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女人在喃喃自语, 那些字从她嘴里细碎地吐出,原本是含糊不清的,可落在耳里的时候却又那么清晰, 字字如刻, 因为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痛苦和欢欣。
“裴书南, 裴书南, 裴书南……其实我喜欢你的……”
那是简志翔第一次听到裴书南这个名字。
“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 总有个记忆挥不散,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总有着最深的思量……”, 纪凡曾经在酒吧里无数次地唱过这首歌。
裴书南就是宁晓苇心里的月光。
他不是。
他的月光早已碎落一地,不堪收拾。
第二天早醒来, 宁晓苇的头仍微微有些痛, 坐了好一阵才慢慢地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对于醉酒, 她没有太多的经验,也不太清楚自己的表现, 但心里面又隐约有些担忧,昨晚的记忆虽然模糊,但某些片断仍留存于脑海中,她记得有人吻了她,可那些旖旎的片断里印着的都是属于裴书南的记忆……
她不敢让自己想下去。
思量良久, 她拿出电话, 拨了简志翔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
“早, 晓苇, 昨晚睡得好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波澜无惊, 这让她原本有些提起的心稍稍放松下来。
“还好,我刚刚起来, 昨天晚上……”,她吞吞吐吐地问:“我们……我们……”,嗫嚅了半天,最后才说成:“我——没有说什么吧?”
电话那头传来轻笑声,“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也没说什么……”。
他的声音淡淡的,不知为什么,她居然听出些疏离的味道,于是愣了一下,问道:“那你……在做什么?”
“我和我姐…..还有姐夫在打高尔夫,”他说,顿了一顿,又问:“你要过来吗?”他的语气里平和而淡定,但并不包含多少邀请的成份。
“不了,我今天还有事要做,你们玩吧,再见!”,电话挂断前,她听见他在电话那头也淡淡地回了一声再见。
高尔夫之于她,是一种过于奢侈的运动,她想。
她还有更现实的事情要做。
两个星期前,她在H市晚报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则招聘启事,一家高级疗养院招聘兼职心灵护理。
心灵护理是一项高尚的职业,面试人员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很幸运,得到了面试人员的一致认可,每个周末她将在这里充当六个小时的心灵护理员。
在正式开工之前她还需要接受一定的培训并掌握相关的医疗常识。疗养院的院长名叫陆珏,是一名资深的心理学博士。在培训最开始,她就引用了古希腊哲人伊壁鸠鲁的话——“对灵魂幸福的关注从来不会太早或太晚”,说这句话时,她眼睛里包含的全是郑重与严肃。
灵魂幸福,这四个字把宁晓苇吓住了,她之所以选择这里,并非出于高尚的情操,唯一的理由只是她太需要钱了,母亲的病需要长期住院治疗,需要长期服药,这些都需要钱,疗养院不匪的薪资吸引了她。
如果连灵魂都要与幸福沾边的话,那么她的灵魂与幸福一定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她甚至找不到任何可以指引幸福的方向。如果说十七岁的她曾经在心里悄悄地把幸福的定义在裴书南身上的话,那么对于如今的她,裴书南就是挂在天上的月亮,虽然很亮,但那光亮并不单单照在她身上,也永远不会单单照在她身上,他的月光下有太多的身影,郁菲菲是站在那光亮中心的;而她,不过最外围的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是的,如果她再识趣地稍稍往后退一步,她就会被阴影覆盖。
他就要结婚了。
对他来说,事业有成,佳人如玉,结婚原本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她一直没有收到那张结婚请柬,自从那天从刘力伟那里听说之后她就在等待着收到请柬,甚至还准备了一份红包。
她的心一直在等着,虽然有些痛。
幸福,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裴书南一向觉得自己是一个很耐心的人。就像在生意场上,每次机会来临之前,他会耐心地等候,然后再伺机而动。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消减。
我在等一分钟
或许下一分钟
看到你不舍的眼
我会用一个拥抱换取你的转身
可我一分钟也等不了。
这是一首在网络上十分流行的歌曲,他在无意中听到,然后一遍遍地对自己说。
他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按虚岁的算法应该有二十九了。和郁菲菲认识已有一年多的时间,而且她在他母亲和姐姐那里一向讨喜,他们也一直在催促他早点把婚事定下来,可他迟迟不能下定决心。
尤其是在偶遇宁晓苇之后。
重逢让他突然看清了许多东西,可越是看清就越是心惊。
就象许崧所说,他以为自己什么都忘记了,可事实偏偏不是那样。他开始细细地端详郁菲菲,然后在心里面不得不承认她与宁晓苇确实长得很像,尤其是在低头不语的时候。唯一不同的是,郁菲菲总是低眉顺眼和通情达理,而宁晓苇的眼神透出的却是疏离冷淡,偶而露出的笑容里也都充满了嘲讽。
可他偏偏忘不了那样的眼神。
像是很多年前中的毒,却在很久之后才发作。
最初认识郁菲菲时,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那时他刚回国不久,对国内的许多事情都还有些陌生。
大学的一帮校友邀他去野外郊游,他正好有事没去成,到了下午的时候,许崧打电话来让他帮忙接人,于是他开着车匆匆地赶了过去。
等他到的时候,才发现居然是在一个景色怡人的湖边。那帮人似乎还没有离开的打算,许崧和其他几个人在旁边玩着扑克,另外几个则横七竖八地躺在草地上,还有几个女坐在烧烤炉边,一边闲聊一边吃着东西。
他跟几个师兄师弟打了招呼,便颇有兴致地踱到湖边。秋日的下午,阳光仍旧清透明亮,微微带着夏日的热气,但已不再让人烦闷难受了,反而有一种暖和的宁静,他下意识地往湖边迈进了一步,惊起了在草从里悄悄觅食的小鸟,一只接着一只地飞快地掠起。
接着他便听到一声尖叫,于是下意识地转身,一个人迅速地攀上他的身体,并用手臂紧紧地绕着他的脖子,浑身瑟瑟发抖。
“有蛇……蛇……”,一个尖细而娇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有人跑了过来,不过是一张蛇蜕了皮。
她从他身上跳了下来,满脸通红,嗫嚅着跟他说对不起。
他笑着说了没关系,然后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旁边的人在起哄,她的脸红得更加厉害了,他仍旧笑,心里面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很可爱。
等到她打电话约他的时候,他想起她红着脸低垂着头的样子,于是很爽快地赴了约。
两个人很快地进入了爱情的状态。
在一起的日子里,他一向是不大说话的那一个,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讲起这个说着那个,她脸上总是挂着柔情的笑容,他的心里也是一片宁静。
偶而两个人也会闹别扭,妥协的总是她,她有时候会埋怨他太不会哄女人,他只是笑,下一次依然如故。
他一直以为那就是爱情,真实的爱情,没有患得患失,没有波澜起伏。
在国外的那些年里,宁晓苇这三个字,已经被他深深地压在记忆的最底层,时间过得越久,他越是觉得不可能再把它翻起。
除了偶而那些似是而非的梦。
在梦里,总能听到她在耳边咯咯地轻笑着,好象她仍旧趴在他背上,后颈窝里仍可以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腿上那段粉嫩的白晳仍在眼前一前一后晃着,像是永远没有终结的时候。
梦醒的时候,他会躺在床上怔忡良久。
在国外的生活是平静而平淡的,但并非毫无色彩,他也有过好几个女友,总是很快地相识然后又很快地分手,聚了散了,散了聚了,他已经想不起当初分手的原因。
直到遇到郁菲菲,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定下来了。人总要结婚的,他也不会例外,郁菲菲是个不错的人选,知书达理温柔贤惠,这段时间里,她不断地催促他确定最后的婚期,并且一次又一次有意或无意地促成他与其家人的见面,他已经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而事实上,他也挑不出她有任何的缺点或瑕疵,即使是面对他的回避,她也总是一副温柔得体的样子。
结婚,不过是人生的一个流程,做完这一个,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可能年少的心太柔软,像歌词里所说的那样,关于男女之情,在他所有的年少时光里,所有关于爱情的心事都被宁晓苇刻上了烙印。
那时候,他的心那么的软,偏她又刻得那样的深。
但他已经不再年少,他的心应该很硬了才对,就象郁菲菲所说那样,他冷酷起来是世上最心硬的男人。
可遇到宁晓苇仍是不行。
再见以后,他仍然会做那样的梦,于是心里面更加地怅然。
有些东西,他已经背负得太久了,久得他忘记把它放下来,等到他想放下来的时候,却发现那些东西早已根生蒂固无法摆脱。
这是一种惰性还是惯性,他已然无法分清。
唯一清楚的是,他一分钟也不想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