我从那个小宇宙跑一趟回来,得,左派变成右派,变成西——”他本来想说“变成西泽昌一那样的混头”,但看在坂本教授和惠子的面子上,决定留点口德,没有说下去,“那我的损失才大呢。”
陈星北笑道:“我倒希望,人们经过一次超维度旅行后都变成这样的镜像对称——你也爱我,我也爱你。套一句说腻了的中国老话,就是人人爱我,我爱人人。”他叹息一声,“我知道这很难,比咱的‘育婴工程’不知道难多少倍。那只能是一万年后的远景目标了。好,不扯闲话,回到咱们的正题上。”
尾声
一星期后,坂本教授送陈星北一家三人回到北京,并获准参观了廊坊的“育婴所”。
一年以后,中、日、美、俄、印、德、法、英八国政府正式签订了《合作开展育婴工程》的政府协议。陈星北心中大乐——这个私下流传的绰号终于登上大雅之堂了。中国的民间政治幽默家们把这项合作称为“新八国联军”,但这个名字显然是不合适的,因为它难免刺痛中国人内心深处虽然早已平复的伤疤。所以,很快它就被另一个比较亲切的名字所取代:老八路(“老”是相对后来的新成员国而言)。
那年中国民间最流行的政治幽默是:日本兵带头参加八路军。
又过两年,八国组织扩大为36国。又五年扩大为72国。很巧,这两个数字正合中国古代所谓的“天罡”、“地煞”之数。这时“育婴工程”已经有了相当大的进展,保持“泡泡”持续凝聚态已经不困难了。至于“定向投掷”则仍然遥遥无期,陈星北说那还是500年后的远景。
五年后。
23岁的巴特尔(嘎子)还在读博士后,但已经是“育婴工程”月球基地的负责人。坂本惠子在他手下工作,两人的关系基本上也到了正式签约的阶段。不过一个很大的问题是:两人的“八字不合”(手征不匹配)问题还没有最终得出结论,但至少已经断定,吃左旋氨基酸食物对右手征的嘎子在生理上没有什么影响,所以嘎子也就没有急于再去“外宇宙”把手征变回来。
陈小丫这时正在东京大学读硕士,专业嘛,自然与“育婴工程”有关。坂本大辅教授已经退休,但小丫一向自称是他的私塾弟子,因为她就住在坂本爷爷的家里,而这位爷爷又兼做私塾老师,而且做得非常尽责和称职。
作者后记
本文的部分构思受了北京交大宋颂的征文《油滴》的启发,仅此声明并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