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第41章

从擦得纤尘不染的车窗向外张望, 凭借着此时海拔的优势,雨音能看到大半的东京城。

染于夜色的东京,只能用“迷人”二字来形容。不但有车水马龙的车辆织成亮澄澄的绚丽锦带, 摩天大楼上点着不灭的彩灯, 传言能眺望富士山的东京塔也披着橙色的霞装——穿透墨染的黑色映在她的脸上, 距离隔得固然十分地远, 却足够产生温暖的幻觉。

县际公路沿山而建。正因汽车不断抱着东京城打圈, 脸上的光线不停地变换着角度和颜色,她却始终能看到那高高的尖塔,高高地插入看不到底的天空。

到迹部本宅早已不是第一次, 逼近目的地所带来的压迫感却从未减轻过分毫。原本就强烈的格格不入的情感,在神奈川那边的日常生活忽然乱了轨迹以后, 更给她的心添上预料中的重压。

汽车终于缓缓停下, 雨音跨出车门, 扬起的脸迎着华如广厦的别墅门口那白如昼的灯光。

在门口等候她的管家,似乎是被唤作“山本”的, 看样子已经等待了有一段时间。脱下沾着泥水的鞋,雨音接过仆人递来的室内鞋换上,跟着山本向长长的走廊走去。

不知为何,这一次前来,别墅里总透着一种说不出口的诡异的安静, 若不是在门口就看到许多窗口亮着灯, 她简直开始怀疑迹部一家是否还住在这里。直到山本管家按照迹部绅人的吩咐, 低声且沉稳地向雨音解释。

原来上一次迹部绅人造访立海大, 并询问雨音是否愿意去德国修学的事情, 并不是她曾以为的“奇怪又突然”。实际上,迹部凉子陪同她的公婆二人已经登上了前往西欧的飞机。因财团业务拓展的原因,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迹部绅人也要离开日本行至德国。

无独有偶,雨音想也不想就拒绝掉的提议,同样被迹部景吾拒绝——不知为何,她率先想到的便是他在冰帝学园内和幸村精市同样的地位:网球部部长。可甫冒出这个念头,她对幸村强烈的负罪感再次破土而出,霸道地盘旋在低空,把她自欺欺人的借口统统赶出了脑海。

一直以来作为自己“伙伴”存在的网球部,若突然有一天因此而排斥她的存在……止不住的设想凭空跃出,在无形的世界初露獠牙。

她不敢再深想。

房间的门缓缓打开,坐在偏内的迹部绅人听到他们的声音,立刻倒扣下手中的相框,对跨进来的雨音伸出右手,拉着她往自己身边坐得更近一些。被无端凝视许久,且压根无从揣摩迹部绅人眼底微光的含义,雨音只好有些闪躲地半垂下脸,借此遮挡住她有些心慌的神色。迹部绅人见状,并没有露出愠色,反而一派温和地将山本管家已告知她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叮嘱了多遍“有问题可以告诉景吾”,继而把手放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拍了两下,又搔了搔她的发尾,这才把手拿开,

她依稀记得,最近一次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那样拍着头顶,还是小学时候。因为即将到来的演讲比赛而忐忑不已,被母亲逼迫着一同入场的父亲并未如承诺的那般一直陪她走到舞台,而是那样轻轻搔了搔她的头顶,带着鼓励的微笑说:“我们无法永远陪着你,你要学着自己去解决问题。”

然而,因为太过紧张而频频口误的她,最终还因为过快的语速而无法和背景音乐相互协调。稿子已经流水账地背完,音乐却还抑扬顿挫地在继续。回到场下听着同学一句“赵雨音,你这次洋相可出大了”的揶揄,她红着脸把满腔的怨气全撒在父亲的身上。

自此,每次父亲想轻抚她的头顶,总会被她梗着脖子硬生生转过头去。如今,她已经彻底换了生活的背景和存在的身份,乍然接受到久违的关切标志,眼泪却很不听话地卷起千层浪花,虽未突破眼眶的界限,鼻子却连带着喉咙口发酸。想着不可以掉眼泪、怎么可以掉眼泪,好似耗尽了一生的自制力,她才终将即将决堤的泪水尽数押回,抿着嘴唇尝试地摆出乖巧的笑容。

当晚,因为夜色太过浓重,雨音并未彻夜赶回神奈川。东京的宅子本就有她的房间,迹部绅人便吩咐仆人帮着她收拾住下。跟着女仆走回房间,她在楼梯口碰巧遇到许久未见的兄长迹部景吾。令她感到惊讶的是,在她正自顾自别扭不安时,迹部景吾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两眼,露出想说话的神色。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仅仅点头颌首,对她打了个简单又不失优雅的招呼,这才继续向前走。

白天的雨虽然浓且重,晚上的月色却极其诱人。不知是不是神奈川县和东京都地域差异的原因,雨音似乎已有好久没有看过这样皎洁清朗的月色。

房间的窗外是大约有五六层楼高的,她不知道名字的树。晚风徐徐,树影婆娑,英式的花园里点缀着浅白色的灯光。随风轻摆的树影被映在别墅浅灰色的墙面上,而临窗远望的她,也是那景致之一。

从这里向东方看,若是目光能透过灰黑色的天际,穿过虚无缥缈的风,飘过相隔的一百多公里的距离,她简直能够看到那群男生是以怎样的姿势围坐在病床前,仁王君试图活跃可能会有些僵硬的气氛;好心却低情商的小海带说错了话而被队友施加无情的嘲笑;部长幸村应该会逼迫他们早点回家,和真田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

至少,应该没有人同她一样,呆呆地站在窗前仰望着外面不散的夜色。

冷风的效果比咖啡还要显著,无论傻站多久都没有睡意。雨音索性漫步走到套间另一侧的小书房。相对较小的空间完全被四周墙壁上满排的书册占据,倒显得正中央的大型书桌尤其空落。简单查看了书桌的抽屉,出乎她的意料,那里竟也摆着练习书法的全套工具,从镇纸到毛笔,无一缺少。不自觉地回想道日间,文太纠结郁闷了许久,不过就是为了弥补弄脏题词的小小过错,整张秀气的脸蛋拧成一团,看得当时的她无端地感到好笑。

凭空猜测,真田给丸井的题词“小欲知足”,简直就是对这位部员无与伦比的美食热情最最无可奈何的控诉。后面若是添上“静默养道”四个字,倒也没有突兀的感觉。详细说来,正选部员每一位的题词,肯定都不会是真田随意写的,几乎都可以在后面续写另一句。

展平宣纸、备好浓墨、拿着毛笔的手略有颤抖——她敢肯定那不是夜深露重的原因——试图模仿真田苍劲的笔法来书写,落笔时却总不能如意。也不知浪费了多少张上好的纸张,她才终于写出丸井的四字题词,笔锋间略带真田笔法的韵味,已是多次尝试后的难得。

意犹未尽地将那张题词收好一边,继续落笔却率先写上了仁王雅治的汉字名,待她反应过来,“虚心坦懐,返璞归真”八个字已经像排着队伍般整整齐齐地跟在他的名字后面。明知道这种无意义的行为傻得近乎可笑,雨音却下不了狠心将这心事流露的证据直接销毁。左思右想许久,只能半遮掩地在仁王雅治的名字上补加了柳生君的大名,再添上“行己有耻,君子不器”这八个字。

然而只写这两个人的名字和题词还是有够奇怪,若是无意中被他人发现,只怕会惹出什么多嘴的纠纷。如此,她干脆在下面挨个写上正选们的大名。和真田君略有神似的字迹渐渐延伸出六个有棱有角的姓名。

柳生比吕士,行己有耻,君子不器;

仁王雅治,虚心坦懐,返璞归真;

柳莲二,明镜止水,净静皆听;

切原赤也,克己复礼,谨于忠信;

丸井文太,小欲知足,静默养道;

胡狼桑原,刻苦勤勉,志存高远;

任她如何作想推敲,都无法在真田君的题词后续貂狗尾。无奈只写下“常胜不败”,雨音盯着刚刚流畅写下的部长幸村精市的名字出了神。

在部员眼中近乎完美的他,毫不夸张地说是最接近“神”般的存在,没有丝毫的死角和弱点。这就是简直就是为了胜利而生的幸村精市。

除了……

右手轻轻扶住自己左手的手腕,揣着一百二十分的小心和端重写最后的四个字,压抑不住的沮丧和恐惧的心情不停地探出不断狞笑的脸,将她暂且平静的内心数次扰乱。正是如此,本应和其他字一样端正的题词,却在最后一笔错了位。“灾”的简单一捺被她拖得极长,仓促的停笔更如不能修改的灾难。一眼看去,被她寄予了内心最诚挚的歉意与希望的“息病消灾”,独独成了整幅字的败笔,无法修改,无力消除。

待她收拾完纸笔,宽大雕花窗户的窗帘边缘已射进清晨的第一缕薄光,雨音索性拉开全部的帷幔。推开的窗户一角,透进了园子里的鸟儿清脆的鸣叫。

远处的朝阳染红了东边如同彩带一般的云彩,晃着脑袋从绿野中一跃而起,高悬在半空吞吐万千金光。那是比东京还要向东的方向,是叫做神奈川的地方,比她更早地看到了新一天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