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讶然之色突然去而复返。
柳乘风的浓眉锁成一片,驻足原地,不知该作何想,不知该说何言。
散人秦一剑?
在这动乱海域之中还敢自称超脱于争权夺利的漩涡外的散人,并且姓秦名一剑的,除了传闻在数年前就死在那座神秘巨塔内的琴魔之外,还有何人?
普天之下难道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两个人身份一致,姓名一致,就连做事的风格也这么一致。
唯一不同的是容貌。
但这世上最容易被改变的就是容貌,最虚假的也是容貌。
你怎知那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儿皮囊之下藏着的不是森森白骨,蛇蝎心肠?
你怎知那看着五大三粗头脑简单的莽汉外表之下掩饰的不是无双的算计,歹毒的心机?
你怎知那行至暮年半截埋入黄土的老者不是故意扮成这番模样,实际上他比谁都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你又怎知今时站在你面前的大活人,不是早已下过黄泉的“死人”?
复杂的东西有时最简单。
简单的东西有时最复杂。
即便是原本头脑清醒无比,能冷静分析问题的聪明人,也会有迷惘困倦的时候。
他年少时迷了一次路,入了江湖。
年长时迷了一次路,成了魔修。
成家后迷了一次路,失去了她。
而今仿佛又要再迷一次路,却不知又要发生怎样的改变,又要失去怎样的东西。
或许,那在一定程度上与他面前的这位突兀来客有着扯不掉的联系。
“秦一剑,很好的名字。那么阁下究竟是来让柳某继续迷路,还是说助我走上归途?”
站在他面前的人已是很奇怪。
他自己的话却更奇怪。
他非但没有再三确认眼前的这个秦一剑究竟是不是那个与自己的长子结拜过的秦一剑,也没有问秦苍是如何绕开了其他天魔门高手的视线,只是将注意力放到了秦苍来的目的上,问的却也不够直接,并且不是以秦苍为中心,而是以自己为中心。
只不过向奇怪的人问奇怪的话,似乎也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秦苍陡然向前迈出一步,一步一尺,与柳乘风的距离拉近了些许,同时回应道:“这一步的距离,便是我来的目的。”
“一尺之长,能代表什么?”柳乘风疑惑道。
秦苍道:“那座塔内,有人做到了一丈一世,并且成功跨了过去。那个人柳门主不会陌生,乃是幽魔门门主褚东流之女褚阑珊,以柳门主的眼界,应该大致推测得出褚阑珊往后的成就会超过这一代所有魔门之主吧。”
柳乘风道:“不错,未来的褚阑珊注定要超越现如今的许多人,甚至包括我,但那样的未来究竟何时会来,谁也不知道,谁也不清楚,包括她自己也是如此。”
秦苍突然笑道:“所以你明明已猜到了这种未来的可能性,却也不打算提前扼杀这种未来。”
柳乘风点头道:“未来太远,我只争当下。”
秦苍道:“以前我也是与你一样的想法,但水总在流,人总在变,而今你我之所以会以这样的方式站在对立面,不仅是因为身份的不同,还有理念的不同,道的不同。”
柳乘风问道:“你所谓的道,就只用那象征着一世的十分之一的一尺来衡量?”
秦苍解释道:“虫豸一世,朝生暮死;凡人一世,百年弹指;修士一世,寻道不止;神魔一世,生于明日。同样是一世,但因为生命的不同,意义也就不同,柳门主,而今我提出的一尺是建立在修士一世的基础上,它是十分之一不假,却不是开头的十分之一,而是末尾的十分之一。通俗来讲,它便是取决关键的最后一根稻草。”
柳乘风似有所悟,却仍自失笑道:“最后一根稻草......你可知我的身上承担了些什么?你可知你那最后一根稻草压上,究竟是来成全我,还是来毁灭我?”
秦苍道:“成全还是毁灭,主要取决于柳门主自己,而非在下。”
柳乘风带着疑问的语气噢了一声,道:“你待怎讲?”
秦苍不假思索,一语点题道:“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交给应该得到它的人,你失去的同时也会得到,且得到的一定比失去的更多。柳门主,在下话已至此,以你的聪明程度,应该明白吧。”
柳乘风哈哈笑道:“明白......我怎会还不明白?说了这么多,原来你也是想要八荒魔珠,只不过约莫你在那座塔里待得太久,实力进步了许多,消息却不够灵通。早在两年多以前,魔门会武罗刹魔门获胜之日,八荒魔珠便已从我手中易主,到了雨妃弦的手里。”
两指并拢,夹起一片在周身飘落的红色山茶花花瓣,秦苍轻呼一气,将指中花瓣吹远,道:“雨妃弦曾用自己的血将一片纯白色的花瓣染成了这般颜色,她也曾在花雨漫天的时候与我交流,甚至交手,我期待从她的身上感受到涤荡八荒的魔道气息,但事实却令我失望,所以我只能在从柳门主的身上再找寻希望。”
闻言,柳乘风脸色却是不变,缓缓道:“女人除了猜测男人的心思外,还有一项不亚于直觉的特点,那便是说谎。与男人的谎言不同,女人说谎的本事大多都是天生得来,不像许多男人还要下很多苦功去学习。你只看出她在与你交手的时候,身上没有涤荡八荒的魔气,却在没有认真思考她是真的没有还是刻意伪装的情况下就来找上我,未免太草率了些。”
秦苍抬首望向天上万里红云,忽而仰天大笑道:“我自然知道女人说谎的本事大多浑然天成,柳门主也不像是后天修行出来的说谎行家。因为如果你很善于编造谎言的话,裴凝静便不会离你而去,也不会抛下柳三刀与柳静之,你们一家四口,早该其乐融融,此时此刻,一起赏这万里红云才对。”
柳乘风的脸色终于变了,因为青衫装束才恢复了一丝的儒士气息顷刻间荡然无存,非但转为霸道,更是显得愈加暴戾。若非那朵纯白色的山茶花还在他的右手掌心之中绽放洁净明辉,单是这一瞬,他便能将方圆十丈内的空气统统捏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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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会......知道她的名字?!”
即便是有掌心中纯白山茶花的提醒,柳乘风的霸道气息出现之后也未有多少收敛,便是这句断断续续的话,也
能吓得诸多问道境强者胆战心惊,不敢正面回答。
但对于一言挑起此事的秦苍而言,他显然不会有那般逊色反应。
“我能绕开天魔门其他强者的感知,并且分出三个时辰,将这一处庭院变作唯有你我对话的特殊空间,知道柳门主妻子的名字,很难么?”
柳乘风冷哼道:“知道便知道,很多时候,烂在肚子里,不去做那些不可能发生的假设,要比痛快说出来,好得多。”
秦苍摇头道:“要想在现实的世界里活得更久,走得更远,不给自己留下一分念想,显然不行。柳门主,多年失去挚爱的痛苦麻木已经让你变得矛盾,一方面你既渴望找到她,与她重修旧好,一方面却又在时刻提醒自己梦与现实的区别。你的爱不是爱,也不是恨,无论是从哪一方面解读,都太不纯粹,所以即便你天赋超群,也足够努力,迄今为止也未能解开八荒魔珠的秘密,修为也仅到了悟道境下三重,与青云剑阁的诸多大能相距甚远。”
“青云剑阁......呵呵,难不成你以为青云剑阁的大能个个都是超凡入圣的神仙么?若你真这么想,就真的大错特错了,名为醉尘的风醉尘是最难在红尘中大醉一场的一个,唤作浮生的云浮生则是最难把浮生当作梦境来看待的一个。这两位青云剑阁历代高手中最接近开派祖师古青云的人物尚且如此,其余人只会更加不堪,论修为,青云剑阁有不少人在我之上,可论实际战力,不管八荒魔珠在不在我手中,除了风醉尘与云浮生,青云剑阁的其他人我统统不放在眼里!”
宛若酒后的豪言壮语。
但柳乘风说出这番话时头脑却无比清醒。
秦苍正是因为看出了他的清醒,故而感到莫名的震撼!
“倘使如此,柳门主为何要隐忍多年,直到如今,都不曾有将天魔门迁出乱魔岛的征兆?”沉思片刻,秦苍如此问道。
柳乘风道:“一个人与一个宗门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就比如你,修为虽在我之下,但真要动起手来,我能胜你却未必能杀你。可若你不是一人独来独往,而是身在一方宗门的话,那么不管你逃跑的本事有多强,也会死在我的手中。却不是死于我的要挟,而是死于你自己的责任。”
秦苍笑了笑,没有立即说话,而是再度将目光移向上方的万里红云上,再问道:“山茶花可有青色的?”
柳乘风不解其意,却也回答道:“约莫有吧。”
秦苍又问道:“红色的山茶花能引来这么多的红云,青色的山茶花是否也能引来青云?”
柳乘风突然愣住,不作回应。
青云青云,这个词语他已听过太多次,可迄今为止他却从未见过真正的青云。
似是看出了柳乘风的心思,同一时刻,秦苍继续言道:“我有一剑,可将红云破开,引来青云,不知柳门主可愿赏脸一观?”
他问着,却不待柳乘风应答。
满院山茶香中,忽有一剑沧澜纵横而出,于万里红云中撕裂出一道绵延万丈不止的狭长剑痕,剑痕所过之处,红云尽皆化青云!
见此一幕,柳乘风猛然醒悟道:“你是青云的人!”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