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逃跑的质子(五)

越接近敖狞,周围的气越来越凝固。他三丈距离内的环,仿佛布满了刀丛枪林,凡人踏入,立刻会被寸斩成末——绝无悬念。

这是敖狞的寸劲,一条武道深湛的龙发出的寸劲,周身三丈如刀如戟——这货应该叫“丈劲”了。

——刚才的青龙兵副统领就是仗着金身顶上这样恐怖的寸劲和他过招的吗?

不过,我也没有前进的打算。

我浑身Jǐng戒地降在敖狞的五丈之外,雷电蛇卫环绕在我周身一丈的环内。剑芒生发,我手上的剑变成一道银练,另外我亮出了自己昆仑外门弟子的令牌。

楼船被他拆得七零八落,还有百余个青龙兵活着——他们木偶般呆立,不知道是对杀戮麻木,还是被刚才妖龙生食人肉的景象震慑了心神。

我降落在最后一间没被他拆解的主舱前,

敖狞呃了下,

“我不清楚你插手的理由……昆仑的外门弟子吗?我要你一条手臂做惩罚,然后给我滚!”

——对方还没有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不,毋宁说敖狞的神智从来没有迷糊过——吃人和辱骂只是刺激南宫磐石的手段,所以他还能知道忌惮昆仑的权威。

“我不想和你打,只想告诉你一件有关南宫磐石的事。条件是你放过这船剩下人的xìng命,卖我们昆仑一个面子。”我说。

上空颜若琳如释重负地骂了我一句,

“原师叔,你终于有了脑子,快放完那句屁,我们走。”

我翻了一个白眼给上空的她。

“八皇子,这位仙子是昆仑掌门的掌上明珠琳公主,洛神传承的继承人。不可以妄动!”那个夜叉将军似乎见闻广博,从只言片语就推测出颜若琳的身份。他急急大喊,向阵内的敖狞通报。

敖狞瞪着颜若琳呆了良久,忽然笑道,“这个女子的俊美与萱妹一般无二……我会托良媒向琳公主您求亲的。”

他向少女深鞠一躬。

“呸!”颜若琳的剑愤怒地抖了下。

敖狞转首回望被忽视了的我,

“看琳公主面,本殿下赦免掉你一条手——说吧。”

我哼了一句,

“你杀人和看女人的时间花去太多了。南宫磐石根本不在这艘船上!金蝉脱壳,你懂吗!这么多时间,他大概已经跑进凌牙门去了——这船的人都是他故意抛给你的饵食!”

“什么么么么么!——你敢侮辱本殿下的智力力力力力!”

敖狞咆哮起来,他的罡煞寸劲顿时碰撞上我的雷电蛇卫。蛇卫一层层被消磨,他的寸劲仿佛莽林里的象群向我这里冲撞着。十个呼吸后,我单膝跪地,勉强撑住自己不倒,蛇卫全被他的气抹掉。我仿佛是身无寸缕的女人,暴露在他眼前。

“轰!”阵法又是一震。一道灼目的金光扫到我们之间,犁出一道一丈深的鸿沟,把敖狞和我分隔开来。颜若琳破开阵中,守在我前。火里金莲放出,庆云与金莲也罩住了我——原来和我打斗时她一直把气压制在与我相当的程度,现在才是她真实的实力——在敖狞的杀气前毫无退怯感。

(“这次不算你救我,我没有求过你,也没有生命危险。”)我向少女传递神念。

(“优惠你一次。”)

“让他说完!”红衣少女向敖狞喝道。

(“我大概明白你的推断了。旁观者清!”)她另只背后的手向我做了赞许的手势。

敖狞停止了咆哮,眼神如冰。我抹去嘴角溢出的血说,

“从头至尾,南宫磐石根本没有露过面。与其认为他隐藏气息的手段出神入化,还是推论他根本不在这条船上合理。刚开始我也和阵内的人一样,认为南宫在楼船上要做最后一搏,两方决战的气氛十足,连我们这样的旁观者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住了。可是到了青龙兵的副统领把你的头打爆时——”

“呸,是老子和他玩!“敖狞抗议了下,突然止住了,神情严肃起来。

“——磐石都不出来。为什么呢?合力把你杀掉是唯一的反转局面的机会,擒贼要先擒王。当时你只有金丹中层的气,南宫为什么放弃那么绝好的机会不出手杀你呢!——因为他不在这里,在你们把楼船合围前,南宫磐石就用遁法溜了。别人缠住你的时间越久,他到达安全地点的时间越充裕。这一船人他都牺牲掉争取时间。”

我注意到待死的青龙兵副统领凝视我的异样目光。我猜对了。

“哈哈哈!一派胡言!南宫磐石遁出水晶宫前就被诸位兄长重伤,战力失去大半。舍妹还在南宫磐石身上悄悄留下了追踪的印记——无论磐石在五洲三界什么地方,我都能锁定他的位置。他分明就在那个舱室里!印记不会错!”

敖狞才说到一半,忽然骂道,

“吃里扒外的女人!”

他一挥手,探海夜叉为他迅速穿戴上角芒铠,骨刃映出满脸的凶光。

黑sè独角妖王从我们的身边踏步而过,yīn沉地说,

“打开那个舱门,就知道结果了。”

越走近舱门,他的脚步就越谨慎,气也越凝练。夜叉道兵又把功力加持在敖狞的身上,他的气涨到了金丹上层,和颜若琳的程度相若。

看来舱门后是他平生的大敌,即使我确信空无一人,他也不敢放松。

“哗”

jīng金的舱门被骨刃一下划开,一个青年人安静地坐在舱室,淡漠地和敖狞互视!

“敖兄,你好。”

他说。

青年没有任何的气息散发出来,就像一块永远屹立到天荒地老的磐石。

眼睛像深潭的寒水那样。

他的颈部有一个女子淡淡的唇印。

腹部之下绑着绷带,无法行动。我闻到了血的味道。他受了多重的伤?一个金丹上层的高手数月都不能痊愈,迄今都在流血。不,让我惊叹的应该是他的生命力,他的血几个月还没有流光吗——他的伤口应该附着了金丹无法驱逐的厉害诅咒,是不能愈合的吧。

——我猜错了吗?浪cháo般的失败感把我淹没。南宫磐石真的在船上。他只是不能动弹而已。

“剩下的人都要死。”

敖狞狂笑,

“当然,第一位的是磐石你的首级。”

他的骨刃划了上去,电光影里不久就会飘逸出血腥的风。

“不要碰那人!”

我思路倍明,大喝!

“临!兵!斗!者!皆!数!组!前!行!”

恒河沙数的手印从青年白皙的十指变化出来,再快的骨刃也无法阻挡他古井无波的吐字。

那九个字直接印在人心里。我的心也不由停了下来。

夜叉道兵的阵法运转也陡地暂停。我们眼中的敖狞被从阵法加持里剥离,他中了定身术一般飘浮到青年的掌下。青年的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了黑sè妖王的独角,横腕一转,敖狞的血盆大口随即猛张。那只手挪开时,敖狞的额头一片空白,独角出现在青年另一只手上——妖龙的角被摘下来了!接着青年的掌往敖狞僵直的躯体推了一下,

敖狞“吐”地往浪谷上一撞。他的身躯一虚一实,在原形和半妖态中剧烈颤动。终于,敖狞维持住了他的半妖态,骨刃和角芒铠碎在一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终于又听到独角妖王(现在是无角妖王)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我的心脏又开始跳动。仿佛这一片宇宙又开始运转起来。

但夜叉道兵的阵法却不再运行——连带着十一条蛟,近千的夜叉道兵都炸了开来,就像以血为媒的烟花尽数绽放。阵法完全崩解,那种笼罩天地的囚笼感荡然无存。海水缓缓地溢回来,逐渐把血腥的大地重新填充。

只有那个夜叉将军在阵外痴愣愣地看着,他幸存了。

“九字道秘能制造一个临时的界,界内的光yīn都凝聚在一点上,界中的万物都被定住。在界内南宫磐石从容用九字道秘变化出针对种种神通的手印——他先把敖狞剥离道兵加持,再重创敖狞,最后杀尽组成阵法的道兵——这是龙虎宗祖师周楚南当年横行天下的独创神通,最强的手印符法!——南宫家的师承是星宗,所以我认为他的九字道秘是敖饕餮当年为了示好而传授的——呵呵,没想到这个质子那么快就得到了九字道秘的三昧,用在自己的八儿子上——”

少女好整以暇地静观了全过程,

“——那条胆敢垂涎我的蠢龙。”

南宫磐石对她的评论不置可否,视乎没有看见我们。

“你没事吧?”我问。

“恩,火里金莲有着天罡法术里最强的防御,即使我们动不了,南宫也只能硬破金莲庆云。可他貌似对我们没有敌意。”

“看在萱公主的面上,饶你最后一次。再见面,摘掉你的脑袋。你们走吧。”

青年对敖狞说,他的话仿佛是帝王的赦免。

敖狞不甘地反复握爪又伸爪,夜叉将军背负起他,“殿下!能退,也是大勇气!”

“我们走!”

敖狞再不回头,和夜叉将军消失在海里。

我心头升起了无力感和挫折感——我其实什么也没有做,还是南宫磐石的出手击退了敖狞。可他既然这么强,为什么要等自己人被屠杀过半,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呢?虽然他不能动弹吗?可九字道秘他坐着就能施展啊?

……

“不,你救了剩下的人。”

青龙兵副统领对我说。

老头为什么坚持到现在不去死呢?

敖狞的骨刃附有奇毒,他的血都转成了黑sè,无药可救,多活一个呼吸,对他都是莫大的痛苦。

近半rì的折腾,我们把剩下的近百青龙兵浮上了海面。

“你猜的不错,那个确实不是世子。”老将说。

我们一讶,我顺着他的示意去碰触南宫磐石(敖狞退走后,他就像石头般纹丝不动)。南宫磐石随着我的推挪,应身倒下。

血肉崩解,里面现出种种模样和功能的金属齿轮——这是惟妙惟肖的傀儡。那刚才的九字道秘是怎么发出?女子的唇印和腹部以下的伤都是真实的。

“原来是天罡法术‘移花接木’!那个追踪印记和腹下伤都是真实的,不过被南宫磐石用移花接木转移到了这个替身傀儡上。然后他在傀儡上附了自己的念头分身,足够发出一次九字道秘。好强,好强,我本来以为他的实力还逊于我,但现在看来你们家世子的念头分身就这样了得,本尊已经到金丹的巅峰了!”

少女皱眉思索,忽然叫道,

“师叔,你猜的方向一点不错,一开始磐石就是要牺牲整船人——不过,南宫比你更坏,心也更大。他不仅要一船人拖时间,还要杀敖狞。南宫磐石的本意是这样:敖狞屠戮完你们一船,得意洋洋地亲自去开舱门——以他的xìng情,一定会亲手去开——然后磐石用九字道秘一下杀掉敖狞。不过敖狞变强了,所以没有死。如果在老头遇险的时候施展九字道秘,很可能距离不够,让敖狞遁开。所以老头你们只能先死。”

我心中其实更加懊悔,我不想和那种抛弃小弟当饵的家伙有瓜葛。

“你是原毅的孩子吧。”

青龙兵统领问,

“你的相貌和他酷肖,身上还穿着主君赐给他的狻猊甲。他死了吗?”

我点头,“被条龙杀的。”

“嗯,不得好死,确实像是我们该有的下场。”老将大笑,

“天下可以没有我们,不可以没有世子。南宫家赐予了我们一切,我们用xìng命报答。我没有其他的遗憾,只是不能看到世子雄霸天下的一天。”

“你这样想最好不过,你可以去死了。你的任务完成,南宫磐石本人应该脱险了吧。”——老头你快去死吧。

“临死前我托你一件事——去凌牙门找到世子,把他护送到江南大都督那里。世子并没有脱险:按约定,到达凌牙门后,他会给我们发信号;但没有。公孙家的人还在陆上搜索他,世子确实受了极重的伤,主君闭关,我们下一波的人也来不及派出了——这是你代原毅做的最后一件事,还清当年他不辞而别欠下南宫家的东西!”死老头的声音分明是对我的命令。

妈的,我至少是你们近百人的救命恩公,怎么反客为主要我为你们做事!我父亲不欠南宫家什么,南宫腾蛟不过把他当做利用的刀子,连传授的功法都有缺陷。

我嘟了下嘴,冲其他青龙兵喊,

“附近就是上官家的海,找条船逃生去吧。我不奉陪了!”我拉颜若琳袖子,驾起大风蛇要走。

“事成后,高官、财宝随你。”

——没兴趣。

“你还欠我们的命。”

——什么意思!

“求仙长救世子一命!”老者的经脉突然自爆,一团浓郁的yīn气钻入猝不及防的我的鼻窍,是青龙兵副统领那怨念不散的金丹厉魂。我的肉身稍微变沉了一点,一只鬼附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肉身本来应该不沾yīn秽的——但这是金丹念头的复合,足足一万枚三阳念头!在武者死寂的那一刻,因为怨念被强制剥离出来,附在了我的身上!比我自身的念头还强。

“求仙长救世子一命!”

近百青龙兵齐齐自刎,不散的冤魂也涌向我身上,颜若琳凌空挥舞金乌剑,把近百冤魂悉数斩灭。

死去的青龙兵副统领声音在我脑海里回荡,不断地催促着我去援救南宫磐石。

不会鬼修,四十九天内再厉害的yīn神也会散去,这只鬼不能在我金身内作祟,只会rì弱一rì,在四十九天内消失,我视而不见就行——大不了自己修炼yīn神被耽误四十九天。

何苦要这样呢!每个人都该为自己活。为什么要捐弃好不容易赢来的生命,去献给那个视你们为炮灰的世子呢!

我只觉得愚蠢。他们就像那些盲目地崇拜着坠星山神,把自己的骨肉和族人送给食尘虫当食物的土著一样愚蠢。

强者利用这些人的迷信,才建立了稳固的统治。

“很有趣啊,我对那个南宫磐石很好奇,我们去救他吧。我想见识下到底是什么人物——那么多手下甘愿为他奉献生命,这个老头可是金丹中层呢,不是愚民,有自己道路的家伙呐。”

颜若琳目光兴奋。

“向导,你知道昆仑有什么方法把这老头的鬼从我身上立刻驱走吗?”我没好气地问她。

“常见方法有十数种。我能驱走,点拨下你,你也能驱走。哈哈,不过我不帮你——找到南宫磐石,你身上的鬼念头通达,自然散去了。何必要我相助呢?哈哈。”

“呸!”

我根本不会去救他。

“不过,老实讲,我们可能真的要去救南宫磐石。貌似,你已经被敖家当做他的同党了,”少女眨巴了下眼睛,

“我的神念里,敖家新一波的追兵又跟来了。小贼你手里还爱不释手地拿着敖狞的角呢。”

有吗?——我真拿着他的角,这枚灵犀角能避一切水,我大概确实在琢磨如何用——喂,不对,是你偷偷塞到我手上的吧!

风云变sè,我的风蛇未及遁走,敌人的神念已经扫到了正拿着敖狞角的我,这是五十里外发出的神念!

“南宫磐石的帮手留下!老八说你和磐石串通,才让他跑了的,抓不到南宫磐石,那就先拿住你!哼,敖狞的角是南宫磐石和你的分账吧!”

那是一条让天空都暗下来的赤红巨龙。

他没有使用半妖态,而是直接现出了原形,和杀死我父母的银龙一般大小。

我陡然闪过一个念头,那条银龙也是敖家的吗?那家伙也是个元婴啊。

“敖饕餮是银龙吗?或者说敖家有银龙的皇子吗?”我问颜若琳。

“不,我爹说老龙的原形是一条九爪金龙。至于他有几个皇子,我和你一样模糊,总之他们敖家很神秘。——不过,这条红龙我肯定是金丹上层。从气看……当然比我强咯。准备逃吧!”

她苦笑。

金乌剑隐隐约约要释放出一枚小太阳。我明白她的意思是,乘太阳真火普照,红龙睁不开眼睛的时候,我们立刻遁。

“等等,我听到了天上其他古怪的声音。”

——我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屈灵星带我遨游九天之上的天舟声音。

我抬头望空,一羽被许多小鸟簇拥的大鸟正缓缓下降。

——那不是鸟。

随着距离的拉近,我看到了一艘和龙一般大小的天舟,还有十二艘巨炮林立的小号战舰环绕护卫。它们飘浮在空中,隆隆作响,俯瞰巨龙——我知道确实有让那么大家伙浮空的法阵和机关,但每一个呼吸,都不知道要燃烧掉多少灵石。

天舟的侧舷刻着巨大的家纹:一枚外圆内方的金钱。

“在我们卧榻之侧,敖家已经胡闹太久了。”

天舟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叹息声,如同清空的天籁,

“送客。”

数百光柱撒了下来,无情地落在巨龙的肉身上。那是数百枚大号的神威大将军,人间界能有的最强炮弹。我看到了炮弹上莹莹罩着的光芒,上面刻蚀了各种复杂的符文。

龙躯长吟一下,漾出层层的护体罡气。数百炮弹在龙躯外粉碎,数十枚枚突破了红龙的防御,溅在他的肉身上,钻出了一个个透体之洞。

更多的炮弹落下来,这种雹子仿佛没有止歇。

红龙终于禁受不住,没入了海中,“不要让我在大洋中遇上你们上官!”

周遭恢复了死寂,大海血红。敖家的血和南宫家的血混成一团,不分彼此。

天舟降临在我们之前,披挂金钱纹样盔甲的兵将如云涌出。

人们瞻望和簇拥的那个青衣女子向我们款款行了一礼。

“凌牙门代城主上官见过两位。”

“翩翩姐太古板了。每次都那么正式。”颜若琳轻盈地几步跳上船,挽住青衣女子柔荑般的手,“小贼,这是我的好朋友,上官天泉的女儿,上官翩翩。”

“琳公主,还是那样调皮。”她掩口笑了,眼睛和我平视,“敢问尊驾大名。”

——上官翩翩,这个名字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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