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见迟迟没人去扶他,自己挣扎着要爬起来。
医生、护士、孟老院士的老伴、刘志达博士见状立刻过去扶住孟老,让他慢慢起来,护士麻利地在孟老的腰背部塞个枕头垫住,因为体位的变化,心脏负荷突然增加,孟老不停地喘气。
心电监护屏幕上的心率一下子也加快很多,南应书主任在旁密切观察心电监护的数据,一旦有什么异常,可以马上抢救。
还好,只是心率加快,没有出现明显的心律不齐。
“氧流量稍微调大一点吧。”南主任吩咐护士。
护士立刻加大氧流量,以应付刚刚的心率增加。
“纸——笔-——”
孟老说话虽然有气无力,断断续续,但是可以听出他语气的坚决。
刘志达博士立刻送上文件板和笔,交到他手里,帮助他拿稳。
孟老靠在床头,他闭着眼睛,喘着气,表情十分痛苦。
足足花了五分钟,孟老才稍微缓一缓,就这样戴着氧气面罩,由老伴和护士扶着,刘博士稳住文件板,孟老开始绘图,握笔的手一直在颤抖,他努力想控制住笔,但是实在没办法。
如果是文字还可以口述,绘图没办法口述,即使勉强口述也很容易失真,哪怕一个细节失真,会引起整个实验的再次失败。
孟老必须自己亲自坐起来将图画出来,这副图太重要了,是整个实验的关键技术细节,他发病前刚刚思考出结果,进医院后,却一时想不起这幅图细节,现在突然想起来,他必须及时画出来。
看着孟老这种痛苦的样子,老伴忍住眼泪劝他:
“你休息一会吧!”
孟老没有说话,他的每一分力气都要用在绘图上,因为发病后,记忆力受到影响,这幅图他想了很久,现在终于想起来。
在孟老看来,只要把图画出来,其它什么都不在乎。
整个病房鸦雀无声,只有周围各种医疗设备的声音,大家各自维持自己的姿势,尽量让孟老绘图舒服一点。
颤抖的笔尖在纸上缓慢吃力地游走,本来的直线变成了锯齿状,孟老停下手里的笔:“志——达,能够——看懂——吗?”
刘志达博士点点头:“我能看懂。”
确认刘志达可以看懂,孟老又开始画图,越画到后面,越吃力,但是他依然没有放弃,因为他害怕,害怕一旦放弃,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完成这幅图。
画了一会,孟老停下来,喘一会气。
“我的-——眼镜——帮我——戴-——上”孟老双眼模模糊糊。
老伴温和地提醒他:“戴着的呢。”
“哦——”
孟老没有再说话,呼吸稍微缓和,他又开始绘图。
杨平和所有医生在一旁看到这一幕,十分动容,大家沉默不语,眼眶已经湿润。
刘院长打个手势,意思大家没有其他问题可以出去了,不要久留,以免打扰老院士工作。
大家离开病房的时候,孟老还在绘图,戴着氧气罩,似乎要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图画完。
出了病房,大家在同一楼层的办公室坐下来,起码有十分钟大家没有说话,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因为每一个人现在眼神是湿润的,声音是嘶哑的,大家都不想第一个开口,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剧烈的情绪波动。
许久,刘院长调整好心情说:
“大家都已经看到刚刚老院士的状态,首长指示我们,全力以赴!”
乔政委深吸一口气:“希望我们能够为他做点什么。”
徐教授此时没有说话,偏偏这个时候拇指骨折,真的这只手不争气,要在心脏不停跳的情况下搭九条桥,而每条桥要完美无缺,不能有丝毫的瑕疵。
孟老的冠脉本来已经粥样硬化,搭桥的时候稍微操作不慎容易撕破血管。
难度是真的大呀!
何况右手拇指还有骨折,要带着伤上场。
在冠脉搭桥方面一向胸有成竹的徐主任也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但是除了自己,没有第二个人更加合适的人选,无论如何,自己也要不辱使命。
“凝血功能今天才恢复的,电解质今天也已经平衡,之前高血钾,今天才降下来,南主任说,再稳定一天,应该可以手术,我们要抓住战机,尽快完成手术,徐主任,明天辛苦你安排一下预备队的事情。”乔政委叮嘱道。
越是临近手术,徐主任越是感觉到预备队的重要性,一旦自己的外伤严重影响手术,预备主刀要真的顶上,不是说说而已。
“嗯!明天八点准时手术,每人两台,我今天就会安排好,明天三位专家在我们心外科大办公室集合,到时我们有专人陪同大家进手术室更衣洗手,希望钟教授与杨教授今天下午能够抽空来安贞,熟悉熟悉环境。”徐主任回复道。
“我下午去安贞看看,辛苦老徐你了。”钟教授与徐教授打招呼。
“杨教授,下午我们过去一趟?”周民主任觉得也下午陪杨平去一趟。
杨平点点头:“没问题,我也先去熟悉手术室环境。”
事情就这样完全安排好,下午去安贞熟悉环境,明天做手术展示一下技术,确定谁是预备主刀。
——
孟老画到一半的时候,笔尖停下来,他暂时实在想不起来后半部分,于是他只好停下笔。
“志达-——收好——还没画-——完-——我等会-——再画。”孟老叮嘱自己的学生。
刘志达收好比和文件板,小心翼翼,生怕弄出皱褶,这可是老师的心血。
老伴和护士扶孟老慢慢躺下来休息,但是他躺在床上哪里肯休息,脑子里一直在思考,心脏有限的能量几乎全部用于脑力思考,他要跟死神赛跑,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定要将这幅图想起来。
文件板上的纸上,只有半幅画,全是锯齿状的线条组成的,但是刘志达可以看懂,这半幅画就是对上次实验反思的关键步骤,几次实验失败的原因就在这里,可是只有半副,后面究竟是什么,刘志达也猜不出来。
而且这种技术性的图纸,真的没办法用语言准确说明,只能绘图。
刚躺下去,老院士又想说话,刘志达立刻俯身去听。
“志达-——还有——一半-——我-——想不起来。”
跟学生说完,老院士又要跟老伴说话,老伴抚摸他的额头,已经在渗汗,刚才那半幅画已经是尽全力所为,消耗的体力太大。老院士紧紧拉住老伴的手,叮嘱老伴:
“暂时-——不要——手术——一定-——不要!还没-——画完。”
还有半幅图没有绘完,他必须绘制,这个实验室多年心血的积累,好不容易找到失败的原因,现在在最后关头,绝对不能再出差错,否则,说不定兜兜转转又是好多年。
一旦手术,可能再也醒不来,老院士绝对不允许自己还留着半幅图。
在老院士心里,这半幅图比他的生命更加重要。
老伴明白孟老的意思,他还有半幅图没画完,担心以后再也没有机会。
“好好好,咱先不手术。”老伴点点头,安慰他。
但是孟老还是不放心,他平缓几口气说:“跟——医生——说,现在——说!”
老伴了解孟老,于是只好照做,他对旁边的南应书主任说:“南主任,暂时不要手术,孟老师还有工作没有完成。”
老伴的话说得很大,很清晰,有意让孟老听到。
可是,当说完之后,老伴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流下来,她扭头转身走开几步,掏出手帕捂住自己的口鼻,然后立刻躲到一边,坐在椅子上抽泣,但是尽量抑制住抽泣的声音。
在场医生护士看到这一幕,无不泪如雨下。
如果不做手术,根本没有获救的希望,老院士自始至终根本想的不是自己,他一直挂念的是研究课题,是国家的国防基业。
五十年前如此,五十年后依然如此!
剑河风急云片阔,将军金甲夜不脱。
——
杨平回到招待所休息,周民主任一直陪着他,这是刘院长亲自交代的事情,周民主任岂敢怠慢。
老院士喘着气画图的情景反复在脑海中浮现,杨平的心情十分沉重,他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有道德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有益于人民的人。
从小到大的思想政治课,反反复复提到“为人民服务”、“为国家做贡献”、“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等等,杨平总是觉得这是空乏的无聊口号。
可是今天,他感受到了一种真切的家国情怀,这种朴素的精神刚刚距离自己如此之近。
今天的和平与幸福其实并不是理所当然的,正是因为这样一群人,默默无闻地奉献,我们才得以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
社会的浮躁与物欲横流,让人们早就忘记——我们头上总是晴空,因为有人一直在撑着伞。
“周主任,下午我们早点过去安贞熟悉环境,我也要提前熟悉明天主刀的病人。”
杨平整理思绪,他觉得自己必须为老院士做点什么。
“我们吃完中饭就去吧,我给小吴打个电话。”周民主任极力配合。
来到帝都后,杨平也没有发微信给小苏,更加没有和其他人联系,关键时候,组织纪律他还是明白,小苏有岳母照顾,杨平很是放心。
中午吃完饭,杨平也顾不得休息,周民主任陪同杨平去安贞医院熟悉环境。
周民主任这人,有个优点,就是很容易让人觉得自然熟,他跟杨平接触其实也就这么两三次,但是让杨平感觉跟他非常熟一样。
还有上次去三博的“军官团”里面,政治部主任张正龙也是这种感觉,非常和蔼可亲,让人觉得好像是多年的老友,说话总是如沐春风。
徐教授安排了一个博士生接待杨平,带着杨平和周民主任在安贞医院转了一圈,重点是手术室,对设备和器械熟悉一遍,然后与麻醉医生团队见面,聊上几句。
虽然手术计划是心脏不停跳下的冠脉搭桥术,但是也可能术中改变计划,所以杨平也与体外循环团队做了接触。
对于安贞医院安排的两个病例,杨平也熟悉了很久,他不仅翻看几遍病例,与管床医生面对面交流,还去病房查房,询问病史,给病人查体。
安贞听说杨平来了,很多医生跑来看杨平,大家都知道他发表13篇CNS论文的事情,在他们眼里,杨平是神一样的人物。
这些一直以为他只是骨科的,没想到还会心脏手术,而且明天要在安贞做冠脉搭桥。
大家非常期待,神一样的医生做冠脉搭桥是什么样的。
在安贞呆了几个小时,一直到下午五点多,杨平和周民才回招待所。
晚餐的时候,没想到刘院长和乔政委也来了,白天他们很忙,没有时间,趁晚上有空,一起过来看看杨平,陪他吃饭,以表示关心。
301两次去三博医院谈引进杨平的事情,可是杨平就是不愿意,现在正好借着这次机会,刘院长和乔政委与杨平拉拉感情。
上级领导指示,一定要把杨平引进到301,而且用他喜欢的能够接受的方式引进。
指示虽然很简单,但是办起来却难度相当大。
反正刘院长思前想后,没有什么好招,最后就是一招-——收购三博医院,作为南方临床医学中心,政策、人、钱,反正三博医院要什么就给什么。
还有夏长江最看重的自主权,刘院长已经想好——给!
院长还让夏长江当,三博医院还是原班领导班子不动,而且完全由他们做主,这样总行了吧。
杨平这次来301医院,一直没有见到秦石教授,可能是纪律原因,杨平接触的只是与医疗团队有关人员,其它无关人员估计暂时不能接触。
果然,晚上六点左右,刘院长和乔政委赶来招待所。
乔政委还特意带了点茶叶-——上好的西湖龙井,乔政委听说杨平喜欢喝这个。
“杨教授,我还不知道你也做心脏外科手术,以为你一直搞骨科呢,惭愧惭愧。”刘院长在饭桌上跟杨平聊天。
杨平笑道:“我也是最近才研究心脏外科,杂而不专。”
“过分谦虚就是骄傲,辛伟聪教授极力推荐你,说你的主动脉夹层做得比他好,辛伟聪说话可是直来直去的。”乔政委一边泡茶一边说。
杨平也不好反驳,的确,再谦虚就是虚伪。
“你这个杂家可不一般,一次发13篇CNS,哦,对了,一定记得要帮我这个忙,刚刚下班碰到脊柱外科的老院士,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杨平,哎呀,老远看到他,本来想绕路,结果反应慢了点。”
刘院长帮杨平用开水洗茶杯和碗筷。
“这是你们南方人的规矩,我们北方人没这一套。”
周民主任接着说:“你说这开水这么烫一下,能杀死几个细菌?”
乔政委这时说:“这个你就不懂了,这是一个仪式,一个礼节,跟现在年轻人开饭前拿手机先拍照发朋友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