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华尔兹, 一曲又一曲。
那些舞步对迹部景吾来说,早已娴熟得几乎成为身体的本能,却唯有这一次, 他跳得如此小心而投入。
他怀里女孩的舞步生涩而拘谨, 可他不想放开她。他尽可能体贴地迁就她带领她, 他想一直一直这样和她共舞。
他希望, 这个晚上的华尔兹, 永远不要结束。
这样可笑的想法令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他看到她眼里闪过的慌乱,于是他笑容里的自嘲被柔情取代。
她的敏感,她的隐忍, 她的坚强,她的脆弱都深深深深吸引着他, 他一直在回避这一点, 却终于不得不对她、对自己、对所有人坦然。
他确确实实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见到秋野芳子。从她穿着酒店的制服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时, 他就有些没来由地心神不宁。
直到他准备下楼时,在楼梯口目睹了她被那些盛气凌人的少女们羞辱, 他几乎焦急和愤怒地要跑下楼去将她们统统赶走。
他终究没有那样做。十几年来炼成的良好教养,令他学会克制。
但那一刻,压抑已久的情愫喷薄而出,以极其汹涌的姿态,在他的内心蜿蜒成河。
他一直过着高高在上而又循规蹈矩的生活。所谓王者, 不过是优越的出身赋予了他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谄媚的奉承与赞美、虚伪的应酬与社交充斥着他所有的生活。
他对荣耀与胜利有着极强的野心, 那些本就该被划入他的人生, 从无意外;他居高临下而又耐心从容地应对围绕在他身边的人, 那是他身为迹部家的独子无法推卸的责任。
但他从未试过像现在这样, 发自内心地强烈地想要去保护一个人,只是单纯地想要守在她的身边, 替她抵挡所有不善与伤害。
这于他是全然陌生的情感,却来得如此迅猛,令他措手不及,又欣喜地想要珍惜。
他将怀里的女孩搂得更紧一些。她的舞步已经没有最初那样仓皇,但依然小心翼翼,直视着他的眼眸里,闪动着一些复杂的光芒,似喜悦,似期待,似悲伤,似绝望。
出身不同,身份悬殊,那又怎样?
所谓门当户对的女子,他并非没有交往过。那些人的娇柔扭捏、虚以委蛇让他无比厌恶。
从没有人像她这样直接而坦率地对待他,反抗也好,顺从也好,冷漠也好,安慰也好,都是如此真实而深刻。
就如此刻,他能感受到她微凉却真实的温度。
这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他终于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幸好这一切来得不算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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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又一轮的邀舞过后,渐渐有不少人退出舞池。
那些穿着考究妆容精致的女生们毫不掩饰自己怀有妒意和不悦的神色——无论是高贵华丽的迹部景吾,还是同样出类拔萃的忍足侑士,都始终没有交换舞伴。
每一曲终了,都会有人向若江依奈邀舞,但纷纷被她婉拒。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虚伪而空洞的搭讪令她浑身不自在,她更情愿和相熟的忍足待在一起。
而忍足侑士自是乐见此景。尽管他知道若江依奈始终因为秋野芳子而心不在焉,但他仍旧珍惜这个与她如此亲近的机会。
“这是最后一曲了吧?”若江看了看钟,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舞池里的人也已所剩无几。
“是啊,”忍足答道,“所以能不能请你不要东张西望,认真地陪我跳完?”
她转过头,对上他认真的表情,不免歉疚,诚恳地笑了笑,目光不再四处游移。
他满意地牵起唇角,带着些许调侃地语气说:“你的社交舞跳得还真不错。”
“彼此彼此。”她回敬道。他们彼此都并不意外,像他们这样的人,社交舞是从小必须掌握的基本技能。
“不过,”她低声地抱怨道,“穿着高跟鞋跳了那么久的舞还真是痛苦啊……”
“能为你的朋友这样坚持,我还真羡慕她。”忍足颇有意味地说。
“忍足,我……”她在他缜密的目光里无处躲藏,露出窘迫的神色。
“我知道,”他紧了紧搭在她腰际的手,低沉而有磁性的声音拂过她的耳际,“请不要破坏现在这样的气氛吧。”
她轻轻点头。潺潺的乐声从他们身边流淌而过,她安静而认真地陪他跳完最后一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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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生日的记忆,对于迹部景吾来说,是特别的。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去争取并且珍惜行走在他人生轨迹之外的那个人。
亦是十八年来的第一次,遭受如此的难堪。
这一切都是因为秋野芳子,这个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羁绊着他的女子。
当音乐终于结束,最后的旋律还在宴会厅里缭绕,众目睽睽之下,她仓促地挣开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厨房,一直到宴会结束也再也没有出来。
迹部景吾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这样无礼地抛弃在舞池中央。
他怔怔地摊开手掌,又紧紧握起来,那里似乎还留有她的温度,又似乎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没有了音乐的宴会厅,陷入一片诡秘的寂静。
迹部景吾环顾四周,那些女子的目光里依旧盛满倾慕,但那一丝一毫的同情与幸灾乐祸,在他眼中都是莫大的屈辱。
生日会的后来,他仍然风度翩翩地完成了切蛋糕和开香槟的环节,仍然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与每一个人谈笑风生。但他的心里始终涌动着强烈的恨意。
他是那样在意她,所以不惜为她放低身段,哪怕她朴素的制服和简单的妆容在他人眼中是如此低廉。可是她却毫不犹豫地辜负了他,无视他所有的用心,头也不回地离开。这让他无法原谅。
他无疑是今晚最耀眼的王子,而他的灰姑娘却在午夜逃离,连一只水晶鞋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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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江依奈一直等到宴会散场,也没有再见到秋野芳子出来。
她知道尽管迹部表现得不以为然,但他心里一定恨得咬牙切齿。骄傲如迹部,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尊严受到任何细小的践踏的。
她更担心她的朋友。虽然秋野芳子总是表现得平静淡漠,但她的内心或许比其他人更加敏感和脆弱,她绝不是那样一个恣意任性的人。
若江询问了酒店的其他服务员,却被告知秋野芳子已经从后门回去了。
她想今晚无论是迹部还是秋野,也许都需要冷静。所以她只是礼节性地向迹部告了个别,便由迹部家的司机开车将她送回家。
车停在她的家门口时已近零点,狭仄的小路寂静无声,刺目的车灯生生将黑夜扯开一道口子,于是若江依奈看到了站在她家门口的秋野芳子。她没有任何思考就毫不犹豫地冲下车向着她跑去。
过亮的车灯把秋野的脸色映成惨白,一双大眼睛空洞而迷惘地望着若江。
若江站在她的面前,却难过得说不出一句话。那个素来坚强淡漠、宠辱不惊的女孩,此时此刻看起来无助而脆弱,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她只是无措地站在若江面前,内心汹涌的疼痛感让她无法承受。
秋野芳子就这样上前抱着她,伏在她的肩头,轻轻地抽泣。
若江抬手抱着她,想给她力所能及的温暖,可是她颤抖着的身体没有一点温度,是那样彻骨的冰凉。
“芳子……”若江努力地开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一刻她的脆弱,积聚了多少的委屈和隐忍,又怎是她的只言片语能够抚平。
肩头一片湿热,是若江能感受到的仅有的温度。她只希望眼泪能够替她洗刷内心所有的伤痛。
怀里的女孩从最初竭力压抑着的抽泣,到渐渐放声大哭,哭声在幽静的夜晚听起来撕心裂肺。
多年后,当秋野芳子一步步走向人生巅峰的时候,若江依奈总会没来由地想到这个夜晚。
她是那样希望秋野芳子能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