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密信

雨淅淅沥沥落下,打湿了长安。

冰凉的物事贴上脸颊,萧兰因不仅微微蹙眉。

她抬头,圆滚滚的石榴内是颗颗艳丽饱满的殷红落入视野,依稀可见皮上的水露。

“吃点东西罢。”李治柔声道。

萧兰因无精打采地叹气,涣散着双眸将贴过来的石榴顺手取下,甘甜在口中化开,她却食如嚼蜡。

“今日怎么这般愁眉不展的?”李治恬然舒着眉,指腹轻挑着香炉的灰烬,就像已预备好那般静默地等待着对方开口。

萧兰因恚怨如啄木鸟般抠着石榴籽。昨日那在河岸毒杀的更夫一事尚未查明,金吾卫赶到,她竟也被划在闲杂人等的队列内不得插手。此事横堵在心,就算本不大在意也开始上心。

“原来就为此事?”李治轻笑。

“此事怎么了?此事也很重要的。”她说完心底话,未曾想对方竟是这样的回应,不仅生出委屈的神色。

“官差办案自有其运行法则,他们也只是恪守律令罢了。”

李治劝道“他们不用萧少侠,是他们的损失。萧少侠雅量,岂会在意?我说的可对?”

见萧兰因支支吾吾消着气,他不禁升起一股玩味,沾着香灰的手指轻抚着美人鼓起的双颊。

顷刻间,海棠点墨,萧兰因一如沾了食的馋猫而不自知。

“不过说来昨日也的确有个奇事。”

“哦?”

她喋喋道“李治,你说奇不奇。昨日我恰巧见一女子如京,身为士族贵女竟做出为求善名而将长安的馊米当作济粮施给流民的事。我实在难忍便提点了她,长安有我岂容她胡来。”

“阿兰,你又在欺负人。”李治笑意愈浓。

“我这是在教导她,端正己身,而后济人。”萧兰因抖抖腿“况且,我也并未明说让她出丑。”

李治垂眸凝视着,他并未告诉箫兰因,这些事就算不说他也是知道的。自然,他也无需告知对方。

见萧兰因如顺毛的猫般安抚好,他稍稍宽心。只是那双颊带灰的模样,我见犹怜令他歆动。

湿冷的风吹入,晦暗的风雨中,一道身影正一瘸一拐地向着大殿上谈话的二人靠近。

来人的蓑衣胀满了雨水般沉沉压着身子,蓑草的尖端湿漉漉地滴着水,浑身散着泥腥味。

“殿下……”

李治起身迎上去,“夫子且去偏厅侯着,本王这就去。”

蓑衣下的人慢慢作揖,被人引去了偏厅。那人踽踽蹒跚整个人臃肿地走着,背影尽显老态。

少卿,萧兰因问到“那人是何人?”

“是我幼时的少傅。他早已辞官讲学,如今恰好又回到了长安,我便想再见见恩师。”

“……那你要走了吗?”好不容易提起的兴致又被打断,萧兰因瘪瘪嘴。

“师恩之重,无以为报。”

“嗯……好吧好吧,我允了。你快去罢,别让夫子久等。”

“好。”一只大掌抚上她的头,“我去去便回。”

望着李治消失在廊尽头,萧兰因心中又是一股违和之感升起,百无聊赖地拖腮念道,这夫子,怎地偏偏在此刻来?

可当她把手从腮上移开时,掌心竟成了一团黑云。

“啊!”难怪方才李治的笑如此有深意,她望着铜镜里黑脸的“花猫”又气又恼。

惨叫传到偏殿,来人的蓑衣刚脱至一半,不禁愣住。

“无妨,夫子不必理会。”李治笑道,退去左右,关上一片风雨。

*****

“来人啊,备水!还有,把门外那把刀也拿进来!”

周遭的雨汽越来越弥漫,大殿显得越发沉抑。

婢女端来盛满清水的盆盂,萧兰因静静沾着帕子,盥洗脸上的香泥。

直到铜镜中重现美人的玉容,她才放下帕子。

欺人太甚——她碎碎念着,正想将帕子搭在几案上,忽见案上是一堆不能遇水的信笺,忙抽回了手。

“嗯?齐州?”引人注目的字迹一闪而过,眼尖如萧兰因即刻回头。

方才李治便是在这儿临案而书,竟是在写信?李治不是说没有线索吗?那这又如何解释?

她小心翼翼地取来信笺细细查看,越往下便越发错愕。虽然她很早便发现了李治淡淡的疏离和让人窥不透的隐藏,可直到如今,原来她才发现所有自己最想知道的秘密全都是由他压下。

从最初加害中书舍人的高丽婢到几月前的高婕妤,无一不和一个地方——齐州有着莫大的渊源。

信中,李治多次让人留意齐王府的动静。他谈及中书舍人曾屡次上疏直言魏王逾矩之事,除了太子的人还有谁会如此抓着魏王不放,是以高丽奴一行必是有人想借中书舍人挑起太子与魏王的纷争扰乱朝纲而刻意派来的。包括自己被劫,也极有可能是齐王的手笔。

皇子犯法非同小可,陛下为安抚民心,稳定朝臣下令此事不可外露,就连她亦不能。

萧兰因放下信笺,她该责备李治吗?那将她蒙在鼓里的感觉让她心乱。可既是陛下的旨意,她又有什么理由去责备一个遵从父意的人?

这些时日来她对李治的百般发问、刨根问底让她直到现在才重拾一个不变的道理,李治是晋王、是皇子,他身上有更重要的担子,不能为她而迁就。

萧兰因轻轻走至偏厅外,隔着杏木门,隐约听见二人在言语。属于李治的嗓音模糊地传来,和雨声融为一处。

她欲敲门,咬咬牙,还是将门上的手收了回来,轻轻地扣下……

*****

“殿下,当真要向老夫打听此事?”

“当真,我想知晓关于齐王的一切。”李治的声音虽和平常一样,却隐隐透着坚定。

“齐王啊,”那夫子笑笑道“想当年老夫还是少傅时,众皇子中唯有他不听教诲,老夫这条腿还是他给折的呢。”

“治儿替兄长向夫子赔罪。”

“殿下使不得。我方从齐州回来,想必殿下也是因此才唤我来的吧,那就莫要做无谓的事情了。”夫子连忙说道。

“齐州,的确不同往日了。殿下料的不错,近日的确有许多高丽人出入。许是离高丽近,并未有人疑心什么。只不过,如今齐州倒是不能再待了。”

“为何?可是兄长又干了什么?”

夫子叹了口气“陛下授命长史权万纪去管教齐王,如今他二人已势同水火。恕老夫直言,齐王的性子在长安时殿下也见过。他自是睚眦必报,齐州又岂得安宁?”

“权长史如今怎样?”

“我正要告诉殿下的就是此事呢。”夫子开口,李治才知晓这二人如今真真是如宿敌般想置对方于死地。

一月前只因一块石头落入权府,权万纪一如惊弓之鸟,想到齐王的性子,自然疑心是他暗杀,当即将齐王的人无故抓如牢狱。此事在齐州人人皆知,权万纪泄恨后竟说要面见圣人,借龙威惩戒齐王。如今,也不知是否真的动身了。

“多谢夫子。那夫子可曾在齐州听闻齐王和高丽有关联?”

夫子挠头“齐王在齐州名声的确不好,可未曾听闻他与高丽有交集。老夫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李治刚要致谢,又忙被夫子拦下。

“几年不见,殿下的身边倒多了些姝色。这样放着佳人在殿外殿下可放心?”他想起刚入内时那女子灰着脸一双明眸灵气动人的模样,晋王一向不会让人独自待在他的正殿。

“她是兰陵萧氏之女,期年后也应是晋王妃了。若治儿不放心,又岂会留她在此?”

夫子闻言,憨笑道“我看那女郎生的倒是一脸机敏相,本以为你这般性子会找一个温婉的女子,未曾想竟会是和你性子如此不符的人。”

李治轻笑“从来缘分,孰能说清。”

*****

重新回到正殿,雨仍在下。

“萧女郎人在何处?”李治环顾了四周一圈,空荡无人。

“回殿下,女郎在阁间煎茶。”婢子通报到。

李治走向几案,双眸一凝。案上虽是最初的摆放,信笺却已然残留了淡淡的余香。

她果然看了。李治笑了,将萧兰因查看过的信纸取出,倏地竟将之放到了火烛上。

火苗窜上翰墨整张信笺化作片条灰烬。

他拍拍手,摸住几案的背面轻轻一按,一层秘匣显现,而里面才是满满盖有晋王官印的真正信笺。

李治看着完好的信,眼角晕开一抹笑意。和先前的信不一致的是,关于齐王的事,他根本就没有禀报父皇,下令一事只是捏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